墈的事
一面羊肠小道上的墈,
没有重点,没有主题,
只有诸草与苔藓。
蕨类、丝茅、石姜、石兰、麦冬和酢浆草,
它们一株或一组地附着在负角度的石墈上,
傲然开出管状的小黄花。
灌木的幼体很少,
虽然矮小,却有无限的丰富性。
拨开也是一大家子。
巢蕨、大羽藓下是一大把生命的幼体,
蓬松即生命。
它们也是大数据,也是基因测绘。
往深里看,亦是奥妙的星云,
往浅里看,它们是同一种事物。
即使是一粒土,也可能是一个人;
一个他物,也可以是你,
可以是任何一物。
这之前由爱生成的事物。
夜的事
这才是天大的事,成吨的,恐惧;
仿佛生活
在海底深渊。
窗户也推不开,
想象也飞不动,
就像有石门压着。
就像困在患癌症的古老洞穴里,
直肠癌、淋巴癌,里面没有光亮。
哭泣也会结为石瘤,
道,也如事物一样被淹没,
你只能沿着一条小径
击穿海洋的底部。
不,是人的底部,人有底部吗?
即使虫鸣—
也会很快被嵌进奥尔特云中。
我,决不敢在午夜起来,如果,万一
那也是琥珀色的银河被刨开,
成吨的蜜汁,
香但明知不能饮。
丝茅的事
就问,这蓬丝茅、那蓬丝茅长得这么好看,
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像极了文中未捋直、没写好的句子。
但这么多没写好的句子?
这蓬丝茅紧傍荆棘,那蓬丝茅出自岫中乱石。
在十甘庵山上,无序又似略有规律。
我还没有理出它们的规律,
我的诗句没有找到语言。
不过,丝茅中能藏鸡
是事实,能藏穿山甲、藏鞋,是事实。
丝茅下的幽暗与无尽
是事实。与其它植物混生,在小灌木
没长大时占优势是事实—
丝茅茂密的时候,不是好事;
秋风一过,凄凉晚景,
经此一役,余生全都枯萎变黄。
沙粒的事
其实我还有一首《沙粒的事》,也就是沙粒
像幽暗的小方块铺满十甘庵的角落。
这些沙粒在腐朽之上,树叶之下,
新生与衰败共存。
蚯蚓和虫子互吃或被别的动物吃。
这个位置就像地球上的平流层、土星上的环,
我怎么耙树叶,也有沙粒带进来,
或我怎么耙沙粒,也有树叶带进来。
沙粒像摩斯密码,能适应陆地任何表面,
连同植被—像十甘庵
在敷面膜,里面有无穷的十甘庵。
它们夹在生存与死亡之间,
如日光形成的脱粒,
如人的恩泽,人与万物沟通后
形成的汗粒。
鸟的事
各种看不见的鸟,不知名字的鸟,
躲藏在树叶之后。
鹧鸪、噪鹛、黑翅鸢、伯劳、柳莺、雨燕、灰雀……
它们在树叶之前。
十甘庵的鸟比十甘庵的鸡更了解十甘庵。
因为它们飞在更细的
由枝蔓构建的空间中。
或许会看看我们,
但并不认可我们的生活。
对我们的痛苦
免疫。
它们拥有更细的秘事—
拥有自己的语言,拥有上帝视角。
由此,它们看见的
都是顶端的事物,
努力之后的事物。
早前—只有它们拥有解释权,
早前是指十甘庵的人
拥有想象力之前。
石的事
現实版愚公移山,现实版西西弗斯搬石,
也就是远古的开山凿地,
就在我家对门,一座大山被削一半,
但不知石到哪里去了。
只剩下石的虚空和凿痕。
没有遗址和传说,貌似
气脉通了,水流通了。
我们全是没有思想的后代,父亲
只顾在山下种地。
更早的人也只在山下种地;
没有溯源,
只留下二郎神劈山后的痕迹。
种豆长草,那又怎样?
小时候听德叔讲蛇吞象的故事,
脑子里会不由自主地
借它做现实的喻体。
因为它像呀。
也就是说,将其当作一件虚幻的事,
当飞鸟掠过,或是在那里种地,
实际上是在石中穿过、在石中种地。
在别人那里有实证而听者
只能从自己的经验中抽取对象时,
我选择了眼前虚空和丢失的石,
它们大规模翻滚的场景
肯定发生过。不论归入
哪个神话,想必都是伟大的工作。
花的事
没人在意,没时间在意,
低头巡视满眼都是。
十甘庵实际上缀在一张花毯上。
每月都有不同。
灼灼其华,有些许给了娘子。
有些就在山墙上,一朵、两朵、三朵,
海棠是一树树的粉红,
枝条像诗的句型;
前天讨论花朵是词语,产生词语诗意。
枝条是诗的句型,为句型诗意,
而整樹海棠,被陈述后
是事实诗意。
现在看过去,晴川历历,
花朵致密
花茎弯曲多枝
表现花的时态。
棠叶尖而似蝶,
如灭绝已久的梁祝凤尾蝶!
还有什么不能飞起来,我扛着犁耙,
像一切没有发生一样经过苜蓿花下。
经过梨花前,没有想到好句子,
瓣叶落下就让它们肥田吧。
若,花影塑阴,就引一份清凉。
若要真的讨论起来,
廓清花与美,
就用那三个诗意发明吧。
牛的事
牛,就是耕田,就是呼呼地吃草,
能去深涧中,不怕坟墓。
那里有更嫩的草。
你凝视它,它也会凝视你,但嘴不会停。
就在快要收工的时候,又有几根毛竹
架在它肩上……
我不晓得在牛栏里,它会想些什么,
我在我自家的床上觉得很痛苦。
很冷,冬天没有被子,觉得十甘庵是圆的。
那时觉得牛逃走就是给圆画切线。
耕完了十甘庵所有的地,
牛晓得谁跟谁的关系最好。
知道哪里有好水,
懂得季节,知道人的想法。
不会推辞,会紧跟而上。
人繁衍,它也繁衍。
一代接着一代。
所以,什么事都是有传承的。比如,
犁地,它会亲自教会小牛。
洞穴的事
岩体中的温柔叙事,
温柔叙事中空与精彩的部分。
要像对待虚空一样对待它。
黑暗是坚硬的无知,是看不见的光。
有时是一泓宁静的水。
如果不打光,就走不进里面,
就会碰见恐惧和恐惧的神秘小孔。
路上尽是白骨,
羊和人愚昧的白骨。
它是大地之阴,鬼和厄运从这里出来。
“看见任何美好的东西
都不要去捡。”
如巨喉,站在时空里面和外面的一切事物
都是它吞吐的。
田野上的麦穗
是万物叙事留下的遗产。
牧斯,本名花海波,1971年生,江西袁州人,著有诗集《作品中的人》《泊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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