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
灰迹斑驳的空客在减速滑行,腹部渲染着跑道灯的淡金光晕。它暂停,然后重新启动。机舱过道里站满了人。它慢慢转弯,再转弯,终于停住。他坐着,略侧着身,透过舷窗,看着光影错落中被无边的黑暗笼罩的机场。修长的机翼上,黑色编号旁边那些铆钉小孔已不再颤动了。舱门那边飘来了煤烟味儿。他想象那个表情始终严肃的空姐在用力打开沉重的舱门,她身体向后弯曲,像拉满的弓……就像咬钩后挣扎了很久的马林鱼,这架刚刚被牵引出雾霾之海的客机,随即又被航站楼伸出的那道孤零零的廊桥准确地咬住颈部。他的身体向侧前倾斜,鼻尖贴在舷窗上。播音里说,地面温度是零下二十三摄氏度。他庆幸自己没碰上那种把旅客丢在机场中央等摆渡大巴的航班,这种温度,站在外面几分钟就冻透了。那些脸,苍白而又油光模糊的脸,都像梦里的,每个人都像在自己的梦里,也都像在他的梦境里。最后的广播里,女声英语的低声道别,他没听清楚。有微信到了:落地?是她发来的。我在出口,旁边的行李传送带在转动了。落地了,他回复,补了个烟花的表情。你闻到煤烟味儿了?她发语音:估计你出来时,会觉得自己像是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她的笑声戛然而止。闻到了,他写道,我感觉我有点像在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这时他扭过头去,发现过道已经空无一人,就赶紧拉起拖箱,挎上背包,快步穿过机舱。两位空姐在舱口点头致意,再见,再见,再见……浓重的煤烟味儿,刺骨的寒气,他被打透了。心脏抽搐,他打了个寒战,膀胱胀满。穿蓝工作服的廊桥管理员在转弯处发呆。工人们正在下面把行李箱扔上传送带,砸出沉重的闷响。他走到栈桥末端时,在微信里写道:像没穿衣服,要是闭着眼睛走,就会有种在裸奔的感觉。过了片刻,她又发来一条长语音:呃,对了,我还是跟你说了吧……不过,你不要骂我,等会儿我再跟你当面道歉……我,告诉老陈了,唉,他邀请我去后天展览的开幕式,我呢,确实有事去不了,结果鬼使神差地,我就跟他说了你今天回来的事,我说你回来处理房子,后天就走了,所以就没想惊动大家。他停下脚步,发了会儿呆。后来他就点开了那个已有三十几条未读信息的微信群,发现大家在聊后天展览的事,老陈主讲,其他人附和。在到达出口,密集的人群后面,她挥手,黑色的厚围巾和黑色的绒线帽子包围的脸,好像略有些浮肿。她来到他面前,说话,有些走神的他竟没听清楚。
他微笑。她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像是测试他是否失明。他去握她的手,发现她戴着绒线手套。老陈没像以前那样在群里播报他回来的消息。半个月前,他订好机票后就在微信里跟她说:这次除了见你,就不见其他人了。她有点诧异,过了十几分钟后才回复:那吃喝玩乐的事,就交由我来打理了。他喜欢这种爽快。她是市中心医院骨科的护士长,也是那个老家朋友群里唯一跟文艺无关的人。她的出现,源自三年前的冬天里老陈的那场车祸——把奔驰开到了一座小桥下的树冠上,断了几根肋骨。车速并不快,可老陈没系安全带,就这样在中心医院住了三个多月,然后她就出现在群里,老陈隆重介绍,我的护士长,小穆,特别感恩,非常好的人,非常优秀的专业人士。此后,她就经常出现在该群线下活动的照片和视频里。有天晚上,他看着老陈发在群里的那些新照片,就开玩笑道,要是哪天,小穆穿着护士装,站在你们中间,那场景真有点像是在精神病院里了。众人纷纷发来笑脸。他没想到的是,几天后,老陈就在北山里找了家高端养老院,以艺术家体验生活的名义,周末带大家去待了一天,给老人们免费画肖像、拍照并全程录像。后来老陈剪出一部两小时十九分钟的纪录片:《小穆跟她的朋友们》。这部视频,他看了几遍,几次都会忍不住发笑。他的笑点并不是小穆真穿了护士装还佩戴了胸牌,而是其他人都穿着浅灰色亚麻长袍——这是老陈按照在北京人艺看过的《俄狄浦斯王》里歌队的服装樣式定制的。他们都在夸张地表演,只有小穆始终随意。尤其是在跟她说话时,他们确实都很像精神病人。她对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跟我谈什么艺术人生。后来,她跟他聊到此事时说过,我真严肃起来,他们是会紧张的,因为我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的把戏,而且吧,我这人其实翻脸挺快的……老陈呢,是个老好人,凡事喜欢面面俱到,像个老太爷似的,要是不把所有人的事都安排好了,他恐怕觉都睡不着……不过,让我最不能忍受的,还是老陈当众赞美我……太尴尬了,我宁愿听他说一晚上世界未来人类命运,也不想就这样尴尬到死。
直到她那次休假来上海之前,他对她的印象,都来自那部纪录片和那些照片。现在,她穿着厚厚的白羽绒服,故意左右晃着说,你看我就跟个大熊似的,你想象不到外面有多冷,到处都有咔咔声。看着她那活泼的样子,谁会相信她有三十六岁呢?这还是素颜,只是抹了口红。来上海那次,她甚至连口红都没涂。那五天里,有三天是她自己闲逛。来之前她就说过,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的,我就随便转转。他当然没问题。这次见面之前,他们在微信里已聊过很多次了。在她看来,同样是搞艺术的,他跟他们还是不大一样的。第四天是周六,她说我哪儿都不去了,咱们就在酒店里聊天好了。那是个青年酒店的标准间。她侧卧在靠近房门的那张床上,而他则盘腿坐在另一张床上,相距不到两米。就这样,整个下午,都是他在讲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很快就沉浸在自己已讲得很熟练的故事里。听他讲完,她出了会儿神,然后说,艺术家就是艺术家,会讲故事,有细节,听着像看电影似的……你的名字,在酒局上可是高频词,没认识你之前,我就觉得已经跟你很熟悉了。随后,她就讲了从老家朋友们口中听到的他的故事。不过,让他有些失望的是,她讲得有些零散泛泛,还会有意省略。天黑以后,她在黑暗里继续漫无头绪地说着那些朋友们的事,无聊的绯闻,背后的矛盾。他看到窗口浮现对面楼房的灯光,明亮得有些冷清。那天临离开时,他本来是想邀请她次日到他工作室的,给她画幅肖像,再送她一幅水彩风景画,可是等开口时,说出的却是,你真的不饿吗?她摇摇头,一点都不饿,估计你饿坏了吧?他笑道,我也不饿。次日,也是她在上海的最后一天,他们都没有发微信。等到晚上九点多,她才忽然发来微信:啊,我睡了一整天,本来还想去你那里的,现在好了,都不用想了,唉。他就回了个大笑的表情:我估计也是这样,你肯定累了,就没打扰你。她是次日早上七点多的航班,这意味着五点之前就要去机场。为了避免出现早起困难,她决定不睡觉了,反正已经睡得够多了,看几部电影,就可以去机场。你有什么好片子推荐吗?他想了想,是要看老的,还是新的呢?她回复,都行啊。他就在网盘上找了几部市川昆的片子,把链接发了过去。不过啊,她回复,然后沉默了良久,又补充道,我在跟你说这些的时候,其实也还有点恍恍惚惚的,特别像是在梦里,哎,我感觉我的脑子肯定是短路了。他想了想,回复道,我也有这种感觉,我是说,像在梦里。
从候机大厅走到地下停车场里,不过十来分钟的路,他已被冻得浑身发麻了,捂在耳朵上的双手也渐渐失去了知觉。她的那辆红色特斯拉里放了很多杂物,有小食品、矿泉水、时尚杂志、医疗专业书、围巾、纸巾和湿纸巾、布艺小熊和猴子、几件衣服,还有一双高跟长筒皮靴……等她把副驾驶座位上的东西都扔到后排座上,他才坐了进去。空调热风拂面而来。太冷了,他摸了摸下巴,胡茬都是冷的。离开机场没多久,车子就驶入了高速公路,远光灯的长长光柱轻微地摇晃波动,在黑暗里划出一道略有些弯曲的光槽。四周的天际倒是有些微亮的纹络在不时颤动,再往上一些,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些细碎的星星,都不像是静止的,而像是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滑落。他把座椅靠背向后调了调,然后长舒了口气。想想上次她到上海已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他就不免感叹时间太快了。很多人都是这感觉吧,她说。在暖风吹拂下,没过多久他就有些犯困了。看着远光灯束的尽头,以及四面反复围拢包裹着车子的黑暗,他渐渐有种被什么声音催眠的感觉。到处都很坚硬。一切都在轻微摇晃。好像有座巨大的冰山,漂浮在黑暗的深处,正在向这里无声靠近。半睡半醒间,他觉得好像是坐在高铁列车里,正穿过长长的隧道……半个多小时后,他忽然醒了。侧过头,他看了看那张被仪表盘光映得绿莹莹的脸。我睡着了,他像在自语,还听到了自己的鼾声。她笑道,确实有,不过很轻。通过眼角余光,他发现她的表情其实是有些严肃的,之前的笑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知是专注开车所致,还是心情又发生微妙的变化……这张脸,现在看上去其实是有些线条偏硬的,不像之前那么生动了,就好像此时在她身边坐着的并非久违的好友,而是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男人,她只是出于礼貌才没露出厌烦的表情。不,她还没结过婚呢。不像他,已结束了第二段婚姻。你要是想抽烟,她忽然说道,可以开点车窗。他摇摇头。没关系的,她说,我爸坐我车时也会抽烟的。他笑了笑,我在试着戒烟呢。啊,能戒吗?她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已经忍不住要抽一根了呢……不过我倒是知道咱们那个群里已经有几个人是真的戒掉了,是不是人到了某个阶段,就容易这样呢?不知道,他想了想,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现在我鼻子里都是空调热风的味道。什么味道?她有点好奇。大概就是,他有点茫然地说道,有点像是,发热的新皮革,类似的那种味道吧。
车已进入城市的远郊。那些路灯的橙色光芒似乎只能照亮各自下面的一片白雪,略微萦绕到旁边的黑色树枝,它们让这冷硬的空间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温度。马路上车很少,也没有人影,两侧有很多光滑发亮的黑色冰堆。路面几乎看不到冰雪的残留。他们说的话很少,断断续续的。让她有些奇怪的是,他要住酒店,而不是去父母家。显然,她已经忘了他之前跟她说起过,他母亲前年就过世了,老父亲随后就住进一家养老院,留下的那套房子里还存放着几代人的旧物,还没来得及清理。正如她忘了他曾暗示过她,要是走漏消息给老陈,对于他来说,相当于在还没进入这个城市之前一切就都结束了。就这样,他回来,已不再是秘密,后天下午三点,他不得不去参加那个展览的开幕式,还有晚上的酒局,以及最后在老陈工作室的喝茶、聊天。他想象着哪些人会出现,会聊到什么话题,在什么环节兴奋,在什么时候都陷入沉默。大家不见面的时间越久,重复的内容就会越多,沉默的时刻出现得就会越早。不过,今天老陈在群里始终没有提到他回来的事,他还是颇有些意外的。這时,他的脑海里浮现了老陈的光头,还有脸上明显增多的皱纹。不过相对来说,在这群朋友里,多数人都比老陈显老,还没到五十呢,头发都花白了。当然这也不意外,人要是一年到头只见那么几个熟面孔,是很容易变老的。这是他的观点,陌生人能让人年轻,见过的陌生人越多,就越不容易变老。其实他也有几根白头发了,只是不明显,随手梳理几下,就看不到了。车里一直在播放音乐,先是巴赫的钢琴曲,她说是古尔德弹的。后来是管风琴曲,没完没了的,是谁说过的,永恒的缝纫机?他没想到她会喜欢巴赫。太老了。他很久没听音乐了。他装作很入神地听着,后来甚至还提议听一听那部《马太受难曲》。哦,她找到并播放了几分钟后说道,这个太沉闷了,不是我的菜,我还是喜欢那些……抽象的,轻松些的,用老陈的话来说,就是有数学感的,不要听这种想要讲什么故事的……估计你们搞艺术的人会喜欢这种,哦,我记得,你以前就说过的,你的那些画,背后都藏着什么故事。末尾这句,让他有些尴尬,他竟说过如此愚蠢的话。但从她的视角来看,他好像是又在走神了。
你真不去展览现场了?下车前,他忍不住又跟她确认了一次。不去了,她有些倦怠地摇了摇头,我去不去,又没什么区别,你不一样,你去他们会很高兴的,肯定要请你讲话的……老陈提到你时,经常喜欢这样来收尾,人的成功都是有原因的……所以你看,我把你回来的消息走漏给他,也不是没道理的。车子停在酒店大堂门口。她打开后备箱,他拎出旅行箱,把背包挂在拉杆上,听到身后的转门启动,就又打量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跟她道别。她坐进车里,摇下车窗,侧仰起头对他说,太冷了,进去吧,明天我们再找时间聊后面怎么安排。他点头,挥手。在酒店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老陈来了电话,我们还在做最后的调整,这里没有暖气,都能把人冻死……我刚才把一些照片和短视频发给你了,先感受一下气氛……后天下午两点,等你过来我们再交流吧,你是有国际视野的……哎,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就去机场接你了,不过你要是不累,我这边结束后可以去酒店看看你,现在还有些悬而未决的事,他们傍晚来视察了现场,对有些作品欲言又止,说明天再议,我感觉还是有可能会有点麻烦的,毕竟他们对于自己看不懂的东西还是很容易紧张的。他说,好,好的,好。他的心情比之前明朗了些。他们,他琢磨这个词,他们。前台女服务员指导他对着摄像头做完了人脸身份核实。接过套着硬纸壳的房卡,他对着手机说,好的,好的。大堂里的空调暖风有些微弱,来到电梯口那里,还能感觉到贴着大理石地面漫进来的寒气。电梯里充满了浓郁的香水味。等电梯门关上,他才想起刚才跟他擦肩而过的两个姑娘浓妆掩饰下的脸。从造型的角度来说,她们的整容其实都不算成功,鼻子的塑造尤其不自然。这样想着,他看了看电梯里镜面壁里自己的脸。几分钟后,他已在大床上躺着了,看着天花板,看着中央空调的风口,有根灰色的细布条在那里剧烈地舞动。
睡了?他给她发了微信。寂静的房间里,空调热风嗡嗡地吹着。某种空白感慢慢包裹了他。过了很久,她才回复,啊,才看到,刚在洗澡,吹头发,然后是洗衣服。这种浓郁的日常气息让他意识到,之前的空白感,其实就像个很大的括号,需要他填充答案,否则这一天就不会结束。他跟她说,老陈说在布展现场呢,要是结束早,就过来酒店看我,可都到现在了,还没动静呢。她回了两个省略号。你啊,他接着又写道,就像个铁路上的扳道工,随手那么一扳,列车就改变了路线。过了好半天,她才回了个省略号。他接着回道,后天去看展览,跟他们聚会,再聚会,弄不好两天就排满了。她回了个捂脸的表情,又补充道,我错了,忽然有种搞砸了的感觉。不过,她没有跟他说晚上老陈给她打过电话的事,因为放下电话后,她就去洗澡了,洗了很久,出来时脑袋晕晕的。他发了个大笑的表情,咳,没什么,我其实挺喜欢将错就错的。又过了十多分钟,她才回复道,要是我没回你,那就是睡着了,我随时都有可能睡着的,完全阻止不了,是那种轰然倒塌的感觉,不过你可以继续说你的。他不困了。再说点什么呢?哦,他想起这次出发前的事,早上起来,他忽然去翻了翻冰箱,发现有很多东西过期了。冷藏室里的果汁、牛奶、面包,冷冻室里的鱼、肉、鸡翅、排骨。于是他就花了半个多小时,把这些东西装到两个大垃圾袋里扔掉了。等从老家回来后,他要做一次彻底的清理,把家里那些不用的东西都清理掉,太多了。想到这个事情,他其实想表达的是对时间流逝的震惊——人已经被时间甩得很远了,怎么都赶不上。打完这些字,他看了几遍,最后却没有发出,想了想,又删掉了。后来,在浓重的困意里,他发了句:你家冰箱里,有过期食品吗?其实,他原本想发的是,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老陈坐在他的床边,抽着烟,也不说话。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好像已进入了临终时刻,在医院里,而老陈是唯一来跟他道别的。老陈一声不吭,他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样想着,他就有些莫名的伤感,随后就醒了。黑暗中,他按亮手机屏幕,四点十五分。老陈在凌晨三点零七分发过一条语音,刚结束,但还有些问题,只能明天解决了……你要是办完事还有时间,就来现场吧,这是地址。后面是个定位图。老陈的声音有些嘶哑。上次回来,是三年前的春节,大家在老陈的工作室里喝茶、弹琴、唱歌,一切都美好得近乎虚幻。他感觉他们过得好像都挺滋润的,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衰老的来临。他觉得自己的状态仍旧比他们年轻,不只是头发还黑着,他还能慷慨激昂,还能热泪盈眶。跟以前一样,当时他也是避免谈论自己,不谈论自己的创作和作品价格……当然更不会说他有三年多没卖掉作品了;
代理画廊在忙于捧年轻艺术家;
租金上涨,住了五年多的大工作室换成小得多的,结果单是存放作品就用掉了大半;
画廊老板淡定地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周期性的,就像吃回转寿司,要再次吃到你想吃的,就得耐心等它慢慢地转过来。没问题,他说,我有耐心。两年前的夏天,他跟这些朋友们在线讨论过展览的事,花了很多时间,结果却不了了之。后来,他给老陈发了条微信:想来想去,发现自己终归是个画画的,做不了多少事。到了后半夜,老陈才回复了一个字:嗯。后面还跟了个握手的表情。
上午八点三十五分,小穆在微信里说,我的冰箱里也经常会有过期食品,尤其是冷冻室里,更多,放进去就忘了……当然我是不管理它们的,因为负责清理的是爸妈,但他们还会把冰箱重新塞满。他醒了一下,看过微信,又睡了。等到电话铃声把他吵醒时,已是中午了。老陈打的是房间座机,他的手机静音了。老陈本想跟他一起吃中饭的,但想想还要处理些布展的问题,就只能算了。没问题,他说,我也要去外面办事呢,要不咱们就明天现场见吧。老陈沉吟了片刻,也行,反正明天晚上是要一起喝酒的。好的,他说,那就明天见。放下电话,他忽然轻松了很多。老陈没提开幕时要他讲点什么,这是否意味着没有这个环节了?其实,他还是有准备的,关于国内当代艺术,关于老友们的创作、问题意识,他们并没追随时代潮流,也没有被时间击穿,像防波堤一样坚定地守着荒凉的海岸线,这里不是旅游景点,而是野海(这个词用得好,他想),当代艺术并不一定非要指向具体作品,完全可以指向人的存在、人的沉默……比如在那部纪录片《小穆跟她的朋友们》里,只有小穆不是搞艺术的,但谁会觉得她不是艺术家呢?她没有来现场,可是,我相信大家都能感觉到她的在场。想到这些,他有点兴奋,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会如此收尾的。好吧,这个场景估计不会出现了。一些没有发生的事,完美地消解了他计划好的事。后来,他点开老陈的公众号,找到那展览的预告文章,快速地翻阅。他们的头像,用力的简介,还有作品图……展览名字是《消音器》。要转发吗?他有些犹豫。这时,小穆发来了微信:后天晚上,你来我家吃饭吧,酸菜炖排骨,这是上次就跟你说过的,可以兑现了……另外,还要跟你说说我昨晚的梦,我开车呢,回头再聊哦。她接着就发来个只有十几秒钟的视频,拍的是正前方十字路口,红灯变绿灯,导航是小女孩的乖巧声音,前方左转……
他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展览是明天下午的,饭局、茶局是明天晚上的。小穆的家宴是后天的,中午或是晚上。下午两点多,他叫了辆车,让司机去河堤路,然后就一直向东开,直到快要出城的时候,再转回到酒店。他没别的想法,就是要看看冬天里河边的风景。那条河已经整体冰封了,有些地方甚至都已冻裂了。司机叼着烟说,从大的裂缝里都能看到河底,冻透了。冰河的表面都是积雪,仔细看去,能看到很多过河的人留下的脚印。有几只黑乌鸦无声无息地落在河边的树冠上。车子前方开始出现城郊景象时,他并没有提醒司机掉头。等到司机忽然想起来他的要求,就回頭问他,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他才恍然醒来似的说,好,回吧。在回来的路上,他睡着了。后来,他迷迷糊糊地听到收音机里的音乐声,还夹杂着司机手机微信群里一些人的语音声,有种缓慢下滑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弥漫着,就像在潜水,他感觉自己在向下深入,光线暗淡,水泡的轻响,然后有个女声,不是她放的那句,倒是有点像是她车里的导航软件发出来的,听着很幼稚的女声:当丁达尔效应出现的时候,光就有了形状……前方两百米左转。
展览现场是在十公里外的耐火材料厂的废弃车间里。出租车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时,老陈发来微信语音:出来了吗?他回复已在路上,走了有一半了。老陈又发来语音:是这样的,事情有了变化,现场就先不要去了,电被厂方拉掉了,还在跟他们交涉,不过估计是没什么戏了……有点荒诞,我们还是晚些在饭店碰头吧,地址我发你,离你酒店只有五公里,你可以先回酒店休息,晚一些我们出发时,你再过去吧。他看了下老陈发来的地址,然后在叫车软件里修改了目的地。放下手机,他看着外面流动的冰冷景物。天是明朗的蓝,阳光清亮淡薄。这种好天气里,好像不应该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啊,你看这阳光。她又在微信里发来语音,后面是个只有几秒的视频,仍是十字路口,绿灯变成了红灯。随后的一条有十几秒的视频里,她拍摄的是树枝间闪烁的金亮阳光,要是不仔细看的话,会以为是有成群的金色蜜蜂在那里团舞,还发出嗡嗡的响声。他重放并仔细听着,应是空调风声。他发语音告诉她,展览开不成了,老陈说的,我还没到那里呢,现在是去吃饭的地方,等见到他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这么早去饭店做什么呢?她发来语音问道。他说反正也没别的事,回酒店待着又觉得麻烦,干脆就过去等着了。过了几分钟,她才语音道,这倒是真挺有意思的,什么都没发生,就结束了。他问她要去哪里,感觉她在路上很久了。她说我几乎是两次穿越了整个城市,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不过这也说明咱们这地方确实不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因为我什么事也没办成,就是空跑了一大圈儿,就当是在享受这好天气吧,你看啊,到处都像是透明的、发光的。他说我现在是什么都不用想了,一切都简化为一顿晚饭了。不过,想想后天晚上那顿酸菜炖排骨,他觉得似乎一切都在意外地回归正轨。后来,坐在那个有两张大圆桌的包房里,他跟服务员要了壶茶,坐在窗边,天空的颜色在逐渐变淡、变暗。零下二十六度。老陈在微信里告诉他,还在跟厂方交涉,估计要迟些到饭店了。他回复,等你们。当最后一抹微红的光晕在对面楼顶玻璃上陨落的瞬间,他忽然感受到了这种寒冷的真切与现实。他拍了张暮色降临时的照片,还有这空荡荡的包房里那些桌椅的照片,發给了她,然后写道,我在面对这些空桌椅。
老陈他们是晚上七点多到饭店的。八个人,他都认识。他们脱掉大衣或羽绒服时抖落了寒气,都是疲惫而又严肃的样子。就这些人,一桌够了,老陈低声告诉服务员,然后从背包里掏出罐茶叶,让服务员泡上,又掏出两瓶茅台。老陈努着嘴,严肃而又平静,似乎在暗示一切都已过去,他们出现在这里,在他面前,都保持着应有的尊严。其他人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他能做的,就是在默默的注视中暗示某种对他们的肯定。要是你在,他给她发微信,估计气氛不会这样,大家刚进来时的样子,很像是死了一位共同的好友……估计将来要是我不在了,他们都未必会这样的表情。她始终没回复。他忽然想起,从他发完那两张照片之后,她就再也没回复,两个多小时了。等热菜上齐,老陈就端起酒杯,看着他说,大家都是老兄弟了,不用客套,今天,至少咱们还有这顿酒,可以定定心心地喝,来吧兄弟。他跟在座的其实都有两年多没见了。他逐个点头致意、寒暄,然后再碰杯。有几个人客气地说,点到为止,点到为止。老陈笑道,主要是这酒我只有两瓶,咱们慢点喝。在跟大家交换了近期艺术圈信息后,说到行情的糟糕,他说他认识的艺术家们都是几年没开张了。沉默了片刻之后,大家表示,都不容易,所以更需要抱团取暖。老陈听罢摇了摇头,这还是表面问题。随后老陈就跟大家讨论起这次展览的作品。他听着,不时点头,或专注地看着老陈的鼻子。实际上他在想的是,她为什么不回复呢?为什么老朋友们聚在一起,会觉得有种陌生感?他甚至想到那个没开成的展览现场,陈列在那高大旧厂房里的那些装置作品,可他并不想去点评它们。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艺术家都不要谈论自己或别人的作品……所有的研讨会在本质上都是虚伪的,还不如去聊八卦呢。她就说过,他们在讲他时,多数都指向他那丰富的感情生活,很少提及他的艺术。听着大家单调的讨论,他不时点点头,看着老陈耐心地安抚大家的情绪。真的,老陈忽然对他说道,尽管你离我们很远,但我们从来都当你是我们的一员,是我们的一面镜子……你的成功是不需要我们多说什么的,关键还是你能让我们保持某种警醒……我一直都记得去年那次视频会议时你的发言,尤其是最后的那段话:我们必须警惕那种稳定而又舒服的状态,就像警惕精神与肉身的腐朽,否则很快就会坠落的,从这个时代的表面,就跟灰尘一样,一阵轻风就能把我们吹掉。其实,他挺想告诉大家,他现在的想法,已跟那时不一样了,要是现在重说,会是这样的: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没人能阻止腐朽的到来,所有的稳定与舒服,都是短暂的,也很值得珍惜。我们会像墙皮那样剥落,变成碎片。但他没说。去老陈工作室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除了他,只有三个人响应了邀请。在老陈那辆吉普车里,他跟两个人挤在后排。途中谁都没说话。这种沉默的形状和质地,就像这辆冬天里塞满人的吉普车。工作室在北山脚下,属于农民自建的二层楼房,前后都有院子,养了四条德国黑背大狼犬。老陈按密码锁开了大铁门,一个大黑影就出现在老陈的肩头上,楼里透射出来的光照亮了它呼出的热气。他下意识地后撤了两步。老陈说放心,就算它们急了互相咬,也不会咬人。他们小心地穿过院子,它们都已退入了黑暗。
直到午夜十二点多,她才回复了微信。当时他正在听老陈讲本地艺术圈的事,为了防止自己露出困意,影响老陈的兴致,他只能让自己保持表情严肃。她猜对了,他还在跟老陈他们在一起,并且已经困了,但又不得不坚持下去。然后她说我其实也差不多要睡了,累了,晚上十一点多才从爸妈那边开车回来。洗漱完毕,她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竟没想明白自己这一天都忙了些什么。不过,那个梦,她还是记得的。现在之所以还给他发微信,主要就是为了说这个梦:你不用回复,只要看着就可以了,我不想打字,只能发语音了,你就麻烦一下,转成文字就好了……那个梦是怎么开始的,我其实也想不起来了,清楚的记忆点,是我爸妈突然来到了我家里,说要住一周,照顾我。我一想,这下完了,我跟你说好了要来吃酸菜炖排骨的,他们来了,你也就来不了了。怎么办?后来我就打电话问你,饭是暂时吃不上了,那就说说你想去哪里转转吧。然后你就告诉我,有个北山寺,据说香火很旺,但这并不是你想去的主要原因,你又不是信徒,根本不在乎什么香火不香火的,引发你的兴趣的,是那寺里的住持,那人是你初中同学……你说他原本是个混混,十八岁就被判了刑的,说是十年,但三年多就出来了。然后这人消失了六七年,等再出现时,已成了出家人。那北山寺,原本很小,也很破旧,里面很多年都没人打理,这人来时,是拿着住持任命文件的,就这样,用了三年,把这寺重建了起来。有一天上午,我开车接了你,按导航指引,去了那个寺。当时好像已是中午了。那座寺,是从山谷底部开建的,然后从山门往上,逐级上升。我们走了好半天,才来到大殿门外。这时里面出来个小和尚,说住持在里面等你,但只能你自己进去。没等你说话,我就说,那我就在外面等你好了。那天其实还挺冷的,我来回走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脚都冻木了的时候,那小和尚又出来了,他跟我说,您那位朋友不走了,他决意出家了,这是他的手机,他让我交你保管。我惊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我接过了你的那个手机,回到家里,我其实一直在琢磨,要不要把你那手机密码破解了?结果就失眠了。直到黎明时,我都还没有睡着。后来,在黑暗中,你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我以为有微信,就拿起来看,结果发现,它对着我的脸就做出了人脸识别,然后竟然解锁了……最后我好像是忍不住偷看了你的好多条微信,甚至还有好几年前的,结果就在某种不安的感觉里忽然醒了。
老陈的工作室还有地下一层,以前是用来存放雕塑作品和材料仓库的。后来被老陈改造了一番,还搞出个标准的壁炉,就在靠近天井的那个落地窗户旁边。过了午夜,气温在继续下降。坐在客厅里,感觉暖气和空调似乎都在失去作用。于是老陈就把大家带到了地下一层,随即就点燃了壁炉里的木柴。大家在壁炉这里围成半圈后,老陈取出珍藏多年的苏格兰威士忌,说是有泥炭味道的,要小口慢品。他平时虽说不像老陈那么懂酒,但也还是能尝出这酒的醇厚的。他没想到的是,到了这个时候,老陈的精力依旧充沛,没有丝毫的倦意。另外三位则似乎都有些精神恍惚。在品尝威士忌时,没人说话。他脑子里萦绕的仍旧是她的那个梦,还有那个北山寺。他已用手机搜过了,本地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寺庙。那北山里倒是有几座寺庙的,还有座道观,他都没去过。而出现在她梦里的他那位被判过刑后又出家的老同学,其实在现实中倒是有原型的,只是后来失踪了,并没有出家。他跟她讲过这个人的故事吗?他记不清了。壁炉里的火越烧越旺。老陈不时填进大块的木柴,溅起很多火星,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大家都像老陈那样,把脚搁在粗木茶几上。有两位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另一位也是近乎半睡半醒。老陈抽着烟斗,注视着炉火出神。不知是威士忌的作用,还是由于琢磨她的那个梦,他完全不困了,也在注视着炉膛里的熊熊炉火。就这样,快到凌晨三点时,那两个睡着的人忽然都醒了,跟另一个人一起告辭,熬不动了。老陈看了看他,咱们还可以继续。他点了下头,好。等送走那三位,重新坐下来,老陈又给他倒了点威士忌,然后举杯,敬你,敬所有的意外……咱们能坐到这个时候,还有话可说,可以了。他喝了口酒,摇头笑道,至少到现在为止吧,在我这里确实是没一件事不是意外的……我这次事先没说要回来,是因为我只有两天时间,要去看望老父亲,还要处理父母那套房子,然后就要赶回上海处理别的事……房子买家是小穆帮忙介绍的。老陈点头道,小穆都告诉我了,她说跟你也道歉了,那我也得说声抱歉了,展览没开成,还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这么讲就远了,他说。老陈歪了下头,明白,不说这些了。他把脚搭在了茶几上,炉火的热流从脚底到脸庞为他罩上一层无形的暖膜。过了好半天,老陈忽然脱离了沉默,说起了小穆,这姑娘啊,是真的好,我们都喜欢她……你也看过那个纪录片了,那还真不是拍着玩的,我剪这片子,是当成作品的,里面的每一帧画面,我都反复琢磨过……在她面前,我们都是病人,就这么简单。昨天都很晚了,我还跟她在微信里聊到你呢,很不容易,这么多年,所有的成就,别人看到的只是光环,但在日常层面,你的脚也还是踩在别人看不到的淤泥里。听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神情已近乎傲慢。老陈默默地抽着烟斗。他问老陈,你那投影机好用吗?他进来时就看到挨着天井的落地窗上方有投影幕布卷轴,还有对面吊着的投影机。我想看看片子,他说,等天亮了再回酒店。老陈愣了一下才说道,好用。然后就翻出遥控器,启动相关设备,降下幕布,调出影院页面,演示了操作方式。又往壁炉里扔了几块大木头之后,老陈说,这样到天亮你都不会冷的……你真的不困吗?他笑着摇头道,真不困,你去睡吧。老陈耐心地把烟斗清理干净,又把茶几上那些酒具茶具都弄到楼梯下面的水池里。走到楼梯的一半时,老陈停下脚步,回头问他,你准备看什么片子呢?他侧仰起头,慢悠悠地说道,你可能想不到,《星际穿越》,我失眠时的常备选项。
他在微信里跟老陈道别,说已在机场了,正准备登机。其实,他还在那家酒店里呢。他又住了三天,但从未出去过。离开的那天早晨,气温已升至零下十度。坐出租车去机场的途中,他点开微信,发现她的设置为三天可见的朋友圈仍是空的。在过去的三天里,他没给她发过信息,也没打过电话。她也是如此。这也算是某种默契?他们就好像都掉到了某个时空间隙里,发不出声息。登机时,他发现这个航班的机组人员跟来时是完全一样的。当航班按塔台指令朝着跑道滑行时,它的转弯动作让他有种错觉,现在所经历的,不过是那段来时场景的倒回而已。在飞机上,他打开一部厚书,放在小桌板上,可是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好像什么梦都没有。开始降落时,他醒了。几分钟之后,他仍觉得脑袋里空荡荡的,耳朵有些嗡嗡回响,机舱里的声音变得很遥远。航班落地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发微信,内容他在登机前就想好了:那天晚上,在老陈的工作室,就是那个有壁炉的地下室里,我后来是一个人看电影到天亮。看的是《星际穿越》。当时就想发微信给你,问你能否猜到最让我伤感的是哪个场景?这个片子,我在电影院里看过三次,在电脑上看了不知有多少次,但实际上没一次是看完整的,没错,每次看的过程中,我都会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后再继续看……有几次,我醒来时发现,电影正好在那一段,就是库珀跟艾米莉亚逃离那颗被黑洞俘获的有千米巨浪的星球,回到了持久号轨道舱里时,迎接他们的那个神情呆滞胡子都白了的黑人科学家罗米利告诉他们,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了。想想看,这是时间问题,还是感觉问题?或者说,是别的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层面的问题?一直到现在,到此刻,我都还在琢磨,可是什么也没能琢磨明白。还有,我喜欢给这个片子作曲的家伙,他叫汉斯·季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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