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凤楼位于武汉某所大学最好的地段,绿树掩映,红花簇拥,是学校为了招募高端人才而修建的一片联体别墅。牛尖教授住在康庄教授对门。或者说,康庄教授住在牛尖教授对门。两位教授虽然对门而居,但此前并无任何交集,甚至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因为,牛尖教授调来这里才刚刚半个月。
直到牛尖住到康庄对门的第十五天,两位教授才开始往来。那天傍晚,临近吃晚餐的时候,牛尖突然和他夫人殷婕轰轰烈烈地吵了一架。正是由于这一架,牛尖引起了康庄的关注。
牛尖是一位研究邏辑学的教授,在学术界颇有影响,四十出头就评上了长江学者。他出生于哈尔滨,长大后求学于北京,后来长期任教于天津一所高校,属于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在北方,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他都称得上如鱼得水。人过中年,牛尖之所以毅然南下,主要是因为夫人殷婕。殷婕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始终无法适应北方干冷的气候,做梦都想回到武汉。当然,校方给牛尖提供的五十万年薪也十分诱人。另外,这片宽敞而舒适的引凤楼也让他怦然心动。
吵架的起因,源于牛尖为殷婕的表弟做媒。从天津调到武汉的第三天晚上,恰逢周末,殷婕的表弟杨冠在汉口的花花公子酒店设宴为表姐和表姐夫接风洗尘。杨冠是做钢材生意的,不仅财大气粗,而且一表人才。遗憾的是,他在择偶方面要求太高,总想找一个电影明星似的女人做老婆,结果挑花了眼,拖到三十七岁还是孑身一人。
那天晚上,酒过三巡,杨冠突然借着酒劲,一把抓住牛尖的双手说,姐夫,你们哈尔滨美女多,帮我介绍一个呗。牛尖一向对说媒这类事情不感兴趣,便没接杨冠的话茬。殷婕却当真了,连忙拍了拍牛尖的膝盖,一边撒娇一边央求说,你就帮表弟介绍一个吧,谁让你是他姐夫呢!见殷婕如此上心,牛尖就问杨冠,什么条件?杨冠像背书似的回答说,一要五官好,二要身材好,三要皮肤好,四要性感。只要符合以上四条,其他都无所谓。杨冠话音未落,牛尖双眼陡然一亮,猛地想起了他一个中学同学的妹妹。同学的妹妹叫胡姣,天生一个美人坯子,个子高挑,胸挺臀翘,明眸皓齿,风情万种,人见人爱。可惜的是,她从小无心读书,高中毕业后连个三本大学都没考上,自然也没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加上眼光挑剔,在婚姻问题上高不成低不就,如今三十五了,还没找到男朋友。去年夏天,牛尖回哈尔滨见到了那位同学,当他说到妹妹胡姣的婚事时,满脸都是无可奈何的样子。
杨冠听了牛尖的介绍,不禁兴奋异常,当即恳求牛尖帮他牵线搭桥,并信誓旦旦地说,姐夫,你让胡姣尽快坐飞机来武汉一趟,我想和她当面把婚事敲定下来。牛尖好奇地问,这么急吗?杨冠说,事不宜迟,再说我们都不年轻了。牛尖犹豫了片刻说,我可以让她来一趟武汉,但是,你们万一谈不成呢?她来回的费用谁负责?杨冠拍胸一笑说,这个请姐夫放心,不管结局怎样,胡姣的所有费用都包在我身上。殷婕也跟牛尖表态说,我表弟有的是钱,不会言而无信的。牛尖说,那好吧,我抓紧与我同学联系。
事情进展很顺利,一周之后,胡姣便从哈尔滨飞来了武汉。有点不巧的是,胡姣来武汉的这几天,牛尖要去上海参加一个全国逻辑学年会,还将在会上做主题发言。这个会在几个月前就定下了,他非去不可。不过,出于礼节,牛尖还是在百忙之中陪杨冠前往天河机场迎接了胡姣。胡姣的确漂亮,尤其性感。当她身着一款靓丽的风衣出现在杨冠眼前时,杨冠的两颗眼珠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啊,我们好像见过!杨冠激动不已地说,边说边把一束鲜艳的玫瑰花递给胡姣。胡姣双手接过玫瑰花,微笑着问,我们见过吗?在哪里?杨冠想了想说,在梦里吧。说完,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从机场出来后,杨冠直接用他的宝马把胡姣带去了香格里拉大酒店。他本来邀请牛尖和他们一道去共进晚餐的,但牛尖次日一早要飞上海,便婉言谢绝了。分手的时候,牛尖还衷心祝福杨冠和胡姣心想事成。
牛尖丝毫没有料到,情况会在两天之内发生突变。上海会议刚刚闭幕,牛尖接到了同学从哈尔滨打来的电话。同学一开口就质问牛尖,你那个表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真是欺人太甚!牛尖霎时蒙了,一头雾水地问,怎么啦?同学愤愤地说,你还是问我妹妹吧。她是被你叫去武汉的,你必须对她负责。牛尖立刻拨通了胡姣的手机,问她遇到了什么麻烦。胡姣先喊了一声尖哥,接着便泣不成声地说,杨冠是个骗子!牛尖焦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胡姣却突然沉默下来,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猛地抽泣一声说,尖哥,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了,自认倒霉吧。你让姓杨的兑现原先的承诺,付我三千块钱。这是我来回的开销,包括机票和吃住。拿到这笔钱,我马上回哈尔滨。说完,胡姣又抽泣了一下。牛尖本想安慰胡姣几句,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便只好挂了电话。
回到武汉,牛尖本来打算一下飞机就去找杨冠兴师问罪,但一想到秀才遇到兵这句古训,便改变了主意,直接从机场坐地铁回到了家里。他想,只要见到了殷婕,一切都会真相大白,胡姣那三千块钱的开销也会迎刃而解。
牛尖进门的时候,殷婕已经精心备好晚餐。晚餐非常丰盛,都是牛尖喜欢吃的,有排骨煨藕汤,有清蒸武昌鱼,还有汤逊湖大闸蟹。可是,面对这满桌的美味佳肴,牛尖却一点食欲都没有。进门后,牛尖扔下行李便问,杨冠和胡姣怎么啦?殷婕叹息一声说,唉,他俩没有缘分啊。牛尖用鼻孔哼了一声说,什么缘分不缘分的,你有话直说好了。殷婕索性说,杨冠认为胡姣品质有问题,不想和她往下谈了。牛尖一愣问,品质有问题?杨冠凭什么这样说胡姣?殷婕说,杨冠五年前去哈尔滨跑业务,曾在桑拿城遇到过胡姣。牛尖一下子目瞪口呆了,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棍。大约过了五分钟,牛尖才如梦方醒地说,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你告诉杨冠,让他马上付给胡姣三千块钱的来回开销,打发她尽快回哈尔滨吧。牛尖说完,便坐到餐桌边准备吃饭。在他看来,杨冠和胡姣的事情已经差不多画上了句号。再说,他也不想为这件事再伤脑筋。
然而,牛尖刚拿起筷子,殷婕突然说话了。她说,杨冠不同意给胡姣付那笔钱。牛尖惊奇地问,为什么?殷婕嘟哝着说,杨冠认为胡姣当过三陪,不值得为她付钱。牛尖顿时火冒三丈,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岂有此理!胡姣当三陪与他付钱有什么关系?杨冠那天拍着胸脯跟我发过誓,说不管结局如何,胡姣来回的费用都包在他身上。一个大男人,不能出尔反尔!殷婕低声说,我劝过杨冠,可他很倔,坚决不肯出这笔钱。听殷婕这么说,牛尖肺都气炸了。他猛然拍案而起,伸手指着殷婕的脸说,胡姣的这三千块钱,如果你表弟耍赖不出,那就由你出吧。殷婕瞪着眼睛问,凭什么让我出?牛尖说,那天是你为杨冠担保的,保证他不会言而无信。如果你不出面担保,我绝对不会让胡姣来武汉。杨冠现在反悔了,你必须替他出这笔钱,非出不可!
殷婕没想到牛尖会这么较真。她瞪了牛尖几眼,然后冷笑两声说,假如我不出呢?牛尖见殷婕这样一副神情,顿时翻了脸。他放开嗓门吼道,你要是不出这笔钱,我跟你没完!牛尖一边说,一边张开两手,将桌上的碗和盘子全都掀到了地上,打得粉身碎骨。接下來,牛尖索性把客厅的鱼缸也砸了。鱼缸破裂的声音震耳欲聋,让对门的康庄和他夫人于凤如闻惊雷。
康庄比牛尖早半年住进引凤楼。他也是学校作为高端人才引进的,虽说不是长江学者,但知名度却远远超过对门的牛尖。当然,这与康庄的学术领域不无关系。他研究的是唐宋文学,显然比牛尖研究的传统逻辑学受人关注。而且,康庄著作等身,关于唐诗宋词的专著就有十几部,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柳永评传》,出版社加印了二十多次。按理说,康庄评个长江学者是绰绰有余的。吃亏的是,即将终评的时候,有人突然举报他在课堂上美化了柳永和妓女的感情。由于这一纸举报,他的长江学者泡了汤。
调来武汉之前,康庄供职于重庆一所大学。关于康庄的调动,坊间有一种说法,说那个举报者就是他在重庆的一位同事。惹不起,躲得起。他于是一气之下来了武汉。但是,康庄却否认这种说法。他说,他之所以离开重庆,完全是为了夫人的身体。于凤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长期苦于重庆的雾霾与潮湿。相对而言,武汉要干爽得多。康庄的这种解释也许是真的,因为于凤确实有病。在人们的印象中,她来到这所学校之后从来没有上过班,成天躺在家里养病,偶尔出门也是去医院求医买药。
据熟悉康庄的人说,他在重庆的时候性格非常开朗,甚至有些外向。在课堂上,他铜牙铁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在生活中,他快嘴快舌,嬉笑怒骂,幽默风趣。然而,来到武汉以后,他彻底变了一个人,沉默、孤僻、冷漠,遇到人也不怎么说话,经常低着头绕道而行。他似乎只关心两件事,除了自己的学术研究,再就是他夫人于凤的病。大部分时间,康庄都待在家里,关门闭户,一边著书立说,一边照顾于凤。
那天晚上,鱼缸破裂的声音从对门传来的时候,康庄和于凤刚刚吃罢晚餐。以往,晚餐一般都是康庄做的,但他这天要赶写一篇论文的结语,写完之后还要送到楼下文印店请人录字,于凤于是就强撑着身体抢先进了厨房。听到响声,康庄和于凤都大吃一惊。相比之下,于凤的反应要强烈得多。她忍不住啊了一声,表现出一脸惊慌。康庄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不一会儿便镇定下来,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去收拾碗筷了。
康庄从厨房出来时,牛尖和殷婕还没有停止吵架,听声音好像越吵越厉害了。不过,康庄没有闲心去管他们吵架的事。他径直去了书房,想尽快把论文送到楼下去录字,最好连夜打印出来。
然而,康庄拿着手稿正要走出客厅时,对门突然又传来了刺耳的争吵声,还伴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叫声听上去十分凄厉,令人头皮发紧,显然是从殷婕嘴里发出来的。也许同为女性的缘故吧,于凤陡然产生了悲悯之心。她一把攥住了康庄的一只手,用恳求的口吻说,老康,你去对门劝劝他们吧,或者把他们拉开。康庄却说,有这个必要吗?于凤说,毕竟是邻居嘛。康庄想了想说,要去你去,我不想多管闲事。于凤蹙着眉头说,我病病歪歪的,还是你去吧!这时,对门又传来一声尖叫。于凤连忙说,老康,你赶快去劝劝他们吧,算我求你了!康庄见于凤如此焦急,便没再说什么,迅速去了对门。
大约过了五分钟的样子,康庄从对门回来了,身后跟着牛尖。牛尖的眼镜断了一只左腿,右边脸上有一条指甲划出的血印。可想而知,他和殷婕不仅吵了架,摔了碗和盘子,砸了鱼缸,而且还动手打了人。另外,还可以看出来,殷婕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牛尖显得很大方,或者说有点大大咧咧。他一进门就坦然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仿佛回到了自己家里。出于待人接物的习惯,于凤给牛尖上了一杯茶。他单手接过,马上就喝了起来。康庄站在大门附近,手里握着文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随时准备下楼。然而,他正要伸手去开门,牛尖却主动说起了他和殷婕吵架的事。于是,康庄迅速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并且还回头走到了牛尖身边,摆出一种洗耳恭听的架势。
牛尖直言不讳地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口才极好,既简明扼要,又一清二楚。讲完,他停了一下,喝了一口茶,然后挥舞着一只手说,其实那三千块钱是小事,关键是他们不讲逻辑。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凡事都必须遵守基本的逻辑原则。倘若违背了基本的逻辑原则,那一切都会乱套。所以,我们应该坚定不移地捍卫逻辑。他说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声情并茂。于凤听了连连点头,康庄还不由自主地拍了几下巴掌。
讲完吵架的事,牛尖忽然把目光伸进了厨房。厨房的玻璃门虽然关上了,但他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里面的厨具。看了一会儿,牛尖忍不住吞了一口涎水,然后扭头问于凤,你们吃过晚饭了?于凤说,吃过了。牛尖又吞了一口涎水说,我还没吃呢,肚子都饿瘪了。于凤听出了牛尖的话外之音,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康庄赶紧抢过话头说,可惜我们的晚餐很简单,只剩下一些残羹剩汁,没什么给你充饥。牛尖却说,残羹剩汁就残羹剩汁吧,叫花子不嫌饭冷。于凤听牛尖这么说,觉得他又可笑又可怜,便去厨房把没吃完的半盘饺子端了出来。
牛尖双手接过饺子,红着脸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就狼吞虎咽起来。康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仿佛看一个怪物。牛尖发现了康庄的好奇,便直截了当地问,你肯定觉得我不可思议吧?康庄坦率地说,有点。牛尖吞下一个饺子说,在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在你家要饭吃的,但今天的情况比较特殊。康庄一愣,问,此话怎讲?牛尖说,今天我是被你拉到你家里来的,也可以说是被你请来的,所以你应该负责我的吃喝。康庄一听,哭笑不得,不禁瞪大双眼问,这也是你所讲的逻辑原则吗?牛尖说,正是。他一边说一边又吃了一个饺子。
盘子里只剩下三个饺子的时候,牛尖忽然问康庄,你家有啤酒吗?康庄说,没有,我们家从来没人喝啤酒。于凤说,白酒倒是有。牛尖说,白酒伤胃,我向来不喝白酒的。康庄说,那你就忍一忍吧。牛尖苦笑着说,我忍半天了,可忍不住啊。没办法,我就好这一口。
康庄没再搭理牛尖,心想这人太过分了。他扔下牛尖,转身朝门外走去。可是,康庄刚要出门,牛尖叫住了他。你去哪里?牛尖问。去楼下文印店找人录字。康庄回答说。牛尖奇怪地问,怎么?难道你不会电脑吗?康庄说,我不喜欢电脑这玩意儿,一直都用钢笔。牛尖怪笑一下说,那多麻烦。于凤插嘴说,以前还好,他写好了文章都由我给他录字。后来我病了,他心疼我,就不让我录了。牛尖听了感叹说,康老师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啊!
康庄仍然没搭理牛尖,大步出门下了楼。可是,他刚下了两步楼梯,牛尖忽然追到了门口。康老师,你等一下。牛尖慌忙说。又有什么事吗?康庄回头问。牛尖说,你索性好人做到底,帮我买一罐啤酒上来吧,最好是蓝带的。康庄毫不客气地说,你自己去买吧。牛尖呵呵一笑说,我出门时没带手机,身无分文,拿什么去买?再说了,我是被你拉出来的,你必须对我负责,这是起码的逻辑。牛尖这么一说,康庄便无言以对了,只好使劲地摇头,边摇边说,唉,我今天算是撞见鬼了。
牛尖喝完啤酒,已差不多到了十点。于凤身体虚弱,提前进卧室休息了。牛尖却稳稳地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康庄不停地看手机,暗示牛尖该走了。牛尖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后来,康庄干脆下了逐客令,阴着脸说,牛老师,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家了。牛尖双手一摊说,我也想回家,可我不好意思回去啊。康庄问,为什么?牛尖说,原因我早就说过,我是被你拉出来的,如果我爱人不请我回家,我怎么有脸回去呢?这是一个逻辑问题。
康庄彻底服了牛尖。他瞪圆双眼直直地看着他,摇头苦笑说,看来,你今天是赖上我了!说完,他迈开两腿跨出大门,径直朝对门走去。望着康庄的背影,牛尖不无幽默地说,你如果早这样,还能省半盘饺子和一罐啤酒。
好在,康庄这一趟没有白跑。十分钟之后,康庄回来了,殷婕紧随其后。看到殷婕,牛尖不由得暗自欣喜,一脸得意地问,夫人是来请我回家的吧?殷婕横他一眼说,你真叫脸皮厚!牛尖这时突然沉下脸问,那三千块钱呢?殷婕气愤地说,不就是三千块钱吗?我替我表弟出了!牛尖说,这就对了,凡事都要遵守逻辑原则。停顿了一会儿,牛尖又说,其实三千块钱是件小事,关键是要讲逻辑。如果不讲逻辑,世界就会乱套。
告辞出门的时候,牛尖轻轻地拍了拍殷婕的背,低声说,胡姣的那三千块钱,还是由我来出吧。殷婕惊奇地问,为什么?你不是坚持要杨冠和我出吗?牛尖说,我反复强调过,钱是小事,关键是逻辑问题。
牛尖将三千块钱付给胡姣后,没让她立即回哈尔滨。他挽留她在武汉多待几天,看看东湖和黄鹤楼。为了方便,胡姣被牛尖安排住在校内的学术交流中心。这实际上是个宾馆,离引凤楼也很近。
这天早晨,牛尖去宾馆陪胡姣吃早餐,恰逢康庄在这里出席一个学术沙龙,两人不期而遇。他们是在一楼的西餐厅碰上的,实际上吃的都是中餐,因为二楼的中餐厅早上没开,西餐和中餐都在西餐厅吃。不过,胡姣吃的是西餐,有咖啡,有面包,有烤牛排,还有鱼子酱。她从小生活在哈尔滨,饮食和穿着都比较时尚,或者说有点儿西化。
牛尖和胡姣坐在靠窗的一个卡座上。在此之前,康庄虽然与胡姣从没打过照面,但他还是一下子猜到了她。这位美女是胡姣吧?康庄扭头问牛尖,眼睛却盯在胡姣脸上。是的,她是我同学的妹妹。牛尖不冷不热地说。康庄目光炯炯地看着胡姣,有些亢奋地说,我还以为你回了哈尔滨呢,原来还在武汉啊!胡姣说,尖哥留我玩两天,很快就会走的。康庄说,别急着走嘛,武汉好玩的地方多着呢,比如汉阳的古琴台,高山流水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胡姣说,昨天我已经去过琴台了,还在琴台大剧院看了一场演出。康庄略显沮丧,愣了片刻问,你去过木兰山吗?它比琴台还要有名。胡姣如实说,没去过。康庄连忙说,我今天正好要陪两位外地学者去木兰山,你干脆跟我们一起去吧。
对康庄的邀请,胡姣未置可否。她抬眼看着牛尖,似乎在等他表态。而牛尖却置若罔闻,起身去了卫生间。趁牛尖去卫生间的时候,康庄提出跟胡姣添加微信。胡姣犹豫了一下,便加了康庄。
按照事先的计划,牛尖这天中午要请胡姣出去吃武昌鱼。胡姣次日就要返回哈尔滨了,牛尖决定为她饯行,算是尽一下地主之谊。无论如何,胡姣是他同学的妹妹,又一口一个尖哥地叫着。开始,牛尖打算买几条武昌鱼在家里亲自做,认为家宴更为郑重。但殷婕却坚决反对,说胡姣當过三陪女,不值得请她到家里吃饭。牛尖拗不过殷婕,只好请胡姣到外面去吃。
窗外的阳光,已经十分刺眼了。牛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胡姣说,我们该出发了,到了龟山可以多转一会儿,然后再去江边吃武昌鱼。胡姣立刻起身说,走吧。康庄见胡姣要走,显得有几分慌张。他愣了几秒钟,眼珠陡然一转,依依不舍地说,胡小姐,请你稍等片刻好吗?胡姣眨眨眼问,康老师还有事?康庄说,我去房间拿一本书来,请胡小姐指正。胡姣红了脸说,我这水平,哪里看得懂康教授的大作?康庄说,我这本书很通俗的,胡小姐肯定能看懂。
康庄说完便快步离开了餐厅。走出餐厅后,他还特意回头叮嘱胡姣说,胡小姐,你可千万要等我哟。胡姣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牛尖冷笑一声说,这帮搞文学的人,总是酸溜溜的。
牛尖话音刚落,康庄一路小跑着回到了餐厅,手里拿着一本《柳永评传》。胡姣问,柳永是谁?康庄说,你一读就明白了。牛尖虽然没有研究过文学,但对柳永还是略知一二。他是北宋婉约派的代表词人,风流倜傥,多情多义,相好的妓女不胜枚举。据说,柳永出殡那天,东京城里的妓女们倾巢而出,成群结队为他披麻戴孝,哭声响成一片。牛尖看着《柳永评传》的封面,沉吟良久,本想对康庄说一句什么,但想了想又忍住了。不过,告辞的时候,牛尖还是主动跟康庄打了个招呼。然而,康庄对牛尖却有点冷淡,注意力似乎全都集中在胡姣身上。他含情脉脉地说,胡小姐,但愿我们后会有期!说完,他还朝她伸出一只手,像西方绅士一样握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十点,牛尖按头天约好的时间,准时开车来到宾馆,准备送胡姣去机场。照理说,在牛尖到达之前,胡姣早就应该带上行李在宾馆门前等候了。奇怪的是,牛尖到了五分钟还没见到胡姣。又过了五分钟,胡姣还没出现,牛尖便拨了她的电话。人呢?牛尖问。胡姣支吾着说,尖哥,情况出现了一些变化,我暂时不回哈尔滨了。牛尖大吃一惊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胡姣吞吞吐吐地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专门找机会跟你解释吧。
牛尖一下子傻了眼。他觉得胡姣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得陌生而又神秘。与此同时,他还隐约感觉到胡姣刻意对他隐瞒了什么。因此,牛尖感到非常生气,便不想再管胡姣了。他迅速升起了车门上的玻璃,打算一走了之。可是,牛尖心里又十分纠结,矛盾重重,刚把车发动起来又熄了火。他想,胡姣毕竟是同学的妹妹,又是被他叫到武汉来的,所以必须负责到底,否则到时候没法跟她哥哥交代。这么一想,牛尖又拨通了胡姣的手机,严肃地问,你这会儿在哪里?胡姣迟疑了许久说,我在宾馆房间。牛尖说,我想找你谈谈。胡姣问,什么时候?牛尖说,就现在,我马上去你房间。胡姣慌忙说,现在不行,我还没起床,不太方便呢。牛尖顿时呆住了,双手伏在方向盘上,仿佛遭了雷击。那天,牛尖不知道他是如何把车开回引凤楼的。
两天后的傍晚,牛尖吃罢晚餐出去散了半个小时的步,回到引凤楼前的小花园时,竟意外地遇到了康庄。当时夜色已经朦胧,一切都影影绰绰的,看什么都似是而非。刚碰到的时候,牛尖没认出康庄,直到康庄走过来打招呼,他才发现是住在对门的康庄。
牛尖说,康老师也出来散步啊?康庄说,不,我出去见了一个人。他发音很重,吐字也格外用力,似乎在向牛尖强调什么。牛尖却没有在意,表现出一副急于回家的样子。康庄却没让他离开,又问,你知道我出去见了谁吗?牛尖冷冷地说,不知道,再说我也不感兴趣。康庄突然朝牛尖走近一步,扩大音量说,我见的这个人,你应该感兴趣的。牛尖一愣问,是吗?康庄说,当然,否则我也不会主动跟你提起。康庄话音没落,牛尖脑子里猛然扑通了一下,眼睛也随之胀大了一轮。不会是胡姣吧?牛尖迫不及待地问。康庄说,正是。
这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树缝里眨着眼睛,看上去像鬼。足足过了十分钟的样子,牛尖才回过神来。他有气无力地问康庄,难道胡姣是因为你才没有回哈尔滨的吗?康庄坦诚地说,是的,我让她留在了武汉。沉默了片刻,康庄接着说,胡姣本来要直接告诉你的,可她一时有点难以启齿,所以我就先替她解释一下。
牛尖心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迟迟没有说话。他觉得事情变化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接受。过了好半天,牛尖才理出一丝头绪来。他直视着康庄,严肃地问,你打算如何安排胡姣?康庄说,我决定将她聘为我的家庭秘书。牛尖眨巴着眼睛说,你最好讲具体一点。康庄打着手势说,一方面,她可以协助我做一些学术工作,帮我录字、校对、打印文稿。你知道,我不会使用电脑,一直都是手写。以前,于凤还能帮我录字,后来她病了,我不忍心再让她操劳。另一方面,她还可以力所能及地帮我们做点家务,比如做饭、洗衣、拖地,相当于钟点工吧。牛尖考虑了一会儿问,你准备给她开多少工资?康庄说,每月八千,包吃包住。停了片刻,康庄又补充说,她自己本来只要六千,是我提出加到八千的。牛尖说,待遇倒是不低,在哈尔滨算是高薪了。
那晚分手时,牛尖厉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胡姣是我介绍来武汉的,你不能像殷婕的表弟那样不守信用。我是研究逻辑的,凡事都讲逻辑原则,这个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你跟胡姣承诺的一切,都必须兑现,若有欺诈,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康庄频频点头说,这你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
次日午后,两点半左右的光景,牛尖接到了胡姣的电话。胡姣在电话中说,她马上就要到康庄家里去上班了,希望和牛尖见上一面,跟他汇报一下情况。牛尖对胡姣怨气未消,愤愤不平地说,你们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有什么好汇报的,见面更没有必要。胡姣有些伤感地说,尖哥别这么讲嘛,在武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今后还全靠你呢。牛尖一听,心立刻又软了下来,接着便打听胡姣现在的住处。胡姣告诉牛尖,她从宾馆搬到了鸳鸯居,离引凤楼不到五分钟的路程,站在鸳鸯居的阳台上可以听到引凤楼的鸟叫。
鸳鸯居是学校当年为青年教师修建的一批过渡房,因为都是两居室,所以称为鸳鸯居。后来,许多人都在校外买了商品房,鸳鸯居便用来出租了。这片房子虽然年久失修,但周围环境不错,到处都是四季桂,春夏秋冬,桂花飘香。
牛尖到达鸳鸯居的时候,胡姣已经等在门口了。几天不见,牛尖发现胡姣从上到下都焕然一新,看上去全是进口的高档服装。康莊给你买的吧?牛尖问。胡姣回答说,是的,他说作为预付给我的工资。进门是一个小客厅,新置了一对沙发和一张茶几。牛尖又问,这房子也是康庄为你租的?胡姣说,是的,他本来让我在他们家里住,但我觉得不自由,所以……落座后,胡姣先给牛尖泡了一杯茉莉花茶,然后低声说,尖哥,我认为武汉比哈尔滨好,于是就留下来了。牛尖皱着眉头说,康庄都告诉我了,你没必要再费口舌。胡姣不安地说,你可能误会了我。牛尖说,现在谈误会还为时过早,我是担心你受骗。胡姣说,康庄是真诚的,不会骗我。牛尖呵呵一笑问,你才认识他几天?凭什么相信他?胡姣提高声音说,凭他那本书。牛尖问,是《柳永评传》吗?胡姣满面红光地说,是的。
胡姣说着便进了卧室,很快拿出了《柳永评传》。书是打开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书笺已经插到了结尾部分。胡姣双手捧着书说,能写出这本书的人,怎么会是骗子呢?牛尖说,但愿吧,祝你好运!
康庄聘胡姣当秘书不到半年,他夫人于凤的病情陡然加重了,半夜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平心而论,康庄对于凤是有感情的。尤其在于凤患病以后,他对她更是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疼爱有加。那天晚上,康庄把于凤送到医院后没有离开,一直在病房陪伴着,眼皮都没合一下。
在于凤住进医院之前,胡姣始终住在鸳鸯居。自打于凤住院的第二天起,胡姣从鸳鸯居住进了引凤楼。她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住进来的,连家住对门的牛尖也不知道。当然,牛尖的夫人殷婕更是毫无察觉。直到过去了半个月,一个偶然的机会,康庄才发现胡姣住到了对门。那天夜里,牛尖等一个非常重要的同城快递,迟迟没有休息。快十一点的样子,外面终于响起了敲门声。牛尖赶紧开门出去,却看见快递小哥在敲康庄的门。他正准备提醒一下快递小哥,对门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借助楼道的灯光,牛尖看见门缝里露出了一只白皙的手,手上还戴着一枚钻戒。
牛尖一眼认出了这枚钻戒。它是胡姣的,显然也是康庄所赠。第一次去鸳鸯居的时候,牛尖就在胡姣手上见到过。再次见到钻戒,牛尖感到十分纳闷。他想,这么晚了,胡姣怎么会在康庄家里?他本来打算直接问一下胡姣的,而胡姣却慌慌张张地把那条门缝关上了。
次日上午八点多钟,殷婕刚出去上班,胡姣便敲响了牛尖的门。开门之后,牛尖没让她马上进去,怪腔怪调地说,你今天好早啊!胡姣毫不隐瞒地说,我本来一清早就想过来见你的,可我害怕你夫人不让我进门,所以一直等到她上班了才来。牛尖说,她又不吃人,你为何怕她?胡姣叹了一口长气说,尖哥,你就别明知故问了,我是有污点的人,殷老师压根儿看不起我。胡姣话音未散,牛尖突然借题发挥说,别人是否看得起你,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应该看重自己,也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自重。胡姣听出了牛尖的话外之音,神情猛地暗淡下来,有些伤心地说,尖哥是什么意思?你有话直言,就当我是你的亲妹妹。牛尖陡然提高嗓门说,好,那我们进屋说吧。
刚在客厅坐下,牛尖便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已经住到康庄家里了。胡姣说,你没猜错,我确实住到了对门,就睡在康庄的书房里。牛尖问,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胡姣说,在他夫人住院后的第二天。牛尖问,你为什么要住他们家?胡姣说,康庄说他经常要去医院陪于凤,我做的事情自然就会增多,比如给花草浇水什么的,认为我住他们家做起来更方便一些。牛尖忽然加重语气问,康庄的夫人住院了,家里只剩下康庄,你觉得一对孤男寡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合适吗?胡姣红了脸说,我开始也觉得不合适,可康庄对我说……
胡姣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牛尖连忙追问,康庄对你说什么?胡姣睁大眼圈,两颗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牛尖,结结巴巴地说,康庄对我说……她仍然只说了半句话,后半句吞回肚子里去了。牛尖不高兴地说,你既然不想告诉我,那你就走吧,对门的花草还等着你浇水呢。牛尖这么一说,胡姣顿时慌了,立即起身说,尖哥,事已如此,我也不瞒你了。康庄跟我说的话,我全都告诉你。牛尖催问,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胡姣说,他说于凤患的是癌症,已到晚期了。他还说,他很喜欢我,等于凤走后就娶我。
事实上,康庄对胡姣说的这番话,牛尖已经猜到了。然而,当胡姣亲口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他还是万分震惊。愣了好半天,牛尖才缓过神来问,你相信康庄的话吗?胡姣点头说,相信。牛尖又问,你凭什么相信他?胡姣说,直觉。牛尖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愿你的直觉是对的。
大概过了一周,牛尖意外地接到了一个来自哈尔滨的电话。当时已是深夜,牛尖差不多快睡着了。电话是胡姣的哥哥打来的,开口便直呼老同学。牛尖奇怪地问,你这个时间打电话,有什么急事吗?同学在电话那头说,的确有急事,否则我也不会半夜三更惊动你。牛尖问,事情与胡姣有关吧?同学说,是的,我从清早到现在找胡姣一整天了,可她就是不接我的电话,信息也不回。
同学接下来告诉牛尖,他父母年纪都大了,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胡姣的婚事,希望她早点找个人,成个家,安安静静过日子。前两天,一位在松花江社区工作的亲戚给胡姣介绍了一个对象,虽然岁数偏大,但为人忠厚,收入稳定,有房有车,也在社区工作,还担任着一个部门的副主任。父母对这个人比较满意,催胡姣尽快回去相亲。可是,胡姣接到电话却一口拒绝了,说她不想回哈尔滨,还说后半辈子就永远待在武汉了。
听了同学的解释,牛尖不紧不慢地说,据我了解,胡姣已经心有所属了。同学不由得一惊说,真的吗?牛尖直言相告说,她和住我对门的一位老师好上了。同学说,难怪她一直躲我呢。停了一会儿,同学忽然换了一种语气说,老同学,我妹妹太单纯了,在终身大事上,你一定要帮忙把关啊!牛尖说,这你毋须提醒,我会对她负责的。同学沉默片刻又问,住你对门的那位老师,不会欺骗胡姣吧?牛尖说,凭我的感觉,他对胡姣的态度应该是认真的。同学说,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接完同学的电话,牛尖久久无法入睡。他知道,感觉终归是靠不住的,谁能保证康庄对胡姣永不变心呢?想到这些,牛尖越发没有睡意,总担心会辜负老同学的重托。后来,他索性起床去了对门。
进入对门之后,牛尖才发现胡姣和康庄已经住到一起了。门是康庄开的。他穿着一件花睡袍,腰带没系,拖了很长一截在地上,看上去像一条响尾蛇。卧室的门开着,胡姣不久从里面出来了,也穿着一件睡衣。她没有正面看牛尖,仿佛有点难为情。牛尖站在客厅中间,清了清嗓子说,我这么晚来打搅你们,是因为刚才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电话是胡姣的哥哥打给我的,催胡姣马上回哈尔滨相亲。我知道,你们已经私定终身了。现在,我需要康老师表个态,保证你不会欺骗胡姣的感情。原因很简单,胡姣是我叫到武汉来的,我应该对她负责到底,这是一个起码的逻辑原则。
牛尖话音未落,康庄便拍着胸脯大声说,牛老师,我向你保证,或者说对你发誓,胡姣是上天赐给我后半生的礼物,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玩弄她的感情。若有欺骗,我康庄不得好死!牛尖听了十分感动,双手一拱说,好,那我什么也不必说了,告辞!
时间过得飞快,于凤一晃就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康庄感到懊恼的是,她的病一直不见好转,而且已经开始做化疗,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刚入院那阵子,于凤只让康庄去医院陪她。胡姣提出来与康庄轮流值班,她怎么也不同意。后来,康庄一个人实在扛不住,于凤才勉強答应胡姣隔三岔五去替他一下。
暑假说来就来了。就在放暑假的头一天,康庄突然接到了学校科研处的一个电话,通知他下午两点半到行政大楼小会议室参加一个会议。康庄那天下午本来要去医院陪护于凤的,因为分身乏术,只好让胡姣去了。事实上,于凤是不愿意胡姣去医院的。她越来越不想见到她,好像看出了什么。有一回,康庄的几个研究生去医院探望于凤,恰巧碰到胡姣也在,便忍不住交头接耳,目光怪怪的。于凤一气之下,当场把胡姣从医院赶走了。
那天去行政大楼开会的人少而又少,除了科研处的工作人员,全校只有五位教授。主管科研的副校长亲自主持会议。会议只有一个议题,就是让五位教授申报长江学者。副校长说,新一轮长江学者的申报又开始了,我们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推荐在座的五位实力派教授参与申报。这是一件大事,关系到学校的长远发展。副校长还说,这次申报,时间十分紧迫,要求大家两天之内完成填表。
早在重庆的时候,康庄因为遭人举报而与长江学者失之交臂,本来已经心灰意冷,发誓不再要这个头衔,没承想来到武汉又碰上了参评的机会,于是死灰复燃,一下子便蠢蠢欲动了。他决定再搏一次。
那天散会后,康庄一回家便开始伏案填表,忙得连晚餐也没时间吃。他本来跟于凤说好,一散会就熬排骨汤送往医院,后来也顾不上她了,只好打电话让胡姣去医院食堂随便买点什么。填表是个很辛苦的活,不仅费脑筋,而且耗体力。填到下半夜,他又困又饿,眼皮打架,口吐酸水,若不是搽了一点风油精,啃了半包方便面,压根儿支撑不到天亮。好在曙光升起时,他总算把表填完了。
长江学者的申报表很快由学校送到了北京。根据反馈的信息,康庄这次排名靠前,差不多胜券在握。那天下午四点左右,牛尖去行政大楼办事,正碰上康庄行色匆匆地从楼里出来。两人会面后,牛尖刚说了一句预祝的话,康庄便满脸苦笑地说,你快别提这件事了。牛尖一愣问,为什么?康庄说,又被人举报了。牛尖瞪大眼睛问,什么事情?康庄却没有回答,心事重重地走了。
第二天中午,牛尖再次被胡姣约到了鸳鸯居。因为殷婕反对,他本来不想去的,可胡姣在电话中带着明显的哭腔,所以还是不顾一切地去了。牛尖进门的时候,胡姣正在收拾东西,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茶几上摆着一本撕成碎片的书,不过封面还在,他一眼便看到了柳永两个字。牛尖吃惊地问,发生什么事啦?胡姣哽咽了一下说,康庄被人举报了,告他以招秘书的方式纳妾。牛尖愣了片刻问,他因此要和你分手吗?胡姣说,分手的话他倒是没明说,只说暂时和我断绝一阵儿关系,等风声过去之后再继续。牛尖急切地问,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胡姣摇摇头说,我也说不好,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脑袋全是糊涂的。沉思了许久,牛尖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胡姣说,唉,我现在真是左右为难,回哈尔滨吧,没脸见父母和哥嫂;
留在武汉吧,可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停了一会儿,胡姣又说,尖哥,实话告诉你,事到如今,我连跳长江的心都有了。牛尖一听,大惊失色,连忙劝阻说,胡姣,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后面的事情复杂而又简单,虽然出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因此就没必要细述了,一笔带过即可。七月中旬,牛尖与殷婕办了离婚手续,旋即便和胡姣举行了婚礼。那是暑假中最热的那一天,武汉真像一个火炉。
晓苏,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供职于华中师范大学乡村振兴研究院。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作家》《收获》《钟山》《花城》《天涯》《十月》《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學》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15部,散文集1部。另有理论专著3部。曾获湖北省“文艺明星”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湖北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屈原文艺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花被窝》《酒疯子》《三个乞丐》《泰斗》《老婆上树》等五篇小说荣登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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