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悠燕
赶海人
清晨,天光如水。他徒步来到永丰塘,塘外,有大批的潮间带滩涂。此时,潮水刚刚退去,黏稠油亮的泥涂,泛着薄亮的水光,仿佛是一席褐色的绒布帘铺陈开去,阔大而又遥远。这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浅海及涂生动物,每逢涨潮,它们随着海水涌上滩涂,等潮水退去,这儿成了它们的家园,或嬉戏玩耍,或被那些赶海人捞走卖掉。
他算准了今天是9点潮。早早的,他就在那儿了。他想,自己算不算是一个勤劳的赶海人?他不喜欢满海滩的人,还有那些嘈杂纷乱的大呼小叫。现在,整个海滩几乎是空旷的,海风有一点点的微凉。海浪起伏的声音若远若近,温和得如自己此时的心境。他卷起裤脚,脱下鞋子,光脚踩上泥涂的那瞬间,稍微激动了一下,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湿软温和的泥,它们先是淹没宽大的脚掌,继而爬上黝黑粗壮的小腿。他掌握着速度,稳稳地把自己的脚印印在滩涂上,一长列盛开的花纹,随着他深深浅浅往前行的脚步,绵延开去。
很快,他的周围,人多了起来。滩涂上的花纹潦草凌乱,粗暴无规则。他们在抢捞那些留在滩涂上的鱼虾蟹,这些来不及随潮水归家的动物,眨眼就落入这些人之手,之后被拿到菜场,成为餐桌上的菜肴。
远远看去,他们如一群在田里插秧的农民,弯着腰,费力地往前伸着手臂,粗糙的手指在滑腻的淤泥间摸索游走,他们在寻找自己判断有货的泥洞。那些痕迹不一,形状各异的迷你小洞,细如针眼,圆如纽扣,或隆起一个小土丘。他撇过这些,专心寻找有海瓜子痕迹的泥洞。一些人贪心,看见弹涂要捉,摸到沙蟹要捞。他的目光搜寻着,找到那些整齐划一的小洞,洞的形状,仿佛刚刚下了一场暴雨,在滩涂上砸出的一朵朵梅花,片片花瓣盛开在偌大的滩涂上。
他瞅准泥洞,撮起五个手指,如武侠片里的高手,快、准、狠,插进泥里,顷刻就有几颗海瓜子在手。他是这个村附近有名的捞海瓜子高手,这种捞法看起来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却考验人的眼光和腰力。他几乎成45度角的身影,手指一起一落如鸡啄米似的迅速,抓到手的那瞬间,顺带把覆盖海瓜子的涂泥往后一甩。旁人看了眼花缭乱,总学不会那一气呵成的动作。很快,他的桶里就有了厚厚一层的海瓜子。它们漾在海水里,像一颗颗和田玉,温润干净,泛着淡淡的粉红光泽。
直到他下意识地挺直腰背,目光看向远处,海水一浪一浪地往海滩上涌,不知不觉,潮水已悄悄地涨起来了。他拎起木桶,打算收手。一些人落在后面,还在捞滩涂上的海货,他提醒过几次后,见他们并不理睬,便不声不响地往岸上走去。
那是多少年前了,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有一天,村东边的山竹头海瓜子旺发,海瓜子比人的大拇指甲还要大。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朝那边涌,密密麻麻的人群,踏在那片滩涂上,比藏身的虾蟹还多。它们被这阵势吓破了胆,躲着不出来。人们感兴趣的是那些藏在梅花洞下的海瓜子,他们争分夺秒地捡拾着,唯恐一个直身就被旁人多捞了去。直到天色渐晚,夜幕降临。
那天,他放学刚进家门,就被娘催着去山竹头看看,他爹为啥还没回来?他一路寻过去,遇见回来的邻居,说之前还看到他的,这时已涨潮,应该在路上了吧?
他背着书包跑到山竹头边,海滩上孤零零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朝黑魆魆的大海呼喊了很久,回应他的只有潮水“哗哗”的声音。海风“嘘嘘”地刮着,傍晚,涨潮时的海风有了凛冽的气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怏怏地往回走,想,兴许爹此时已经回家了呢。
他记得那晚村里的人都出去寻找,警察也来了。他困得不行,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天明,他听见娘凄厉的哭喊声,他爹一身淤泥脸色发紫躺在门板上被抬了回来。他没有哭,只是一脸茫然,觉得爹会从门板上抬起身来,笑呵呵地跟他说,开玩笑呢。从周围七嘴八舌的惋惜声中,他理出大概:他爹回来的途中,腿不小心陷入了淤泥,越陷越深,最后,被涨涌的海水淹没。他们在落潮后的海滩上发现他,那个盛海瓜子的木桶在不远处,倾倒的姿态,如他没有气息的生命,充满了孤独和忧伤。
这么多年,他经常会想起爹在漆黑深夜的无助和绝望,潮水一寸一寸漫过他的大腿、腰身、肩膀,直至头部,而他深陷其中,什么都不能做。他有时梦到这种情景,会大哭着醒来。或许那晚他在海滩边大声呼喊的时候,爹微弱的声音回应过他,而他却没听见。或者,那时潮水还没淹没他的全身,而他还可以去救他。他被这种念头折磨了好多年,他的母亲此后禁止他下滩涂。
尽管,这种事村里不止发生过一次。时间是治疗师,人们总会好了伤疤忘了疼,何况,人总要生活。直到母亲去世,他才开始踏足滩涂,一遍遍地在上面来回,捕捉各种各样的虾蟹鱼。更多的是捞海瓜子,仿佛要把父亲未捞完的海瓜子都盛入木桶,只是常常保持警觉。
现在的海瓜子已经卖到了100多元一斤,他从来都舍不得吃。这天,他把未卖完剩下的海瓜子倒入锅里,热油翻炒。它们在锅中仿佛活过来一般,两边淡粉色的薄壳逐渐张开,如在翩翩起舞。加了葱后起锅,盛入盘中的清脆之声低调隐忍。如果有性别的话,他觉得海瓜子是一个娉娉婷婷、妩媚温柔的仙女。玉色的肉细嫩水灵,两瓣裂开的粉黄色的壳,犹如花骨朵般盛开的翅膀,轻盈无比,惹人爱怜。
这盆泛着香气、葱绿相间的海瓜子,让他第一次有了如释重负的愉悦感。
大 鱼
六月,岛上杨梅满山红。这个季节,淅淅沥沥的雨终日不断,整个山岭弥漫在轻纱似的烟雨中,缀满杨梅的树枝绿得发亮,像一张绿光闪闪的箔片。玲珑的杨梅果缀满其间,艳丽得晃人眼球。
这个季节,大鱼又来到这座岛上。江水入海后,给这片咸淡水交融的水域带来了浮游生物和营养物质。它们喜欢这里,觅食、交配、产卵、育子,忙得不亦乐乎。阳光如一柄长剑穿过水面,到达斑驳的海底,它们昼伏夜出。白天,闪闪发亮的水底,大鱼欢快游动着,宽大的鱼头和嘴巴显得富态憨厚。直到天黑,整个海面沉寂无声,如凝固一般。此时,它们悄悄出现,一瞬间,海面活跃了起来。
他睡在船舱里,降临的夜色让他想起白天的明亮。他的妻子和孩子,站在码头边送他。阳光停留在她们的发梢上,他惊讶地发现,妻儿浓密的黑发变成了金黄色,轻风撩起头发,丝丝缕缕拂过她们微笑的脸颊,似乎飘荡着微弱的乐声。这种声音变成时而沉闷时而清晰的蝈蝈声,越来越响,如一支充满节奏的鼓乐队,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合拍的步子,奏响铿锵有力的鼓乐声。他醒了,那响声来自他睡觉的船下,他一头坐起来,跳下板床,把耳朵紧贴船板,海水哗啦荡漾间,他似乎看到大鱼和它的爱人亲密相拥,欢乐亲昵的呢喃声让他想起和妻子相聚的情景。
大鱼擂鼓似的叫声,划破了整个海面的宁静,高调的大鱼们,在宣告自己的正式出场。
他和伙伴们早就布下了围捕的网。他们把网放在灰鳖洋,用沉子和浮子连接一条长于海深的绳子,把沉子抛在下网海域,和网连接,用浮子在海面作定位。不知其由的大鱼们,一头钻入了网中,左冲右撞,无法逃脱。它们浮上水面,看见天上闪闪发亮的星星,奇耀的白光如一张璀璨的大网。在这个挣扎无望的夜晚,大鱼们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那些布下陷阱的船,黑压压的,在天明时渐渐浮现出来,就像一头头张开巨口的怪兽。船上的男人们,仿佛打了鸡血,他们喊着号子拔网,对被束缚在网中的大鱼们大呼小叫。
这是一座叫鱼山的小岛,横卧海上,头尾摆动,犹如一条遨游的大鱼。大鱼不知,因为它们的密集于此而使岛屿成名。产卵季节,大鱼的祖先们从东海外洋洄游到鱼山岛上,在礁石滩上产卵。200年了,这是已经形成的习惯和规律,它们来到这里,很多大鱼没有逃过人类的捕杀,也有一些顽强地活了下来。每逢它们赶往这座岛屿,似乎有种集体赴死的悲壮感,那里的猎手们早已磨刀霍霍,布下天罗地网。年复一年,岁岁如此。它们忘记了自己的记忆力只有7秒,或许正因如此,生的喜悦,死的恐惧,如风在海面上吹过,稍纵即逝,无影无踪。草木不逃天地役,禽鱼常罹网罗灾。它觉得,这是和人类相同的宿命,人类一样逃不过时光的追杀。每个生命的体验都是相通的,但并不阻挡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生命延续。
这天,他和伙伴拔网的时候,只觉得很沉,直到网底浮上水面,拔到船边。一条银光闪闪的大鱼兀自在网里挣扎跳跃翻滚,它拼命地往网里钻,以为这样可以冲破束缚它自由的网,钻进网眼的鱼头被勒得变了形,渔网把它的身体裹得紧紧的,它用发出的巨大声响来表达它的愤怒和不甘。这条大鱼惊慌无望的时候出现了误判,溅起的水花弄湿了他们满身满脸,狼狈不堪。他伸出铁钩一把勾住大鱼的鱼鳃,和几个人合力把鱼勾入船中。
这是一条雄鱼。整齐的鳞片如碗口般大,身尾连接几乎一人高。他们从来没有捕获过这样大的鱼,找出大秤的时候,其中两个人不得不爬到船台上合力才把大鱼抬起来。138斤!他们高声报着这个数字,粗犷的声音在海面上回响。他笑起来,说,哈哈,我的体重正好这个数。听我爷爷说,海龙王身边有个护卫大将军,浑身披着绵密的铠甲。莫非,咱们今天捕到的就是这个海龙王大将军?大家都笑起来,咱们运气好,一条鱼王呢!
他们为卖掉还是分了这条鱼争论起来。当然,这样的鱼,少说也能卖好几千元。这可是一个大数目。他想要的是鱼胶,说,咱们捕鱼为了什么?为了钱。钱做什么用?过上好生活。好生活是需要有好身体来享受的,没有健康什么都白扯。是的,大鱼的鱼胶,延年益寿。他的爷爷,据说因为吃了大鱼的鱼胶,一辈子都没生过病,98岁无疾而终,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福气啊。他是船长,最后,他们商定,把鱼肉卖了,把鱼胶分了。
很多年以后。
那天,他从米缸里取出一小片东西,下半部分被整齐切过。他看了看,捏了捏,又细细地嗅。举起来对着窗户,阳光下,这片硬邦邦的鱼胶呈现通透的琥珀色,肌理的纹路清晰可见,闻起来已经没有一点鱼腥味了。时光似乎一下子把他拉到当年捕获大鱼的场景,他觉得每一寸丢失的时光都是一把催老刀,把他曾经年轻饱满的身体刻上了深深的皱纹。
他找出一只白瓷盅,用剪刀剪了一小块鱼胶,细细地切碎,又倒了一点黄酒,直到淹没,放上盅盖。在锅里倒上水,瓷盅下面铺上稻草。炉子一大早便生旺了,蹿出的火焰舔舐着锅底。这个时候,他就一直守在炉子边,想起当年他剖洗鱼鳔后,正逢阳光晴朗,他把它晒了整整一天,又风干了好多天,直到确定没有潮气,才把它藏进米缸里。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动过。十斤鱼一两胶。他为当年的选择暗暗得意。
两个时辰后。他打开瓷盅,米黄色的鱼胶,一副柔软的模样,让他想起开到尽头的花。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个盘子里,走进房间,说,这个宝贝,你把它连汤带胶一起喝了。你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
他的妻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看起来有点虚弱,她从床上坐起来,说,你的宝贝大鱼胶,你真的把它炖了?那么多人出大价钱你都不肯卖。唉,浪费了。
你傻呀,藏了这么多年,就是备一时之需。钱是身外之物,你才是我的宝呀。我知道你喜欢吃甜的,放了冰糖。来来,趁热喝了它。
这是7月下旬,院子里的凌霄花伫立枝头,张开一朵朵喇叭似的花瓣,迎着阳光热闹地绽放着,每朵花瓣都泛着灼热的光,照耀着他们一起走过来的日子。他想起以往这个时候,大鱼正聚齐了返回外洋。毛鲿鱼,他想起大鱼的名字,笑了,自言自语道,哎呀,我也姓毛啊。
泥螺黄
村里的麦子熟了,明晃晃的太阳照着金黄色的麦田,空气中浮动着缕缕麦香。他托人给住在城里的亲戚捎去口信,说,麦子熟了,泥螺黄了。
他们村里人一贯叫麦黄泥螺。走过大片田野,视野里涌入的麦浪随风起伏,就让人想起褐色滩涂上的那些黄泥螺,或悠闲趴伏,或匍匐前行,对即将到来的险境茫然不知,或充满了坦然。他有时会觉得,如果自己也有泥螺这样的心态,就不会对未知的将来忧心忡忡。
他准备了第二天下滩涂时的东西:套鞋,木桶,旧衣。等下会弄得满身泥浆,不能穿好衣服。
那天,亲戚早早来了,全副武装,穿了长袖长裤,还带了一双长筒套鞋,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的搪瓷铅碗,碗身上印着龙飞凤舞的红色草体字:为人民服务。
他们去的那个地方叫泥螺山,所谓山,其实只是滩涂边立起来的一座小岛,三面滩涂,一面入海。站在村里最高的山上看,那座小岛犹如一只硕大的泥螺缓缓爬向海中。
此时,海水刚好退潮,海边露出了嶙峋的礁石,一簇一簇犹如从大海里钻出来的黑兽,硬朗森冷,上面黏了一些白色的藤壶。滩涂上,爬行着几只探头探脑的小蟹。他知道,不久前,大海不是这个样子的。记得有一次,儿子跟他来到滩涂,望着一层一层退下去的海潮,突然问,奇怪,那么多的海水去了哪里呢?还有,涨潮时,那么多的海水是从哪里来的呢?那时,他正弯腰把一只白蛤放入木桶,听到这话,他当场愣在那里。这么多年,似乎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他们见怪不怪,就像日落月升,谁会去想这些事儿呢?他说,可能被海龙王收走了呢。可是,儿子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因为自他出生,就从来没有见过海龙王。
他把这问题抛给了亲戚,并说是儿子让他问的。亲戚笑起来,这小子会思考,将来有出息。你就这么跟他说,海洋就像一个大水库,当海水暴露在月球的引力下时,就会潮涨潮落。这个地方涨潮时,某个地方可能是退潮,这个不涨的水给予暂时补充,从而形成潮流,有利于海水环境的交换。
他仔细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最后为难了,摇摇头,唉,你到底是读过很多书啊。我记不住,等下回家还得你跟他说。
海滩上,已经有人在捡泥螺。他看见沙滩上向前蠕动的一团团泥沙,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泥粒。他指点着,亲戚弯腰一把抓起,放在水里清洗了下,被黄壳包围的泥螺卵圆形,壳外有一小截肥厚的肉舌,整体呈现玉青色。亲戚把它扔进白色的碗里,说,它们很老实啊,不会逃。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滩涂上,自顾捡拾起来。滩涂上人多,大家抢着在涨潮前捞取泥螺。眼疾手快的人,捡拾泥螺犹如小鸡啄米,让人眼花缭乱。他捡了半桶,直起腰,这个活最考验臂力腰力,虽不是重活,时间长了,腰背酸疼得不行。那边,亲戚蹲在滩涂上,一动不动,不知在干啥?他走过去,发现他蹲在几粒爬行的泥螺前,它们正用头和足掘起滩涂上的泥沙,与身体分泌的黏液混合,覆盖住迷你的身体,看起来,就是一团小小的泥粒,与周围难分彼此。他说,你看,它们做这样的隐蔽工作还是无用,就像孙猴子,最终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亲戚说,它本意是保护自己,抵挡和它力量相当的外敌。所谓势均力敌,弱肉强食,自然界的法则就是这么残酷。
他晃了晃木桶里的泥螺,示意自己今天收获不错。抬起头,那边,一个脸庞黝黑的中年女人正大踏步走来,头上包了一块红色的头巾,脚上套着一双厚袜子,已经看不出颜色,溅起的泥点像跳跃的小鱼,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她结实的腰间拴着两只沾满了泥的袋子,里面装满了泥螺,那两只大袋子坠得直往下沉,女人的脚步却沉稳而有力。她身后不远跟着一个男人,手里牵着一根绳子,身后是扎紧了袋口的大塑料袋,他身子前倾,吃力地往前拖着他的战利品。男人瞥了女人一眼,脸上显出羞赧的神色。涨潮落潮间隔三小时,争分夺秒的劳作,还是很消耗人的体力。
他跟亲戚说,我们这里,捡拾泥螺,男人总是比不过女人。
亲戚手里端着大半碗泥螺,他对别人捡拾泥螺的兴趣似乎大过自己,他跟在那个男人身后,看他把塑料袋拖到了海水涨起来的岸边,用海水清洗着泥螺。男人跟他说,等上岸,自有人会来取走。除了这个季节的麦黄泥螺,还有中秋时节的桂花泥螺。我没有读过书,力气也小,就靠在滩涂上捡些海货,养活自己还是可以的。
他们站在海水里,把套靴上的泥先抹干净了。这个时候,海水已经涨上来,一忽儿,就淹没了泥泞的滩涂,凌乱的脚印被埋在喧哗的海水下。他想,此刻,或许又有大量的泥螺涌向浅滩,到下一轮退潮时,很多滞留在淤泥里,被人捡拾,取走,加工,销售,进入家家户户的餐桌。
他们回到家。他洗干净泥螺,把它们放入一只搪瓷盆,里边是头天沉淀干净的海水。他跟亲戚说,明天这个时候,泥沙吐得差不多也干净了,这个时候,你就可以把它们捞出来,放入油,用葱、姜、蒜炒一炒,放些酱油、糖、醋,大火炒一分钟,八分熟便可以起锅了。
他们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有一盆腌制过的泥螺,卤液呈黄色。亲戚说,这个很好吃,怎么做的?他说,盐腌酒制。先将鲜泥螺放入苦卤内浸渍一夜,浸出腻涎,再用清水洗净,然后按一斤螺半斤盐的比例,不可太咸,否则泥螺个头会缩小,肉质发硬。盐渍一星期后,倒入黄酒白糖便可食用。现在,村里有人在想办法把它做成罐头,把它销往外面大城市去呢。
第二天,亲戚要回城,他扬扬手里拎着的两瓶泥螺,说,这趟收获大了。除了这些,我的肚子里还有文字,我回家便把它们写下来。
灰鳖洋上的鮸鱼
七月,台风过后的一天早晨,他和伙伴们驾驶着渔船,以每小时15海里的速度,沿着新建成的渔港一直往北。那座远近闻名的渔场,以前称为龟鳖洋,两座树木茂密的山,形如龟,貌似鳖,趴伏在泛着幽微亮光的洋面上,从他看见它们的那天起,一直以固有的姿态沉默着,从没改变。
去龟鳖洋上抲鮸鱼。这是前辈们的口头禅。现在,它被叫做灰鳖洋,就像鮸鱼又被称为米鱼。这儿的人从来不会去考证,龟和灰,鮸和米是如此天差地别。现在,他们要去那儿捕鮸鱼,那条身上布满如米点似花纹的大鱼,每当六月至八月的旺发期,它们憋足劲,鼓起膘,发出“咕咕咕”的叫声,那几乎是一种对死亡的召唤。人们趋之若鹜,向着发出声音的方向。他想起小时候,在海滩边玩,看到很多趴浮在滩涂上的鮸鱼,近前看,鮸鱼滚圆的白色肚皮露出水面,翻不了身,被赤着脚的他们一一扔进竹篓。那时,他们不懂鱼儿为什么会这样,大人们说,这是因为鱼鳔发胀丧失了生命,所以才叫它“涨胶鮸鱼”。
船到了渔场。此时天空露出了崭新的蓝色,如水洗过一般,透彻明亮没有一丝瑕疵。他们把网撒下去,太阳朗照着,一望无际,海面的每道皱纹都被照得妥帖平整起来。一番劳作后,他们的额上冒出了汗,后背的衣服渐渐变成深色。花了很长时间,几百顶渔网终于被陆续抛入海中。大家耐心等待着,想象着在泥沙海区的鮸鱼陆续钻入网中,起网的时候,鱼儿活蹦乱跳的模样。满仓的鮸鱼,带给他们的是翻盖新房孩子换新衣老婆咧开嘴笑的希望。此时,有人说话,有人打盹,有人沉默,他抽着烟,努力向空中抛出一个个形似团箕的烟圈,很快被风呼散。他狠狠地扔掉烟蒂,再次望向海面。希望如此渺茫,却是他需要面对的现实。两个多小时后,起网了,随着起网机的不断转动,他们瞅着网渐渐从海底升上来,仿佛心仪的姑娘即将出场,激动的心怦怦直跳。来吧,鱼!
这一网,只有十来条鮸鱼,它们被缠在网里,吻部努力地往网眼外直伸,胸鳍张开来,形似鸟的翅膀,在束缚它们自由的网里,或许它们想如鸟一般,逃脱渔网腾空飞去。他把鱼从网上摘下来,扔到舱板上,鱼的身子撞击着舱板,发出“啪啪”的激烈声响。他回了一下头,发现鮸鱼的一只眼睛直愣愣瞪着他,大眼圈几乎占了头部的三分之一,黑色的大眼珠显示着惊奇和不满。他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同伴们蹲在地上,把鱼小心地往鱼箱里码。他们都很沉默,弯着的背影显得有些沉重。现在,锚地扩大,渔场缩小,资源渐趋稀少。就像他们住的鮸鱼岛,已经结束了每到捕捞季节,大鮸鱼一筐筐从船上运下来的辉煌,很多人不得不奔赴更远的海洋去捕捉鮸鱼,这都是他们必须面对的现实。难道,他也要像村里的其他人那样,背上行李去远方打工?或者,伴着老婆安心在家务农?
老人们说:宁可丢掉廿亩稻,不可丢掉鮸鱼脑。以前,岛上会举办鮸鱼节,那时的鮸鱼可真多啊,村民们在稻谷场上架起大锅,竹篓里盛着几百条鮸鱼,在一派热火朝天的剖杀、烧煮、品尝中,那些握刀的人,手下发出短促的唰唰声,鱼鳞从他们的手中飞溅出来,在阳光下闪耀着白花花的圆点,悄无声息落地,渐渐地,走在稻谷场上的人,感觉到了脚下的柔软。他们把鱼鳞集聚起来,扫进畚箕,倒在田里。那个时候,即便家里没人出海,在鮸鱼收获季节,村民也会买上一条,大张旗鼓地烧煮一番,作为对这个仪式的敬重。他们热衷于这个部位的加工和品尝,如红烧鮸鱼头,鮸鱼头骨浆,鮸鱼头烧豆腐。后者鱼头的鲜味融入豆腐,成为每户人家的桌上菜。
近些年,渔民们的收获越来越小。所有的形式在现实面前只好被匆匆打发,或者装作遗忘。前阵子,他的一个伙伴说,岛外的一家餐馆会做鮸鱼十吃。他翻着眼睛,掰着指头细数着:鮸鱼膏、鮸鱼排、鮸鱼羹、土豆鮸鱼头、鮸鱼骨酱、清蒸鮸鱼、鮸鱼子烧豆腐、鮸鱼面疙瘩、雪菜鮸鱼肚、水果鮸鱼。这家饭店在一座大桥下,来往的车子总会从桥上驶下来,特意去尝尝老板亲手做的鮸鱼十吃。那要多少的鮸鱼啊,他看着舱板上的鮸鱼,想着它们从头到尾,从里到外,甚至骨头都被用来上菜桌。这个人的餐馆里,是不是挤满了鮸鱼的魂?他不由深吸一口烟,眯起眼,回想当年无数的鮸鱼簇拥着被网罗上船的情景。
收齐了网,他们准备回家。此时,夕阳刚刚下山,几缕玫瑰红抹在天边,天空浮现着几缕淡淡的云丝,像一幅精致的画。不远处的岛礁立在海面上,如一张张起伏的黑色剪影。捕了三十多年的鱼,他从来不觉得大海是美的。美这个字眼,像网上说的,有点矫情,不属于他这样以捕鱼为生的人。但又不可否认,此时的大海让他情绪起了涟漪。他又掏出一支烟点上,如果跟同伴说这些感受,那帮人一定会笑得抽风。眯着眼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面对这样的情景,缭绕的烟雾掩盖了他的情绪。
这个时节,稻浪飘香,家乡金黄色的田野上是一片繁忙的收割景象。他们家也有几亩地,除了种稻,也种蔬菜,只是,里里外外,忙碌的大多是他老婆。一样的,海是你的田。对于他的愧疚,老婆劝慰道。穿过渺茫的海面,他仿佛看见,岛上的天空中,有成群的鸟雀飞过,抢食着成熟的稻谷,就像在大海上飞翔啄食的海鸟。民以食为天,动物界何尝不是?它们一样为食而来。鸟雀展开翅膀的样子,让他想起栖息于海水深处的鮸鱼,那个时候,它们抑或如鸟儿一样,有着遨游如飞翔般的自由和快乐吧?
海上哲学家
寒冬,积肥,腊月天!他抬眼望着桅杆上的鳗鱼,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童谣。儿子清脆的童音犹在耳边,当时他高兴得一下子把他举了起来,儿子胖乎乎的四肢乱摇,咯咯的笑声犹如豆子滚过头顶。
冬季鳗汛,他们来到海上,张开的大网如一张诱惑的巨嘴。此时,鳗鱼带着海洋之力,携手而来。它们不知陷阱,莽撞而入,在这张巨大的网中左冲右突,沉甸甸的网上,爬满了蛇一样的鳗鱼,它们互相交叠,滑溜的身子蠢蠢涌动,这些掌握大网的猎手们,咧开了嘴大笑。这一汛,他们这艘船张捕的最多。
很快,冰鲜船运走满仓的鳗鱼,去往各个埠头鲜销,留下一叠叠鼓满腰包的钞票。他目送船只离开岸边,渐渐驶远,心里默默地和那些鳗鱼告别。大海就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布幔,那艘船似一个浅浅的水渍,抽支烟的工夫,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似乎从没来过。他身上的疲累和手上的伤口,只是留给他的一种记忆。刚才,他捏住一条黏滑的鳗鱼,它迅速从他的手掌里逃脱,在船板上如蛇般游走,直到他愤怒地用手指紧扣其喉部。也许,他的手是在那时受伤的,几道划过的红印,参差不齐,血已经止住。
船上很冷,望天看海,它们的脸是瑟缩的颜色,如铁一般,坚硬,冰凉,几乎凝滞。只有一样东西在他的视线里出现动静,那是他的伙伴图方便,把几条发亮的鳗鱼挂在桅杆上,在风中飘荡。他们叫这种方法为:混桶鳗。海水里捞上来的东西,不剖洗,直接用绳子来个五花大绑,像是对它实施的一种刑罚。这样的方法,不知传了几代。鳗鱼远离自己的故土,生存的环境,它从没有如此高高地站在世间,以一种俯视的目光打量波浪起伏的大海,一群船上表情各异的男人们。它很寂寞,脱离一切的状态让它眩晕,之后失去一切意识,或许它一到船上便已经失去意识,这样更好,少了痛苦和恐惧的过程。日复一日中,饱满的生命被渐渐风干,在海洋风的粗暴蹂躏中,它成为另一种形态。或许,它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丰润只是为了满足一些人的口腹之欲,它被一些贪吃的人们蒸而食之,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扒开的灰白表皮,露出里面的丝丝白肉,他们的目光集中在紧缩结实的肉质上,白色的烟气还在上面丝丝缕缕飘荡,一瞬间,这些肉被四分五裂,送进张开的嘴巴,咽下,来不及体验这种滋味,更不会思考一种鱼的生命形态,为何会被这种形式剥夺。
直到仰望的脖子酸疼,他才醒悟,低下头来,不由笑了。船在波峰浪谷间行驶,海浪在船沉浮的间隙泼洒过来,甲板上湿漉漉的,像是洗了一个澡。常常,大海是空旷的,没有一个参照物,比如山,比如船,比如一只扇动翅膀的鸟,飞翔的影子掠过寂寞的渔船上空。天渐渐昏暗下来,铁灰色的阴沉天,没有夕阳,海和天空一个脸色。18岁那年,他上船捕鱼,至今,已经看了30多年大海的脸色,习惯了,胸中再没有起伏。晴天的时候,一碧如洗的天空,湛蓝的大海,一望无际,仿佛处在另一个空间,让人惊讶。转眼,海天变色,卷起的浪涛如大山压顶,他们的船变成一枚脆弱的叶子,随时准备着被撕成碎片。有时,他会沉静下来,思考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直到上岸,刚开始的几天,他还会处在海上日子的状态,他觉得海上生活让他成了一个哲学家。
一瞬间,似乎就在身后,冷风突然“嗖嗖嗖”地扫荡过来了,他黑色的衣袂翻飘着,像一个鼓起来的布袋。有人在船台上大声叫喊着。无形的狂风,犹如无数条鱼的灵魂,聚集起来,围绕着茫茫大海上的这艘孤船齐鸣。一股大浪撞上来,船摇晃了一下,他险些摔到,来不及定神,又一股大浪迫不及待地撞上来,这次,他趔趄了几下终于摔倒在地,视线的余光看到挂在桅杆上的鳗鱼,它咧开的尖嘴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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