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杰
昨天也不知怎么地就翻腾出了那件好像还散发着热乎气儿的老棉衣,连带着把压在我心底这么多年的那些热烘烘的老事儿也一块儿翻了出来。我呆站在将这老棉衣压在箱底的红木箱边好久,闻着那锋利无比直刺后脑勺的樟脑味儿,想怎么过去了这么多年,咱们旧的去新的来,连你都这么大了,它还在这里?
说是旧的去新的才能来,可我要说的是没有这件棉衣的过去,就没有咱们家的现在。我把它抖开,平铺在砖地上仔细端详,它那服帖安静的样子,真像一片掉落下来的漂浮着云朵的蓝色天空。可是我知道,这些云朵都是被冰雪灼烧出来的大块白色疤痕,是蓝色布面被寒冷撕咬和咀嚼后留下的牙印,岁月也无法将它们洗去、抹平和修复。
不要猜测是不是穿过它的人没有好好对待它,所以才成了这个样子。它上面有两块蓝平布补丁,针脚一块粗一块细。我想起来了,那些细密的是我抢过来补的,粗拉的是穿这棉衣的人自己打上去的,我们缝合的是与寒冷同样让人发怵的带刃风沙和荆棘撕扯开的伤口。勒紧这棉衣腰上的布绳,他就出了家门。他对它寄予厚望,期望它能抵挡得住来自荒原深处寒冷的子弹,幻想着能把这里的冬天永久地隔离在身体外面。但这可是已孤独地目睹了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升日落的荒原,和一直憋闷着找不到倾诉对象的寒冷啊。这种寒冷你也品尝过的,你也被它们锻打过,之后再让千百只小虫子去咬过。我不知道这棉衣面对它们到底顶不顶事,或者能顶多大的事,抵挡得怎么样,只知道他还能勉强完整地回到家里来。我掂量了掂量,觉得这棉衣最多只能领一半的功劳,另一半还得归功于它包裹着的胸中的那团火。在家的时候,那火阴燃着,一出家门它就噼啪作响,低吼着直往外蹿火苗。
那天,他奓着两条胳膊,头像是焊接在身子上,肩膀和胸前冰冷地跳动着月光的碎银子,他在这棉衣外面又套了一层盔甲回来,就像站庙门的金刚和戏台上的秦琼。他抄起我在火炉边正擀着玉米面饼的擀面杖,就往自己胸口上抡。见我吃惊得闭不上嘴,就说要脱下这甲胄只能这样抡。他抡完前胸,后背是我帮他抡的。那木棒擂在上面,先是嘭嘭嘭的,像触到了地底下最深的岩层,后来又是喳喳喳的,像破了壳钻进了一亿年前。
他这身甲是冰做的。那天打井打到了水层,水喷出来老高。那水就从头到脚浇到人身上,一层又一层地往下淌着失望,每一层还没淌到脚底就结成了硬壳。我从地上随手拾起一块抡下来的凸成胸膛形状凝固成白色的冰凌,灶里的炭火就从上面反射出一个锈黄的光团来晃我的眼。擀面杖抡到最后,我才想起来用它抡人好像不太好,是有讲究的。
他披回家一身又一身冰甲和一层又一层失望。这棉衣上一块块的白就是在那时失去了颜色。不过这些白色的失望很快就流淌成了黑色的希望,你也看到了,现在这黑色的希望不再只是希望,它们已经喷涌出来凝固成了人们的生活。它们在寒风中呼呼地燃烧着,在烈日下高高地投下大片阴凉。这棉衣后来也没少派上用场,秋天看露天电影,它把你们裹在水泥长凳上;
夏天的午夜,它打成了地铺,要不在天亮前最黑的那段时间里,你们的鼻子就会抢先绽放红色的朝霞。这些你还没忘吧?
这棉衣成咱们的传家宝了,它里面曾裹着一团火,到现在还暖着你我那些年的记忆。不过,它又让我想起了咱家的另一件棉衣。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穿的一件棉衣,腰上的武装带和斜挎的肩带让它长在了他的身上。他个头不高,却是块立起来的铁板。在我以后的日子里,他什么时候都像那天那样挺着胸膛。就是后来穿石油棉袄了,他也挺拔成一棵杨树。现在也是,你不觉得吗?有些东西已经长在骨头里了。
那是一件军用棉衣。可它看上去什么也抵挡不了,单薄得就像一片火中的树叶。糟在里面的棉絮你可以看看被初春的风抓挠过的灰不黢黢的雪地。布面也毛成了黄纸,稀薄得透光,那是在被汽油弹烧烫的石块上匍匐时磨的,被炮弹掀起的砂砾打的,还有让日子洗刷的。这件棉衣说是过鸭绿江前就穿着,还有头上那顶同样不起眼的护耳棉帽。隔着半间屋子,我都能闻到它们散发出来的战场上的味道,仗都打到棉絮里面去了。这件棉衣的后腰上还开着一朵血渍浇灌出的油暗牡丹,它的花蕊已枯萎成一个粗针大线缭着的口子。他过江后负了伤,一块弹片正揳进那里,这牡丹就作为一枚血质勋章永远地挂在了棉衣上。在战场上,他是通讯排副排长,仗打完回国后他就干连队司务长了,和平了嘛。这棉衣却一直跟着他,几次换装,他都把新棉衣让给了新兵。那几年还不像现在这么宽裕。
我对你大姨说不行的。我是去天津你大姨那里串门,和他第一次见的面,事先我啥也不知道。一天下午,我正在你大姨那两进的屋里坐着,他就来了,和另一个军官。他应该也是第一次来你大姨家,只是用门牙笑着,和你大姨也不相识。另一个军官和你大姨倒是熟悉。四个人,两个坐炕头,两个坐椅子,都是他们两人的话。后来,他们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只剩我和他在屋里。我早明白了,就低着头不說话。我那时刚二十岁,在村里当妇女队长,自由恋爱男婚女嫁的事已见了不少,而且那阵子村里有好几个姐妹都嫁给了兵。他呢,光是咧嘴笑,话说得也不多,只说自己家远在长江以南,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家里有父母兄弟姐妹,可是自打出来到现在还没回去过,已经十几年了。我还是不说话,只在他说话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两眼。
我对你大姨说不行,倒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也不是嫌他个子矮和门牙大,反正就是不同意。大姨也没追着问为啥,这事好像就过去了。
你姥姥做过交通员,你大姨受了影响,才剪短头发进步到了天津。我和你大姨、舅舅们小的时候,最喜欢听姥姥讲故事。天一擦黑,我们就上了炕,披着衣裳蜷成一堆,听她把那些老故事磨成粉,而且每次都央求她把窗户纸上的天色从黄黑磨到和老故事里的一样浓黑才肯散开睡去。现在想起来,那些故事都飘着枣花的味道,不像你爸爸的话匣子,一打开不是震聋了耳朵的炮声、豁开了肚皮的子弹、海浪一样卷走一切的火焰,就是狼追、风吹、地下喷油啊这些。老家门前有棵枣树,姥姥的故事里就也有棵枣树。老家门前有块磨,姥姥的故事里就也有块磨。院子里有笤帚疙瘩,故事里就有被人悄悄别上绣花针的笤帚精。
那几年,从我们村过的兵一直不少。那天中午,又来了一队兵,一看就不是咱们这边的,他们在咱家门前枣树荫凉里立住歇脚。这枣树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都长到天上去了,我就是把头仰得不能再仰,也看不到梢头。树上的枣子要是熟了,一竿子下去能打下来不少。不结枣的时候,绕着树也有一地的荫凉。那队兵看上去已奔走了不少日子,横三竖四地闷在树下一片。里面有个光头兵见我娘面善,就抓着她的胳膊,要认干娘。想必他也是离家久了,感觉只有待在娘身边怕才会好一些。姥姥也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那时又当着交通员,就说那怎么好。敬酒不吃?那好。那光头兵就一把从溜墙根的那垄菜畦里薅出一条花尾巴长虫来,耍在我娘眼前。那花长虫身子正反打了几个硬得直抖的弯,扭头张嘴就要去咬兵的手,头却又被一掐捏在另一只手里。薅尾巴的手松开了,那尾巴就无奈地凭空绕着,触到兵的手臂,就顺竿缠爬上去。那兵捏着蛇头,让它到姥姥脸前吐信子。分叉的粉信子弹出来缩回去,姥姥当时就眼睛一闭仰过去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顾不上害怕扑到她身上直喊,娘,你怎么了?村里人在一旁看着,都说这孤儿寡母的。
好了,你别打冷战了,我不说了。咱们家的女人天生都怕长虫,别说碰了,就是听到都不行。我想,有些东西已经溶在咱们的血液里了,从姥姥传到我这里,又从我身上淌到你身上,今后恐怕还要一直流淌下去。
我和他又见面了。你大姨肝不好,我就在她那里多住了一段日子,帮她带孩子。这次见面是在海边,那是离他部队驻扎的地方挺远的一个湾。下午时分,海浪吼叫出一道道白沫子正一个劲儿地往岸上涌,给看不到头的那一大片水镶了白边。我以前从没见识过海的壮硕,也从没听见过海的气喘。看着这片一层层浸透沙滩翻滚着咸香味的麦地,我多想躺到它风吹麦浪的涛声上去啊。不过后来,我真的踏进了一片海,同样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同样是翻着白花的浪头。只是这片海不在天津,也不在长江以南,它就在咱们的脚下,这软绵绵堆雪似的碱坨坨上。
他就着海风吹来的腥味给我讲了战场上的事情,说这翻滚的海浪就像汽油弹的火焰。听他这么一说,我手中握着的沙也一粒一粒地开始发烫,冰冷的海水也轰隆隆燃烧起来,黑压压地直向我扑卷过来。他说汽油弹腾起的铺天盖地的浪皮儿是黄的,可芯儿是黑的,他们只能死扛着。他讲的时候瞪着大海,潮水一道道地涌上来又退下去,拉扯大锯似的,每个锯齿都恨恨地咬进每一粒沙里,每一道都比上一道往前更蚕食一步,咬得更深一些。
我们回去的时候,海面上已滚着一疙瘩红炭,半面海水都皱皱巴巴地烧红了。我想起我们那里黄鼠狼多,天一擦黑就出来晃悠,就问这天津城里不会有吧?他却说那天就活捉了一只。
他说那几天晚上困在了梦窝子里面,脑袋老是被梦碾过来压过去的,还被堵住了气口。都梦到些什么呢?还是打仗的情景。电话线乱成了一个疙瘩,怎么理都理不开,越理疙瘩越大,大得先填满脑袋后塞满肺。还有就是电话线接不上,线头被炸得怎么找都找不到。他深深浅浅、起起伏伏地在连绵的弹坑里爬进爬出,只找到了一点被弹片咬碎的线头。他着急去接,却又从弹坑的深处被甩出来,倒挂在梦的边缘,他就只好睁着眼睛等天亮。这样的梦你也做过吧?你不是说都几年没上考场了,有时还会淹没在答不完卷子的梦中,湿淋淋又绝望地爬上岸来吗?可那时碾压他的每一场梦都是在答卷子。
那晚躺下,他没有立刻睡去,而是睁着眼沉进夜里。与其老是让梦碾着睡不踏实,还不如不给它路走,和它斗上一斗。夜空也没完全睡死,还走着小半盏月亮,营房里就什么都能辨出个黑坨坨来。以往,战友们总是攀爬着前缓后峭的呼噜声先隐入云里,以为回不来了,却又突然呼啸着落下沉闷地炸开,就像从飞机上撂下来的一样。可今天他们却都闷头躺着,只从炕上黑压压一片的梦中偶尔蹦出“敌人又上来了”这样警觉而低沉的吼声。莫非他们也正被绑在梦的水车上,又回到战场转着圈地打阻击战去了。正纳闷着,就听见外屋的门像說梦话一样小小地响了一声,它一定是让风吹进了自己的梦里。就听着这风转过灶台,掀了帘子进到里屋来了。然后就见一大坨比黑屋子还要黑的风在炕下慢慢游动着。他以为自己的阵地又被梦夺走了呢,就用手去摸眼皮,可是一摸就摸到了眼仁。他撑开眼皮不出大气地盯着,闻到一股怎么也打不出比方的味道。那味道渐渐壮大起来,那团黑也越来越黑,无声无息地就把眼前稀薄的月光全吞掉了。直到被两道冷光射中,他才浑浊地喊出了一声“谁”。没想到他这一喊,战友们也都像一直醒着一样从睡梦中弹跳起来,像过去一样去抓枪。可究竟是好几年不打仗了,枕边哪还放着枪啊。但手电光还是摇晃着扫过来了,一扫就扫出个仓皇的黄影子来。这急得用嘴拱尾巴在地上直打转的家伙全身都披着黄毛,怪不得风落到它身上就悄无声息地湮没了。这时电灯也亮起来,门也关上了,一声喊,“抓”。野兽哪斗得过人呢,抓住就拴在了院里的柱子上。
这事可怪不得站岗的哨兵,这家伙是从院墙下一个埋在草窝子里的被雨水掏的洞里钻进来的,半个月前下过一场大雨。关键是它进来干什么呢?看上去也不像要害人的样子,它哪敢咬人啊,可能就是想沾沾人气吧。不过他却彻彻底底摆脱了梦的缠绕,开始踏踏实实睡他的光板觉了。你看现在咱家里属他睡得最快最沉,头一沾上枕头,呼噜声就塞满了整间屋子,身子都好像要飘起来。
和他相亲见的最后一面,就不在天津了,我回家了。那天的太阳比平日来得精神,头一天它还蔫蔫地躲在云后面呢,不过振作起来也只是在天空那张灰脸上鼓出个银亮的青春痘。口信说他头一天到,我到村口去接却没接上。已经冬至了,雾气让村子像是泡在咸菜汤里,村口的房子只有到了近前才看得见山墙。过了一天他来了,仍旧穿着那套浸满硫黄味的棉军装,戴着那顶被炮火燎了毛的护耳军帽,扎着那条已被血水染成深褐色的腰带。与以前不同的是,他两个肩膀上一边是肩带,另一边却多了一条水壶背带,交叉在他挺阔的胸前,好像又要上战场的样子。他半辈子了都是这样一副随时要启程的姿态。他说他就要转业到几千里外一个叫准噶尔的地方,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我说你先等等,我到屋外去一下,他就一个人坐在屋里喝水。等我不来,就开始哼歌子:“我们新疆好地方哎……”直到我坐回那斜对着他的凳子上。
他向我坦白,之前说的他家在长江以南,有山有水,其实不全是。出门确实见大山,但山近得就堵在脸跟前。出门一趟,要带干粮拎扁担先爬到天上去,再蹚山路才到得了山外。带干粮是因为山高路远,拎扁担是用来打野兽的,他家祖祖辈辈都窝在那条山沟沟里。门前也确实有池塘,但就是一洼洼水。鸭子游在里面,衣服洗在里面,孩子耍在里面,马桶刷在里面,人吃的喝的也都在里面。家里来信说,有个文工团的女演员听说是山清水秀就嫁到了山腰上的人家,可没多久就疯掉了。他顿了顿,说,你看,这样地方的人你还敢跟我吗?我那时留着两条粗得像立井架的麻绳一样的长辫子,我就用这长辫子甩话给他,那有什么不敢的,又不是跟你到那里去,你不是要奔准噶尔吗?可说完我才觉得脸红。后来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告诉我那疯女人的事情呢?
那天,你大舅在冻了一层马口铁薄冰的河沟中间砸开一个窟窿,钓上来一条大鲤鱼。我把这条挣扎成元宝形状浑身也披着铁片片的家伙收拾好,上了糖色,搁了红辣椒,又添了半瓢水炖成一条蒜香红烧鱼。听着炉膛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地喧闹,我心里的海渐渐平静了下来。我试着用手上的风箱推拉我自己,烧火时是咱们女人自己的时间。我把风箱往后拉,想二十岁的我终究是要嫁的,只是没想到要嫁那么远,嫁到那里就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拉这风箱,听说那里有的地方连风箱也没有。我把风箱向前推,推我以后会是啥样的,应该不是那疯掉的女演员吧,听说那里也很苦……不用说,这个问题我现在已经知道答案了,嫁到这儿我从没后悔过,因为我发现这里的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好过一些,咱们把坏渐渐活成了好,把苦慢慢熬成了粥。而且我還知道,他一直对咱们满含愧疚。
他是一个人先过来的,把当连队司务长练出来的本事用到了乌鲁木齐石油食堂几百号人填肚皮的锅里。后来油田又有了新发现,油井都打到准噶尔西北边去了,他就跟着也往西北边走,也不当食堂管理员了,直接去前线打井了,因为实在是缺人手。我后面跟过来,也帮着他们打井,咱们的家就安在了准噶尔西北边,就是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你们也就都成了西北边的孩子。
这就是我嫁的人了。你想嫁个什么样的呢?你已经长大了,也开始帮着找油了,也很快会有嫁人的那一天。我知道每天都有人在外面等你,每天我都会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穿石油棉袄的背影。
我那时碰到的是兵,而你现在身边什么时候都奔跑着这些穿石油棉袄的年轻人。你的眼睛里从早到晚都飘着这种衣服的影子,他们在你身边像绞车一样转着。这就是你的命运。你想好了吗?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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