一
有人说,这是影像的时代。文字随水流去,看不见了。夸张虽夸张,幸而你有这第三只眼睛。
你站在摄影机后,盯紧小屏幕上一对男女背身在厨房水池前忙碌晚饭,昏黄灯下,稀少轻微的一两句,淅沥雨,做梦一样安详。但你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样的印象:他是一根傲立着的沧桑的木柱,她含笑伸手抚摸着他,围绕着他打转,他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尽管他身材并不高大。
可以了!
你喊道。他立刻放下手中活,转身抖一抖盘扣对襟粗蓝布褂,愉快地走上前来,中分头发一抖一抖,身量矮小却精神奕奕。镜头里只剩下一个背影了。长长的卷发松松地系成一个辫子拖到腰际,微胖而矮,没有人能看见她此刻的表情。水池前是黑蓝色的窗户,外面一幢幢高楼如高山,人在峡谷里,水声汨汨。
也可以了,您!
她转身,居然是一张稚气的圆脸,这个年纪竟没什么皱纹,透着一股隐隐天真:
那我还要做点什么呢?
听话的孩子这么问大人。她和他都很愿意配合你们。但在他面前,似乎你们又都成了孩子。他包容你们对他行当的无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解释;
也包容你们一下车,伶仃可怜的二人一机尽收眼底。他在店门口玻璃橱窗前垂手迎你们,脸上的笑看不出一丝阴晴变化,秋日细尘嗡嗡,车来车往。
他是制扇艺人,她是他的妻(你在心里且称她“扇妻”)。扇妻留大家吃晚饭,扇师挡了回去。他说巷子里不远处有一家饭馆,不坏。后来的每顿饭他都带你们去不同的馆子。扇妻则一个人在家吃饭。他们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
扇子是古人风度的一点遗存,握在手里像个神通物件,把一束风自由地召来推去。只是和你们这年代的人太不搭调,无论衣着还是神情。扇师自己拿一柄枣红方头玉竹扇,光可鉴人,你从没见他打开过。难怪他只穿对襟粗布褂子,蓝的,灰的,黑的,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衫,衣角飘飘,布鞋来去行走无声无息。大隐隐于市。
扇师的工作坊临街是店,一扇窄门通往后院,那里有几间旧矮房。他过去在这儿已经多次对镜了,这一次仍不敷衍,坐在芭蕉叶覆窗的工作台前,打磨削好的扇骨,全不介意你们因为一个机位的限制而让他傻里傻气重复同一个动作。他身后墙上有“清风徐来”四个大墨字。
你站累了轻轻靠墙,扇妻从门外进来,示意你墙脏,帮你拍掉背后的白粉。扇师责怪她两句,要穿帮,不是不晓得!虽然那时机器已经停下正换电池,扇妻退出去,坐在院子最远处的小凳上,在太阳照不到的阴地里,笑着和你招一下手,好像你们三个正给她一个人演出,她挥手示意你们可以开始了。然后,她一手托腮望着你们,很久不换姿势。
手艺人最应当被注目的当然是手。摄影机站近了,镜头推上去,凑近拍他手上的纹路。两只短粗大手,镇定有力,和你想象的一样,左手食指上留着一道狭长的伤口印记。
一个人,除了眼睛,还有双手富于表情。十个长条小人,各戴一块半透明的指甲面纱,因无言而神秘。削来磨去,手中的竹片就从混沌中渐渐显形,仿佛本来就有一个扇骨的形状沉埋其中,最终被双手的耐心挖掘出来,持刀人顿时眼睛一亮,心头一明。你记得导演布列松說过,他之所以会拍《扒手》这部电影,不是出于对什么犯罪心理的兴趣,而只是他从小喜欢手工活,迷恋手指间无与伦比的动作,所以偷盗时手指的特写是那么轻盈美丽,白孔雀开屏般,毫无道德的负罪。你心里笑了,你不过只是一个最初级的影像工作者,竟想那么远。你在任意一座人类建造的金字塔基座下徘徊,只看到粗粝单调的石料,寸草不生,风沙迷眼,仰望那映在莹蓝高天塔巅绝细的金色点,上面有永恒澄净的风光。人人有自己的位置,你的就在这“下面”么?
沙树叶沙沙响,蕉叶影子在堆满工具刀的桌面微微晃动,后面横杆晾着两排雪白扇面,静得如坐空山,你脑子里昏醉,无限的静接一个热腾腾的市井画面——以坚定手艺默立世间一隅。他很懂配合,你不喊停他绝不抬一下头,如无人境。
好了!
扇师仿佛没听见,又举起打磨中的扇骨,对着光凝视一会儿,好让摄影机捕捉到他的眼神,再轻轻放下来。他是暮色中一匹饮完水昂起脖子望远的成年马,秋风将它发亮的鬃毛梳理得妥帖又偶尔微扬。你们追逐打闹在它坚定的四蹄旁边,像几只体型小小、毛躁精怪的野兔或田鼠。
小憩。三脚架上的机器被拿下来,它也休息了。揣机器的人蹲在芭蕉下猛抽烟,简直丧气。难道世界上还有比你们更精简的团队么?你们的位置边缘到快接着空无了。你的小窝的窗外也有一株芭蕉,太阳下给五六平米的陋室一些宽大的叶影子,雨夜里有不绝的雨打芭蕉叶声,半拉窗帘时候外面过路的陌生人也不能一瞥就把你的逼仄一览无余。
渴了吧?
你的手臂被轻碰了一下,扇妻递过来一只白瓷小碗,清澈汤水中沉着一颗颗小白珠子。糖水鸡头米。那时正秋天,她仍坐回矮凳上望着你们吃,脸颊红红,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朝气颜色。你又忍不住疑惑她何以看起来如此年轻,既不化妆,衣着也很随意,一件宽大的灰毛线衫松松套着,她笑说,小时候在乡下和爸妈采过这东西,下水去,满身刺,怪模怪样的。她问你见过么,你摇头,她却神往地把眼睛看向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仿佛过去少年时的辛苦欢乐重新回来把她迷住了。扇师喊她搬宣纸,她乐得像小学生给老师干活,来来回回几趟,脸因为吃力和兴奋更红了,仔细看,可看见皮肤下游动的红血丝,冬天乡下不擦润肤油红脸蛋上皴起白皮的小朋友就是这样子。
当晚扇师极力邀你们去一宴席,多年老友的玉器店开张,他不得不去,也不愿撇下你们,你们乐得自己觅食,扇师坚决不允。于是去。席开十几桌,酒菜斑驳,十分热闹。扇师的朋友真多,迎送不绝,坐下来一桌人打趣他,难怪这几天不见,以为又去什么神仙洞闭关,不想是在家拍大片,第几回了?扇师站起来点头,举杯,眼睛巡视一圈,干了杯中酒,继而坐下来,低头,罕见地叹了口气。
扇妻仍是一个人在家吃饭。最后一天你们坐船上岛,去岛上竹林里选竹、砍竹,扛竹下山。一架机器竟能忙得过来,你暗暗吃惊你们三个人的忍耐力。午间在岛上一个空旷得吓人的大厨房里吃饭,乌黑八仙桌,发黄的硬米饭,湖上有风吹来,大家都累了,没人说一句话。午后扇师劈竹,煮竹,晾竹。扇师告诉你,这竹子至少八年后才能用。你惊讶地“哦”一声,看着镜头在一排剖开的竹片上来回粗粗摇了两遍。扇师兴致一直都好,他一片片翻检竹子,惋惜着它们天生的瑕疵斑痕,惋惜着扛下山时几丝轻轻的刮伤。太阳斜下去,亮彻的晴天被上升的暮色中和,变得温柔。最美的自然光时刻来临了!古镜中蜜色的亮,照在每一个人脸上如同回忆。你赶忙找来一条长凳,放在小坡上,安排扇师落座,背景是不远处低低的一带白墙黑瓦。这时一条黄毛土狗蹭到扇师膝盖前,使劲摇了摇尾巴。扇师伸手在狗脑袋上摩挲几下,笑嘻嘻地问狗子:
你今天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狗眨巴着圆眼睛抬头看看扇师,乖乖趴下了。
接下来你们之间那一场长长的对话,不,是扇师自己长长的述说,随着时间和暮色顺流而下,到达终点靠了岸。你们挥手告别,无多客套。扇师的三五个朋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此地等他,一帮人簇拥着,摇摇摆摆下了坡去。扇师的背影在人群中,蓝布褂子两边下摆被风吹得飘起。终于,他刷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你仿佛远远地也感受到了那阵风,模糊地辨认出白扇面上的一带远山,云林样式,墨线勾勒,山在上,斜下渚上有几棵清瘦少叶的树。远山随人飘远了。你醒过神来,懊丧没将这画面录下,只听见砰一声响,车后备箱门关闭,摄影机架子已经躺在里面,三脚并拢,先于你休息了。
二
你自己也有一座远山。
山在玻璃幕墙大楼十九层,与你的视线平齐。淡绿淡蓝一片,隔着参差、连绵无数黑眼睛的楼群,与你对望。假如你站在它脚下,你将渺小到看不见,山则会大得看不见。只有这合适的距离,恰当的高度,久久凝视,无意一瞥,不能御风的你可以归去,而无言的丘山,却仿佛可以召唤。多少冗长空洞的会议,多少枯燥疲惫的工作日,回身看那一抹山色,清凉,镇静。这是你的秘密,也是别人的秘密么?
远山看起来没有体积之沉重,只是天边一扇薄薄的屏风,隔住了城市的另一头。
只有走进它的心腹里去,才能领会它草木葱茏的生机,它坚实隆起的胸膛和脊梁,大路小路蜿蜒着,从山脚盘到山顶,终年脚步不绝。你和一个人不久前就在夏末重重绿影中转过山,走啊走,有时你们只管低头看四只脚一探一动地往前,像套了缰绳的四匹马,马车载着你们,悠闲地逛,你们站在无篷挡的车上,有时抬头望天,四面的绿影把你们也染绿了。后来不知不觉拐进了一片无人的林子里。林中铺满落叶,踩上去咔嚓作响。你们停在一眼潭水边休息。橡实被打落下来,他捡起两颗放在手里摩挲再递给你,那深赭色的小果就带了温度,你接过来继续抚玩。你们不约而同地注意到近旁的潭水,它比一张床铺大不了多少,水面映出高处的枝丫,你们不必仰头,就能欣赏上面小小的戏剧,鸟飞来又飞走了。最特别是潭水的边缘,坡岸完全消失了,水面几与枯叶平齐,使人产生幻觉:
一面镜子。你说。
也可能深不见底,直通到滚烫的地心。他说。
模棱两可,一眨眼就幻化成另外的样子。你想,心随着两种想象忽深忽浅地滑动。
表里不一,像一个人。
谁?
所有人。
你想这“所有人”理所当然排除了此刻的你们两个。你不知道怎么表达“我”,明知不应聒噪,要自在地当一个温柔的聆听者,可是什么力量催动你裸露、不安、激动地大谈什么“年轻人的处境”:
年轻人和一百多年前契诃夫的《我的一生》里写到的,有什么分别?反智的劳动!
他脸上掠过一丝笑,不置可否。你疑心他笑的是你没有性别的迂阔,不切实际的烦恼。但你分明感觉两双眼睛比平常亮,且通过这一点光度的变化来交流所有说不出的心声。
从此山林替你保守一个秘密,大自然的无邪之外又多了一层朦胧人影。
你在十九层办公。傲踞市中心的大楼的是一座玻璃瞭望塔,繁华尘世落在它脚下,匍匐,温驯无声。绿树为毛发,道路是血管,还有湖泊做的几只眼睛。人消失了,即使可见也渺小无灵。慢吞吞爬行的车像无人驱动,数不清的房子、在太阳里、雨里、阴霾里荒弃。一切空洞,因你在高处飘浮。没有家,你的目光无限地延长便没有终点。每一次行走其间,坐公交车、出租车,你的眼睛掠过街道、城墙、广告牌,都像一个初来的旅人,一切不沾身,一切无关系。真正的你,正隐藏在这具平平无奇的肉身某处,几百公里外的家乡,返照的寂静树林里,青苔茸茸,松果干香。你化身凉风穿梭于长长的松针间,沁入雨后湿润的树皮,最后放松自己,埋身于地上一片松软的忽明忽暗之中。
你在这里只是为了谋生么?
工作。扇师没有消失,他钻进你电脑,成为你接下来的工作内容,翻检两遍素材,扇妻不見了,除了水池边那个背影。剪剪复接接,你可以在时间线上任意徜徉、前进、后退,或拣择、拼接、丢弃,幻觉权力无限大。你在杂乱中理出头绪,赋予这个小世界全新的秩序,从中得到力量感的反馈。世间劳作皆如此么?但秩序与秩序又不同,有些是自然假于人手,有些却是造作。你手中的是哪一种?
夜晚。城市幻化成湿漉漉的海洋。街灯、车灯、窗灯、广告灯油腻地随波浮动。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你一人,你盯着安静的电脑屏幕不动,那平面之后遂被你久久的凝视打开纵深的新空间——头顶的日光灯组倒映在屏幕上规律堆积的色块后,平行远去,错觉似没有尽头。绿色、紫色、白色的长方形构成一个三维舱体,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向内、向深处静静飞行,那是真空无声的宇宙。严丝合缝的交响乐。
扇师在那个世界里说:
手握一扇,心里就有底了。
扇子在扇师手中,成了一节加长的手臂。指点万物,却用不着手指沾尘,伴随一声清脆的扇骨敲击,扇子端正合拢的身躯同时也出现在目的地了。
有十年时间,我丢了工艺扇厂的饭碗,也不想找新的工作,因为做来做去,无非市场上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所以就埋头在家自己做扇子。就当米虫喽,她养家。她在纺织厂上班,夏天中午顶个大太阳骑车回家给我做饭。哈哈。
扇师大笑。
其他人在食堂吃了中饭就午休,她跑回来做了饭又赶回去。一听见她的车链子嘎吱响,我就一下饿了。明明闭门在家里坐着,却像从外面赶了远路回来,又累又饿。一做起扇子来,心就跑远了。
她没牢骚?
没有,夫妻嘛,就要相互成人之美。
你又想起来扇妻温和的脸庞,独自负重多年的生活,并没留下什么愁苦痕迹,她一定有消解的妙法,把那些沉重的、琐碎乱麻的,悄悄掸去了。然而她又并不居功,埋首于烟火生活里,又有侠气。你知道这只是你的想象,你从一间屋子的窗口看见一片颜色别致的光,遂浮想其屋内陈设,主人境况,是否从那窗子里会不期然探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扇师说:
最开始是扇骨,扇骨是扇子的精神。我在厂里和一位功力极深的老师傅学习。就说看似最簡单的直方,形要顺眼,不做坏百来把手眼都练不出来。那古雅、潇洒,不是那些花哨的能比……我又学扇面,看了不少古代人的扇子开眼界。明代人的泥金扇,薄啊,芯子里却还能再做镶嵌图案,绣花针一点一尖抠出来,白天什么都看不出,夜里灯下才现出来,一个人宝贝似的把玩、细看……这么多扇子,全是我的心血,不说都是我孩子吧,锁在匣子里那几把,也差不多了……
她对扇子感兴趣么?
她——不晓得。
扇师一愣。
她就喜欢小孩,下了班一个人坐那儿看孩子玩,一动不动地看上半天。
絮叨那么久,屏幕上天色又暗了一轮,你记得听见背后一声响指提醒,差不多,可以收工了。一个结束的瞬间,落在长长无尽的时间上并没有什么声息。数不清的始终堆积,它们大多没有被认真看顾。返程总是快乐的,今朝有酒,没有明天。傍晚归,车在平原上追逐一个快落下去的太阳。好大好圆的太阳,因为太大不得不拖着自己下坠。胭脂染红小杉树林和村庄,最后还是掉进大地深处。车孤立于一线上飞驰,夜来了,你们回到熟悉的城市边缘。怕堵车,绕进了山,就是你每日对望的那座远山。像坐船,柔软地上下漂游,水路十八弯。路灯下的森林完全陌生,你在它心腹里转来转去,却反而隔着一层又一层,怎么也摸不到实在处。幸好你只是个不掌舵的乘客,不必与它可能的危险搏斗。山下一片灯海,无风无浪,很快你们也将浮海而去。越过远山,意味着一日三餐两处的“生活”又来到你面前。
一天又一天,明天从镜子里映出昨天。天冷,你不再爱光顾那些夹在闹市里的小巷,寻觅食铺昏灯下的露天座,而在你麻雀脏腑的小屋开起火来,制造一点暖老温贫的假气氛。就着长柄奶锅,长长短短的面条吃到冷。一个人。可能的归宿地在重重山外,要越过可见不可见的障碍,疑惑为何许多人都已经在彼处驻扎,早早觅得位置,共同造成山那边暖灯汪洋的诱人景象。他们到底比你多些慧根么?仰面瘫到八十厘米宽的小床上,日光灯在你一动不动的注视中,抖了几抖,暗了又亮回来,它也困了,在眨眼。头埋进枕头,周围的市声悄悄涌来浮起你,冷月照着无人的沙滩,白浪吐着白沫子。一个人。他手里也握着一把扇子,纤长手臂垂着雪白衣袖,直直地指向你,年轻的脸微笑着向你致意。扇面也是雪白,扇骨涂得鲜红欲滴,一种你从没在扇师那里见过的颜色,轻浮、艳冶。
你问:
红色是你自己调的么?
他点头:
一种刺鼻的化学品,已经把我的嗅觉败坏了,但你可用来涂指甲。
我不喜欢把手弄成五颜六色。
你们女人多的不就是这类小心思么?
谢谢你,不用。
我发现你喜欢说大话呢。我那里有很多很多,一千年都涂不完的——红……
你的脸在黑暗中变成绯红。你和他都看不见,你能感知是因为发烫。冥冥之中的唱和——醒来手机上果然有新消息:真没意思啊。
无标点的五个字,幽幽的,在深夜里滑落。你自己念出声音来,变换各种不同腔调,把玩这五个字,当作是他送来的一件谜语礼物。你猜想说话人的表情:认真的绝望,向一个可能的知音靠拢来,诉说,求助;
玩世的挑逗,逗你,还有其他人么,几个?这对发送消息的人来说太容易了。不会,他不是这样的人,你了解他多少;
也许不过一句无聊的发泄,发泄完就忘了,像这世上几乎所有人,像你自己……
“真没意思啊”,它还在下坠,拖着你的一部分,你想随它到底,去看底下究竟是什么景色。
手机屏幕又亮了——“过年见吧”,又无标点。询问?商量?邀请?可能都不是。黑海上分明漂来一艘小船,却不像有人能坐得下。但终究是一个信号,哪怕是诡异的。在你们共同的故乡相见。快乐的心情延续到第二天早上,令你每日的上班路途多出来一些趣味。枯的青灰皮梧桐枝,红墙黑瓦的钟鼓楼,远近斑驳的高楼商铺,样样东西都亲切地来到你面前,往常它们只是一片彩色的混沌。你的心往高处升了一些,像灯笼挂着、飘着,亮了。一个声音提醒道:平静些吧。你才陡然想起,你们的联系未免也太稀少,十几年。十几年了,你还在等待什么?但,随它去吧。
抵达,上楼,打卡。每一个奔波在日子里的人,从一个闷箱子转移进另一个闷箱子。冬天略有霾,远山在天边也蒙上一层面纱。比远山更远,多久远的从前,学校院墙外一带深绿的荆棘野草中,你听见细细的一声“哎呦”,耳膜瞬时划过轻痒的一痕,他一把拽过你的手放到嘴边,吮掉指尖那一颗鲜红。“被刺到了么?”那一星嫣红似乎在你脸上晕开,微热。你的心荡在一根发亮的蛛丝上,晃晃悠悠。幽深的绿色,沿院墙一路铺展,缀一点两点软的、硬的红果子。软野莓据说是蛇行过吐唾沫长成的,有毒,但每个见它的孩童都忍不住偷尝;
硬果子像迷你的山楂,油亮红,用针引细线一粒粒穿过,串成手链荡在腕上。你第一次知道,正像自然里有绿叶有红果,人间也有这一岸那一岸的男女,对着望着,影影绰绰。
三
黑甜乡。
开天辟地以前的浓黑。黑水,黑草,黑土地。一个人也是黑黑的一团气体,轻飘飘,软绵绵,来去自由。且谁也看不见谁,谁也听不见谁。“真惬意啊——”一个声音也在飘浮。这样的时光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黑幕上出现半截扇柄,浅色竹方头。接着左下角出一个乌木圆头镶白玉的,右上角梅花头镶黑玉,右下一个纤细的花瓶头。又有罗汉竹通身节结的,又有单一个竹节点睛的,又镂空雕花,又刻字画画……密匝匝围成一个放射圆形,飞速旋转起来。一个人感到自己正掉进那无数扇子组成的漩涡中心,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他醒了,睁开眼睛,从一张陌生的床上跳下来,去窗边拉开厚重的帘子,太阳打在眼皮上让人感到胀痛。外面是亮堂的五月天,午后的老街很清静,行人少。玩意店、特产铺都没什么生意,卖水果的小贩正蹲在梧桐下,两只竹匾里堆满嫩红土樱桃和茸黄枇杷,一圈绿叶垫托着,颜色好鲜明。日光里的尘梦,静悄悄的。
他是谁?在哪儿?他倒没有被“自己”吓一跳,嘴角微微一动,放下帘子,眼前又黑了。这是他例行的“闭关”。找个地方躲起來蒙头睡大觉,不思,不想,当个哑巴聋子。一切计时的东西不看,他不知道山中一日到底是世上过去多久。梦,夜,白天,光的浓度如音阶逐级抬升,然而升到最高,也还是低沉、幽渺——黑,更黑。
以绝对之沉默隐藏于嚣烦的世间,好像真能治愈点什么。
带来的干粮吃没了,本次闭关就此结束了。结束也是平平常常,一个客人离了店。他拿了扇子下楼,走到老街树荫下。街尽头,连着热闹的商业区,他又要蹚进那滚滚红尘里去了。扇师仰头一笑,又可怜又宽容,又有些佩服自己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然没有任何镜头追随他,这只不过是你想象中一个片子的开场。现实中,屏幕上的扇师告诉你:
有时候只想躲起来,谁都不见,找个地方,睡它个昏天黑地。
说完又嘿嘿笑了起来,好像那是恶作剧。
累,烦,厌了。
还是笑。
烦什么?
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都烦!
连扇子?
连扇子!
你第二次深吸一口气,第二次疑惑,第二次模糊觉得就该有这么一回事。长久的、深深的喜爱,突然就厌倦了。
家里人不奇怪不着急么?
早习惯啦,习性都摸透了。
一张最随和的笑脸,突然冷下来,转过身去,背对世界。世界这头,作坊里的扇子,酒席上的朋友,家中的妻,杏色大瓷砖铺地凉凉的,客厅转角处的木楼梯扶手,光溜溜蜿蜒而上,凉凉的微光,扇妻一个人在水池边洗碗,背影凉凉的。
最开始睡一觉醒了就回来,后来是两天,三四天,越来越长,嘿嘿。
你想,难道扇师会消失在某一次的黑暗里再也不见天日么?但不必流露一丝“琢磨技艺”之外的幽暗在片子里。终于,在一个最平淡日子的深夜档,所有幸福的人沉入梦乡时,扇师的片子播出了。一段中规中矩的扇子科普,至少能给人涨点知识吧,虽然这样冷僻的知识也可有可无;
一个百折不挠的手艺人,不畏清贫,不惧寂寞,终于在这小小物件上摸索出自己的风格,一把扇子就是一个扇师心灵的写照,他决心把一种古老的手艺传承下去,一直一直。中规中矩的陈词滥调,也不全是。你的任务完成了,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
你在办公室玻璃墙前站着发呆,大风的晴天能见度极高,远山逼视而来,仿佛你在照镜子,看见的是自己。清晰的远山就是你自己的形象。你被这念头震了一下。傍晚时候再去确认,暮色笼罩下的山头似乎又退远了几里,变成——也许是梦里的你。那他呢,是山似山隐于山么?
过年假期的最后一天你们如约在学校见面。你以为荒草萋萋,校舍破败,一切安静封存,只等着从前的人来踏碎。其实大路上污水横流,小路上鸡鸭鹅屎热闹,年前这里变成了临时菜市场,猪油、鱼鳞、烂菜叶遍地,节后摆摊的人很少,午后更少,你们才能不费力涉过,到操场。操场物尽其用,全耕作菜地了。广播室前还幸存一片枯草,你们终于找到下脚处,互道新年好。
够乱的。
真乱。
一点都不冷。
从前怎么那么冷?一到冬天就怕,骑自行车手冷脸冷,长冻疮。
你们互相打量一下对方,视线迅速移到脸、眼睛,又像无意一扫什么都没看见,转过去一同望操场上的菜地,地里单调,只有憨胖的大白菜。
我也怕,给同学们盛饭舀汤,我最后一个吃,早冰凉了。
你瞥一眼他的侧脸,隐隐一丝惨笑,和此刻天地间灰灰的光色那么相称。他在食堂帮忙,可以免费吃饭。瘦高个子立在饭桶前,热气氤氲中,挨个给同学们盛啊递啊,轮到你,一笑。也许他和大家都是那么笑。
你妈妈呢?
还那样。
如此说来,这十几年,你们一起长大了。只有他母亲仍旧是那个虚弱静止的意象,衬在他生活的背景上不曾移动分毫。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还是你哥嫂照顾?
一直是他们。他们也不容易,我也大了。
他拔枯草,猛地扔出去,还是轻飘飘落在脚下:
没有免费的午餐了。
说完朝你一笑。这不是那片饭汤白雾后面的笑脸,热热的朝气,从一派逆境中上升,眼睛里看不见前路黑沉沉的阻碍,只是快乐地苦读、吃冷饭,向高处飘扬。天地真安静,几只麻雀任意飞起、落下,一条黑狗跃进了菜地里,矫健的身影忽上忽下,操场坍圮的红砖围墙外,连片琉璃房顶,不知有多少人家。万物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毫不忧虑自由。你幻觉这沉默要延续到永久,头埋在膝盖上、胳膊里像要睡着了。突然有声:
真没意思啊——
又是!幽幽落下来,不如夜中醒目。这次不用猜疑了,他的脸就在你面前,诚实的,无所谓。这支箭的目的绝不在你,从你脸颊边飞过去,也许根本没有方向。可以肯定,眼前你和他二人这场面就在“没意思”的范围里的。你反应过来,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像剥落了一层陈年的壳,鲜嫩的身体接触着新空气,一点麻麻的刺激,欢喜抖动着。你眼前晃过扇师埋头削竹的身影,扇子,竹林,大街上的铺子玻璃门,一层影像叠着一层,最后汇入一片黑,什么都没有了。十几年,也同弹指,喜欢着,就不喜欢了。
就没有一点有意思的?
你轻快地问,并不期盼任何回答,已经置身事外了。抬头见远天,你憧憬一片自己的园地,一年年精耕细作,自己的园地结出的果实自己吃,没别人要,也不必拿到世间去交易。他突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使他的瘦脸打开了:
你有么?
微弱的挑衅把你们隔在了什么河的两岸。
我不想闻剩菜的味道、油漆的味道、病人的味道,想来想去好像只能我自己消失……
脚下窸窸窣窣一阵枯草乱响,你们从房前转到了屋后,竟然还存留一片荒地,没被人拿来用。荒草丛中突兀地冒出几架单杠和双杠,长满了毛刺刺的铁锈,无疑你们曾到这里玩过。他从你身边跑开,在高高的乱草中一上一下跃动远去,到杠下,跃起,拉住,双腿蜷着离地,再垂下来,两条胳膊挂着横杠晃悠。铁锈棕黄的粉末和薄片,从他攥紧的手心落下来。他一身黑衣的背影,穿得厚,辨不出身形。久久无声,他把自己托付给一架并不怎么稳固的支撑物,好像一个人攀在悬崖上,迸出生命所有的力量,指缝扣进岩缝里去,或像溺水的人,胡乱招摇着双手,露出水面的脑袋还有一秒就将沉没。向上向下,呼救还是求死,你想穿过草丛,抱一抱那孤单的身影,如同黑夜蜷在被子里,自己抱紧自己取暖;
突然又感到无聊。算了。
傍晚时候,太阳终于露了一会儿面,暖融融的光有春日气息,天地间恍若拉开一道大幕,要演出什么。你们在校门口分别,依稀记得从前各倚着自行车道明天见,仿佛你们很近,近到没有必要说明隔日回到同一座城后何时再会。你之前一直想问他的最后也忘了问:在他每日工作生活的城市一隅,也能像你一样望见那座远山么?在他的方向上,远山又是什么样子的?
妈妈!我们怎么不动了?
稚嫩的声音啄到她耳膜上、心上。她回过神,发觉母女两个正立在一条深沟旁的田埂上。沟水迎着太阳发光,轻快、无声地流向前面的湖里。斜坡上一片乱草,点着指甲盖大的紫色野花。一长一短两条影子覆盖的地方,草色深暗。才入四月天。
就走了。
她应道。她带着午睡醒来的女儿小草出门玩。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玩,每天在村前田野、村后田野和山坡,以及在村里的各条巷子走。
刚才吸引她的是深沟另一边的灰水泥院墙。墙里一排柏树探出身子,歪歪扭扭,胖得分了叉,她记忆中却是挺直的一个个绿色圆锥,树梢尖尖。风从尖上过,带着音乐。她就坐在柏树后面一间教室里一架老旧的木风琴前面。脚踩着,手弹啊,她自己唱歌的声音和几十个孩子唱歌的声音参差起伏着,变成一汪水波晃动,亮晶晶。下课后,孩子们走了,教室里剩下一排排歪斜的红漆长凳。她接着弹几首喜欢的曲子,或沉默或轻轻地哼着,想象自己是一朵浪花,在无人的海边,不知疲倦地一次一次涌向沙滩,破碎,聚合,后退,前进,一个又一个自己不停新生。好多年没人叫她老师了。她从前的学生偶尔撞见了,也许连她人也认不得了。更可能的是,也许一个儿童时期的代课音乐教师,当不起他们郑重其事尊称一声“老师”么?笑一笑,就过了。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弹琴,唱歌,那么多孩子。如今,小学校早废弃了。
她牵着女儿的小手,举目一望,打算着从哪一个方向折返回大路。每一条路皆可走,沿着隐藏在田野中间的小路,最后总能回到村前的小河。大地上的田野是一个待久了熟悉的迷宫,她童年时在每日放学路上和同学们游戏着呼喊着,就找到了出口。那是另一个“家”的方向,朝北,景色无异。小孩子们成群结队,拂过菜花、蒲公英、稻子、麦子、垂柳,依依不舍分别,那么热闹。
眼下乡间是真寂寞。黄亮的阳光撒向人间,一点声息也没有。无垠的绿色麦子和金黄油菜,都被这一层日光轻纱盖起来了,像久无人住的房子,所有家具都被静穆的白布包裹。静悄悄,蜜蜂嗡嗡。两个人一路只遇見一个河边菜地里种西瓜的人,河水转一个弯就不见了。小草蹲下来看铁杵往土里冲出一个个小尖坑,绿色幼苗一棵接一棵住进去。她半天不动,直直盯着地里告诉妈妈,自己也想种西瓜。她站在女儿身后,也被这微小的创造吸引了。种瓜人拎起一只长柄瓢伸进河水里,舀上来泼向瓜苗,那些锯齿形的毛绒叶子上遂沾了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她想,自己这样饶有兴味的样子真不像个乡下人。可她确实不下地,地里的活公婆二人全干完了,这奇怪的处境!小草坚持等人家种完秧苗才肯起身。她摸摸女儿软软的头发,小孩子会寂寞么?
她自己三岁时的记忆,当然全没了。活到四十岁的年纪,已经有好几个“别人”从身体里出走,一去不回。尤其是那一段日子,她和丈夫来回奔波于大城市的医院求医问药,租着医院附近一间破旧狭小的屋子,每次一住好几个月,无休止地检查,任由冰凉的钢制器具从身体进进出出,人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丈夫说:
我恨不得替你疼。
就当他是真心的吧。他们迫切地,以为是必须的,求一个新生命。她心里渐渐没有一点美好的感情,直到女儿出生。一个小人儿躺在身边向她睁开无辜的眼睛,后来,那眼神里的依恋越来越多,在她的眼睛和女儿的眼睛中间,连起一条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的小路。公婆多少有些遗憾:花了这么多钱,还是个丫头。她不管,随他们怎么想。
在同龄人为生活奔波的时候,她和丈夫却把所有心力用在对生命本能的修复上。丈夫始终陪伴左右,没有一句怨言,这是她感激的,他甚至乐此不疲。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件消耗精力的活计来定神。之前丈夫所在的纺织机械厂倒闭了,好一阵他蹲家里不动。别人是妻子生孩子,她们的女儿却是他们夫妻二人“共同”生下的。这种亲密她并不喜欢。生育这件事还有一个严重的后遗症:两个不惑之年的人仿佛完成了一桩人生大事,可以长久地休息了。丈夫的怠惰一天比一天更甚,吃了睡,看闲书,逗弄女儿和院里的花草,一个人出门往村后的林子里走,就是不工作。她自己呢,也算得过且过。逼得两个老人卖命供养他们——三个孩子。她模糊地知道外人笑话,而公婆还对外谎称他们在网上做生意,谁信呢?日子怎么过成这样了呢?又自私又无味。
她们不觉到了田野尽头的一方池塘。岸上歪着一棵垂柳,深黑的树干披散点点新绿的枝条,随微风在池面上飘荡,碎金的太阳晃眼。柳下游着几只白鸭,那一岸有一丛健壮的暗绿美人蕉。小草学鸭子叫,她想折两枝柳条带回去插瓶,或编一个柳条花环给女儿。不想柳条韧得很,折不断。小草在一旁叫嚷着提醒她不要掉进水里去。她笑了。她少年时做梦变成过一棵柳树,有它那么长那么美的头发。过了池塘上了大路她才反应过来,此处大概就是婆婆所说,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准备填埋的池塘,为了增加耕地,这一处小景也要消失了。
小草总是快乐。不停笑,偶尔哭。她盯着女儿的眼睛,知道那后面有一片世界,她怎么也进不去。此刻,里面正发生什么,会不会就同她简单明了的喜怒,什么也没隐藏,就像阳光照着一片平平的绿草?
你的眼睛里有个我。
小草嬉笑着说。
你的眼睛里也有个我。
她问:想不想找小朋友玩?
想,还是不想吧。
哪里有什么小朋友?她不该问这些没用的。
乡下安静的一个原因是孩子少。每天清晨镇小学的黄色校车停在村前的小河边,接走四个上学的孩子,村子就被掏空了元气。和小草同龄的一个也没有,更小的也没有,她是村里最小的。小草只在绘本和电视上见过“邻居小朋友”。其他都是一棵树那么高的大人,她要仰头才能看见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脸大都和她爷爷奶奶的相似,黄黄黑黑的,像田里的泥巴捏成,头发又黑又白。爸爸妈妈的脸儿白,滑滑的,小草喜欢。小草生来就在这一个地方,小朋友之间隔得很远,一座山里只有一只老虎。她才渐渐开始知道“我”;
她还不明白自己会“长大”,变成和大人一样高;
她的“此刻”又安静又宽广,分不清昨天明天,看不见过去和将来。她从来没为难过妈妈:
别的小朋友去哪儿了?
都去哪儿了呢?如果不算上那个傻孩子的话。她没忘了他,却也和大家一样,把他当成另一世界的人。
傻孩子只比小草大两个月,除了遗传自他妈妈的傻气,还带着外婆身上有的毛病:一双手两只脚都蜷缩着,手背脚背弓起、伸不平。所以他三岁还不怎么会走路,扶着墙走两步就摔了。他被他奶奶从两腋提起在院门口耍,冬天也总露出裤子和短上衣中间的一截黄肚子,夏天衣裳更短,看得见肋骨历历。人瘦小,话也几乎不会说。男孩的妈妈又疯又傻,爸爸是半傻的瘸子。手脚残疾的外婆、头脑不清楚的外公和爷爷,都早逝了。只有这个七十多几乎耳聋的老奶奶张罗一家四口的日常。
天晓得怎么凑成这一家人!大家这么说。
他的傻妈妈怀了他,六七个月也不知道。有一天她喊肚子疼被送去医院,才知有孕。后来生下他,同姓本家可怜他,怕喝了傻妈妈的奶也变傻,凑了几千块钱给他买奶粉,据说这样就能隔离母亲的“坏血”。老奶奶也弄不清小婴儿的奶量,白花花泡一大瓶,喝得他吐,喝不完就倒,像泼掉刷锅的脏水。就这样,他也和小草一样,平安长到了三岁。但他的三岁实在太不同了。他一定感觉不到灵与肉渐渐重叠,合成一个小小的“我”的快乐;
感觉不到手脚自由行走在世界大兽柔软的腹部,揪着它毛发的快乐。他还是出生时的那一团混沌,受了挫,疼了,饿了,大哭。
家人叫她不要带小草和男孩玩,会吓着小草。她看不出女儿会害怕什么,百科全书上硕大奇特的虫子和病菌图她也笑嘻嘻地指着说喜欢。倒是她自己,起初听人形容那孩子,面黄肌瘦,一双糊了眼屎的小眼睛,手脚缩成一团,她但愿不碰见他。像她小时侯不敢抚摸小猫小狗的身体,手掌仿佛可以透过急促起伏的嫩皮毛,直接触到搏动的心脏,鲜血热乎乎的。几次见了后,才发现他外表不过是一个平常孩子,眼睛和四肢都不活泼罢了。自从有了女儿,几乎所有小孩在她眼里都各有各的可爱,从前她根本不会注意他们。但是——将来呢?一个残破的生命越撑越大,最终变成面目可憎的成年人。没人再以怜爱的目光看他们一眼。成年人该是什么样?她照镜子,里面一张疲憊的黄脸,形容不出什么眉眼,看久了连自己也恍惚得不认识自己。眼前又浮现出那间教室,起初空荡荡的,渐渐来了孩子,她走到孩子们中央。他们每一张脸都像一枚野花般干净。
晚上小草睡后,她和丈夫说:
不如办一个幼儿园,赚点钱,也能照顾草儿。
丈夫坐在窗前灯下看书,半晌不应。他大专读的是机械专业,但是没一点儿兴趣,喜欢翻什么《碧岩录》《五灯会元》之类的书。她连名字也看不懂,可是没来由觉得腻味。听他念叨什么“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之类的话,似乎很美,又不知所云。但她把丈夫对这些字句的喜爱和自己对音符的敏感类比,就明白了大概。——被田野泥土包围的两点虚幻。
丈夫像没听见她。她靠近他,用更轻快随意的语调重复一遍:
办个幼儿园怎么样?
搞慈善?
丈夫抬起头。一张清秀的脸,她当初喜欢他的干净,她父母则看上了他家的砖窑,不想窑厂不久就倒闭了。十几年前纤瘦得要飘起来的她,和白净斯文的他凑成一对,在人丁并不兴旺的乡下也算难得。
也能赚钱啊。
丈夫无奈地笑笑,神情像是把她当个小孩。她只好说:
其他的我也干不来。
你没有资质,还要租场地,很多要求。
那就找一家私立幼儿园当个老师,弹琴唱歌又不难。
你多少年没摸过琴了?
丈夫似乎早就等在一个地方阻击她。他的眼睛又回到书上。
爸妈年纪大了。
没有我们,他们照样不肯闲着。
可我不想闲着了。
你是说我闲着了?
我们两个不都闲着么?
如果我去工作,你还会觉得自己闲着么?
她沉默。
你是对“男人”的我不满。
她笑了。可能因为丈夫冷不丁自称“男人”,他一向不屑什么男女之别。是男人又如何?这种脾性在她眼里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
不管是你还是我,现在正好是我想了。
她想:他或她就充当这个家的信使、猎人之类的。两个人并不会因此就吵闹起来,依旧淡言淡语,屋子里和屋子外的村庄,四野一样安静。在她父母和妹妹眼中,她这样对丈夫,简直太纵容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能从要求丈夫这件事情中得到多少快乐,甚至没怎么想过,社会对“丈夫”这一角色的要求是什么。“社会”已经离她太远。再说和别人夫妻一比较,他们落下得太多,连羡慕的心思也不得不歇了。这证明她的懒惰正和丈夫相似。用丈夫的话说:
我们索性过另一种生活吧。
不然怎么样呢?同龄人都搬去县城,她第一次听人谈房价,吓得心一缩。那价格,现在更是一个魔幻数字了。回想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十年间,除了求得一个孩子,什么也没留下。再往后就真老了,五十岁,白头发也应不少,来不及!除了短暂的弹琴日子,她竟回想不起什么“青春岁月”,也许压根就没有过。一个空洞。夜里每念及此,她恨不得立刻从床上爬起,去黑漆漆的院子里扫地,赶去婆婆的菜地浇水,或者跨上电动车一直骑,骑到县城,然后马不停蹄地工作,只有剧烈地动起来才能压住时间,让它变慢……但是,她还躺在床上,和窗户外面棕树硕大的叶掌对视着,都一动不动。她第一次忐忑而羞涩地坐在这间房里,也是这张床,新婚,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在她周围闹成一片。她脑子空空,两颊红烫,即将成为主人却有一种被囚禁的错觉。那时窗外的棕树矮得看不到,一无遮挡,冬天灰灰的天空下,种着无边的绿油菜。
过冬的虫子还没醒,夜行的车许久没有一辆,狗吠也稀少,静成完全无波的水,人在幻觉里。丈夫已经睡着了。半梦半醒中的小草伸出一只手捂到她脸上,硬把妈妈的脸掰过去朝向自己。她在黑暗中笑了。
醒来又是一天。午后她带小草穿过村子,准备到后山茶园。路过那男孩家门口,她朝里张望一眼,太阳照着鸡屎遍地的小院和祖孙俩人,静悄悄的。男孩正在一张稻草编成的大蒲团上爬来爬去,老奶奶坐在小凳子上逗孙子,嘴里不时说着“爬起来,爬起来呦”。男孩站不起来,索性展开手臂趴下了,埋进草蒲团里的小脸朝着院门口的方向,她的眼睛遇到他一只眼睛,黑漆漆,另一只贴着稻草看不见了。这孩子正和她对视呢,她心想。可是那里面看不出一点流动,一口井似的映着伏到井沿上来的人。
累了啊,累了就睡。
老奶奶自言自语道,自己先打起瞌睡来,张着没牙的嘴巴。男孩的脸转向另一边去了,两只脚还在轻轻拨弄着稻草玩。
妈妈!我们怎么又不动了?
你想和他玩,还是上山看奶奶采茶叶?
她知道女儿还不太会应答选择式问话,不等小草说话,她就牵着女儿的小手进院子里去了。孩子应当和孩子一起,她没意识到自己的一厢情愿。老奶奶听见她们的脚步声就醒了,一张皱巴巴的黄脸先是迷惑,然后笑了,问她:
我还不认得你,你是哪家的?
她答了,但是老奶奶听不见,转去雨廊下给她端来一张脏凳子,她坐下。女儿果然和她想的一样,一点也不“害怕”他。小草问她:
一个弟弟么?
是个哥哥。
小草撇撇嘴巴,回头扫一眼男孩。捡起蒲团旁边的几个草疙瘩自己玩,看起来是老奶奶给男孩扎的稻草玩具。小草坐在蒲团一侧摆弄:
是狗么,妈妈?这个是鸡么?
这么粗糙的手工,她看不出所以然,皱了眉。男孩正用力朝小草这边爬过来,嘴巴里发出“呜呜哇哇”的叫声,晒红的脸蛋竟然露出了一丝委屈。她想抱抱他。他的皮肤因为被干硬的稻草戳刮,胳膊和脸上有一道道细细血痕。小手脏污,指甲里嵌着漆黑的垢。她终于看见这双手了。像什么呢?鸟类,栖息的时候爪子弯曲,把一截树枝牢牢抓住。这双小手可没有那样的力气。手指害怕什么似的,指尖团簇到一起,变成两只小刺猬。
拿一个给哥哥玩,草儿。
小草飞快丢给他一个草疙瘩,他够着了,就往嘴里塞。老奶奶不管,她伸手一拨,他就哇哇大哭起来,吓得小草弹起身来,把手里的草团都扔给男孩,他渐收了声。老奶奶闭着眼睛摇摇头,过来吃力地抱起他,把了一泡尿,又直接放回蒲团上。这回他坐起来了,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事,两眼直直地,等着院子里悠闲踱步的鸡进入他的视线,他则以逸待劳,眼睛一转也不转。小草无聊地趴到妈妈腿上。她问老奶奶男孩有没有去医院看过手脚,交流极费劲,要吵架似的大声吼老奶奶才听得见。老奶奶听懂了,告诉她医院叫买了一双鞋,说能矫正,两千块。她吓一跳,什么鞋这么贵?小草的鞋子穿一个季节就嫌小了。老奶奶摸进屋里去半天不见人,踅回来说,找不到了,不知给他妈丢哪里了。男孩的妈妈她经常见,一个短发胖女人,不论刮风下雨都破衣烂衫地在村子附近游荡。男孩的爸爸四处干点体力活。
妈妈,明天还是采茶吧。
回家后她还记着男孩被稻草割伤的脸,翻出小草从前用过的软毯送给老奶奶。她预料过不了几天毯子就会脏得面目全非。丈夫含笑道:
你果然喜欢搞慈善。
四月刚热起来的天忽又来了一阵冷空气,因为冷,发生了一件事。这天午后老奶奶趁男孩睡觉出去菜地一会儿,男孩妈妈正好回来,她进房间看自己的孩子,男孩醒了。不知道母子两个人之间怎么交流的,总之妈妈认定孩子冷,于是给他脱光了衣服,抱到厨房灶上的大锅里,倒进一锅冷水,塞了稻草进灶膛,点了火,烧起来。锅里的水热了,沸了。
男孩没有被烫死,但也就差一点。小小的他,求生的本能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把邻居老太太引了来。他被捞起,浑身红烫,像一只剥了皮的青蛙还是兔子。从医院看烫伤回来,老奶奶再不肯离开男孩,出门就用一辆竹制婴儿车推着他。已经三岁的他,脑袋还不能完全從小车托板后面露出来,托板上摆着几茎草或几根菜叶子是他的玩具。于是这乡村的田间地头,时不时就能看见一辆空空的小车,静立在草丛中,状似被遗忘丢弃了。老奶奶和男孩就在附近,老奶奶摘菜、浇水、锄地、捡柴。巷子里的老人,在历数完各家长短,检阅了远在他乡异国,和本村本乡只有微弱联系,剩下一个个姓名空壳的人类之后,偶尔会想起男孩:
将来怎么弄哦!
送进福利院里去不行?
他有父母呢。
那是两呆子。
福利院不收新人了,里面烧饭的女人是我媳妇她们村的,马上就要被辞退回来了。
作孽。
大家替男孩担忧一会儿将来,把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的他往世界中心推了一丝一毫,但也只有这么多了。将来,小草的将来呢?小草今年秋天上幼儿园,将来要上大学。丈夫说:
在乡下上学挺好。
他告诉她上小学时遇见一位老师,免费教他写大字,在老师家吃饭,笔墨也不必买。不像现在各种培训班乌烟瘴气。她想提醒他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又懒得说。
乡间就是一座自然的课堂。
她同意,但是难道女儿又变成她自己这样么?
养成一种洒脱的性情,那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在一架大机器上转啊转,脱不开身,人生虚度了。
她真的惊奇,丈夫说到“虚度”二字的时候,竟然一点也不会往自己身上联想,不会窘迫脸红。她从他书上瞥见“化城”二字,望文生义,觉得他就住在那么一个没有依托的虚幻地方。
好不好另说,一本书一支笔都要钱买。
钱嘛,总会有的。
丈夫坦然。其实她们两个正值壮年的人,兜里一共掏不出来一千块钱。妹妹见她对小草的将来并无坚定设想,批评她:
你和他越来越像了,将来总要变一个人,信么?
她不愿意相信,却感到平淡的日子里包藏一股力,将她往一只大漏斗的中心推下去。四壁光滑得没什么可攀援。
过几天丈夫喜形于色,告诉她公婆决定把靠院墙的一间独立小房改造成棋牌室,争做村子里最好的棋牌室,这样不就又多了一笔收入。她想,这的确实是村里可做的唯一生意了。
另外——窑上赔了爸一笔钱,你想办什么幼儿园,去吧。
她心里一动。
数目么,放着不动,草儿上学不必烦了。你要是赔了,就当从没有过。
你能做主?
能啊。
她将信将疑。不知道是高兴凭空多了一笔钱,还是丈夫果然记得自己的心思,又或者丈夫对钱表里如一的态度,总之这些感觉混合起来,使她头脑有些发热。第二天,她就和妹妹约好进城,去了教育局、工商局,方知手续繁琐。她虽然当过代课教师,可并无任何资质,如在镇上办学条件也许宽松一些,县城是行不通的。可是镇上的孩子又太少,一个公立幼儿园已经绰绰有余,另外做饭和医务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解决,教室装修和消防要达标……一切和二十年前大不同了。原来她以为荆棘荒草中掩埋着一条出路,拨开一看,并没有,还得赤手流血去开辟。
到家丈夫问她:
决定了?
哪有这么快呢?
我就知道你。
丈夫露出狡黠的一笑。
我再想想吧。
别想到老了。
爸妈不在了呢,我们连种菜也不会?
那就学。
爸妈病了呢,我们五个随便谁病了呢?
女人啊,总把自己想成一只逃命的猎物,成天担惊受怕。
你不害怕?
丈夫不理她。他得了想象力缺乏症一样,从来不思虑显而易见的明天和可能的意外。这是伪装还是无情?她想不通。
办学的事她自觉无望,去县城几家私立幼儿园打听当老师,无不嫌她年纪大。秋天小草去上学,她的日子更空了。只有周末,母女两个才能像往常一样,手牵手,走入田野和树林的寂静。那辆熟悉的竹制小车,她们有时碰巧能遇见。这天午后竹制小车停在一片日本松林外,她走过去伸手抚摸,太阳把它的骨骼晒得温暖。映着它背后一片发光的树林,犹如童话中的一个场景。
妈妈,我不想和他玩。
小草认得男孩的小车。
为什么?
我上學有很多朋友呐。
小草跑进松林里捡松果,捡一个告诉妈妈,这个送给谁,还有一个送给谁。她背靠一棵松树坐下,听见头顶飒飒的松涛声,心里蓄满了风。从前弹琴唱歌时的那一片水波涌来,湖水上空,传来细细的哭喊:
草儿,你听见了么?
他又在哭呢,我们不许去。
她同意了女儿。回家的时候她们路过一片花生地,地头搁着一把锄头,一只空竹篮。靠近野塘那边,一抱洗好的花生湿漉漉、亮晶晶的,却不见劳动的人。水面上静悄悄洒着秋阳,一只小野鸭轻快地游了过来。奇怪的预感袭上她心头。
果然,第二天中午她听说老奶奶和男孩溺水死了。有的说老奶奶失足掉塘里,或说她也许有意带着她的孙儿,一道解脱去了。末了都一致叹气:
也好。
她忆起昨日松林里的哭喊,遥远的。轻微可疑的自责之后,她和全村人一样很快忘了男孩。有天和小草路过那个脏乱的小院,他们四个人那日午后的情景才浮现。一瞥无人,草蒲团也不见。
妈妈,他去哪儿了?
院子里的菊花开了,花瓣一丝丝弯曲着流向中心。小草指着金黄的花朵告诉妈妈:
像他的手呢。
她定睛看,微风里颤动的花朵,小心地试探着向前倾,像要触碰并抓住什么东西。
秋天村子里最多的是柿子,房前屋后家家有,然而没人吃。寂寞地结了果,寂寞地掉在地上腐烂。她家墙角一棵才长到差不多两人高,已经结了不少果子,小草央求她摘,她为难道:
要爬上去呢。
妈妈爬,变猴子。
她抬脚试了试树干,双手吊到高处的枝杈里,真的爬到了一人多高的地方。小草在地上给她喝彩,她摘了三个丢往地上。她轻快地往下一跳,身体里一道气流直冲脚底,自己还不算老!小草在每个柿子上画了眉眼和嘴巴:
都是我的朋友。
没多久她找到一份附近度假酒店做西点的活。她喜欢那不同于饭菜的香味,甜甜的稚气。骑电动车单程一个小时,路过小草的学校,路过她和父母以及妹妹的家。丈夫见她每日兴兴头头,忍不住问她:
不办学了?
就是个梦。
哈,其实我们也没有那笔钱,骗你的。
啊——
她没有生气,不然怎么会和丈夫这个人一路走到今天呢?也是,窑厂不叫赔钱就算了,哪里还会倒给?
她定睛看丈夫的脸,他似乎真的没什么恶意,就为了开个玩笑。从前她总在心里反复思忖枕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她明了他也许就没有什么确定的“本性”,一会儿戴一个超然严肃的面具,一会儿摘下来,又戴上一个无赖的。生命在他看来就是无所顾忌的变脸游戏,轻飘飘的游戏。一瞬间她眼前展开一片平湖,湖上漂着一条木船。她那样一面平静的水,无从把漂浮物扔回岸上去。
作者自述:除了不像诗那么分行,小说可以包含一切文学的质素,包括诗意。我喜爱文学,所以喜爱小说。我没有什么关于小说的固定的“理念”,比如“必须会讲故事”,“作者必须有多少人生阅历”,“语言必须简洁,形容词和比喻已经过时”,等等。我写小说,就是编织一些“人事”,一些“梦”,一些“思”,用文字恰当地剪裁出来。一篇小说完成,我才清晰了以为能去而实际去不了的地方,从未意想而已经站立的地方,前者可以治疗狂妄,后者可以治愈自卑,两方面下手,塑造我精神的健康。我分明看见,心中有一小块地方从原先的杂乱混沌,被收拾得澄明了。
出发点也许是一个笑,一个哭,一句话,一片影子,一种观察,一声感慨。它们缓缓展开一处有宽度有深度有秩序的空间,这过程使我惊奇,叫我快乐。我愿像一个最老实的手艺人,在光阴中打磨手上的物件,并从这日复一日、也许永无“出路”的工作中,焕发一点做人的气象。
王晓雯,青年写作者,现居南京。曾发表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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