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北人善射,南人使舟。
一
岭南四月,雨下在东江,雨下在西江,雨下在北江,雨也下在南海。雨下在广府文化的中心,雨给这片文化增添了一种湿淋淋的护佑与托举。自然生发,人文共襄。
是水成就了珠三角的历史文化,成就了广府文化的辉煌,这片粤语的土地,是水滋生养大的。东江、西江、北江,百川朝海。广州、深圳、香港、澳门、佛山、东莞、肇庆、惠州、珠海、中山、江门,可以说,是江上的城市,是江畔的城市,是水上的城市。
江河是血脉,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谓南甜北咸,这不只是南北的地理差异,更多是缘于河流湖海的漫漶涵养出的人性。这也进而影响了人文、思想、习俗,也塑造着人的本身,你是喝哪里水长大的?你是吃面的,还是吃米的?
我在北方长大,喝的黄河的水是硬水,粗嗓门,大骨节,那里的人粗犷。而现在我所居住的岭南珠江,燥热潮湿,紫外线强烈,而水的性质却是味道糅合,这里是老火靓汤、凉茶和糖水。
一天,一个朋友夜里给我发来一首诗,问我睡了吗?她说她读到了一首诗,这诗震撼到了她。那是一首水上的诗,是北方黄河上游水上的诗,她住在黄河的下游,她想着的是黄河上的羊皮筏子的命运的轮回,羊的良善与慈悲,肉给了你,逆来顺受给了你,最后还会渡你:
这些温柔善良的羊
这些生性懦弱的羊
这些逆来顺受的羊
谁能想到,在它们死后
它们的皮囊竟还有
这么大的力量
就是它们把那些
杀过它们
吃过它们的人们
一个个渡到彼岸
是啊,古人观落叶而做舟,在历史的水流中,逝者如斯,船是渡人的,船也度人,面对水,人们发明了舟楫,发明了桥,在断路的地方,也发明了羊皮筏子等。这诗一下就点燃了我要写的关于珠三角的龙舟。这里植物茂密,在初民时代的岭南,江河湖海里,就有独木舟和竹筏横渡了。岭南地处五岭以南,正是古代越人聚居之地。河流众多,“陆事寡而水事众”。而越人“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古越人很早就会造舟,而且能熟练地驾驶舟船风行水上。
“儿童不识龙舟雨,笑指仙庭倒浴盆。”
龙舟水,就是“暴雨机关”,这是天庭里的那些神仙,可能没有淋浴而坐在浴盆里洁身,洗澡的时候还用瓢泼,一时兴起,索性就把浴盆倒扣,霎时间天地上下,惟余莽莽,东江西江,顿失滔滔。
龙舟雨,不是江南的烟雨蒙蒙,更非李清照笔下诗意的雨打芭蕉。岭南的龙舟雨,是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的雨倾芭蕉,雷鼓芭蕉。这不是婉约,有时就是电光火石的暴击,是超级豪放词。
这些水,都奔赴一个神隐的传说的物种,都为传说的这个神奇物种所系,都为这个物种所凝聚的文化而来。这个物种就是神隐的龙,和岭南心系龙的龙舟文化。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我们民族的龙是被放养在大江大河里的,在江河里有龙,是我们民族的一种原型思维。
但龙究竟是什么模样?有的说是蛇,有的说是鳄鱼,我最喜欢的是古人的一个诗意的说法,龙来自闪电,它有轰隆的声响,这有形也有声,才有诗意。在宋代,人们统一了龙的形象:“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宋人的解说如说明文,《说文解字》里的说法更有文学气象:“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入渊。”
龙是图腾,是我们的神,成了我们民族的标志。从文化传承来说,岭南可能是最崇信龙的地域,这里的先民居住和活动于“龙之都会”的南海。他们“常在水中”,文身以“入水”,刘向在《说苑》里说:(越人)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子者,将避水神也。
他们称自己为龙种、龙户、龙人,他们断发文身,表示遗传了龙的样子,是龙子,与龙攀亲,祈求龙不伤害自己。他们文身的目的在于把自己打扮成龙蛇的子孙,以求“龙”“水神”的保护。
岭南多蛇,闻一多先生说:“龙是蛇类,龙的基调是蛇。”故从一定意义上说来,龙与蛇是相通的。从古到今,越人信奉龙习俗在岭南一直未有断绝,珠三角,乃至港台海外华人的龙母供奉,像妈祖一样香火旺盛。我曾拜谒过一座龙母庙,庙墙以坚硬的蚝壳而作,历经数百年风雨,至今仍是完好如初,庙有一联:龙泽江溪,万古灵钟胜地;
母沾雨露,四方民仰慈航。
“龙母”这一名称,源于她养龙一事。传说龙母拾蛋于程溪(今悦城河,西江支流),蛋孵出的五条龙与她亲如母子,因而人们称呼她为“龙母”。在历史文献中,关于龙母的记载最早见于晋代顾微的《广州记》:“溪浦口,有蒲母养龙,裂断其尾,因呼龙掘。”
龙母传说历史多有记载,南朝沈怀远《南越志》、唐刘恂《岭表异录》、宋初《太平寰宇记》、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神语》、清范端昂《粤中见闻》等均有此类文字,内容大同小异。“昔有温氏,端溪人,居涧中捕鱼为生。一日拾得一卵,带回家中,后化为龙。秦始皇闻之,乃使以兀圭之礼聘媪,媪恋土不去。被强押至始兴江,龙辄引船还,不逾一日则回,如此四次,使者恐瞑不敢召媪。温氏死后葬于端溪,龙子常卷起大波至墓侧,萦浪转沙以成坟,人谓之掘尾龙。”后来历朝历代对龙母踵事增华,叠加追封,龙母由人变为水神。农历五月初八是其诞辰日,香火鼎盛,接受四方祭拜。
在先民时代,岭南多雨,龙作为司水之神,能旱能涝,能风调雨顺,自然会得到下民的崇拜。但很有意思的是龙母崇拜,我觉得这和我们民族固有的祖先崇拜和寻根意识有关。母亲,母性,慈爱,崇拜龙母有我们民族孝的基因在。
我的故乡在中原地带,黄河的下游,那里多的是龙王庙,不像珠三角这里的龙崇拜。母性,相比于龙王的时常暴怒,龙母,多的是温柔,这也许是岭南先民的内在期许,江河泛滥,多些温柔,少些暴怒,因为我是水里那个物种龙的兄弟。
我中原故乡春节时候舞龙,那是正月闹元宵;
岭南龙的活动,多是雨季,是端午的前后。北方的舞龙在村镇街道,见龙在田;
而岭南的热闹是龙舟,是龙腾水上。
我的老家什集镇,有五千口人,分东西南北四条街,北街和东街各有一条龙,东街的是苍龙,也叫老黄龙,北街的是银龙,也叫小白龙。
我从小也是一只小龙腿,或者是小龙尾巴,跟在舞龙的队列后面,钻入场、凑热闹、吹口哨、放鞭炮,有时替那些舞龙的舞者抱衣服。那时,我最喜欢看招引龙前行、逗引龙脾气的前面的引珠者,所谓的龙戏珠。引珠者,一般是腿脚伶俐的少年,有武术架子功底,腾挪飞越,鹞子跟头,旋风飞脚,如风火轮的哪吒,如白马银枪的少年罗成。
夜间的舞龙最好看,所谓的龙灯的称呼,就是从夜色来说的。当夜幕荡下,好像在耳朵的遥远处,平原的边缘,先是啪啪的鼓槌敲打鼓的边缘,然后才是三声的鼓声,然后那比锅盖还大的锣哐哐三声,镲也是三声,铙也是三声,这像是龙灯的过门,是在喊那些孩子的魂,快出来,是催那些舞者,该攒劲登场了,这龙蛰伏了许久,也醒来了,开始抖动鳞甲,摆动尾巴,好像听见龙吟。
龙舟的雨啊,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不知是先有龙舟雨,再有龙舟?还是先有龙舟,再有龙舟雨?但龙舟雨来了,龙舟就来了,竞渡就来了。
二
进入龙舟季的第一事件和标志,就是起龙,也称醒龙。蛰伏河底快一年的龙,经过了秋冬的休眠调整,养足了精神,铆足了气力,这个时节,雷响了,龙听到了本能的自然召唤。
在岭南,进入农历四月,就进入了阳光与雨水交替时节,播种插秧,这时最重要的是自然的脸色,祈求一切生命的安顺,这是获得龙的祝福,并在龙的图腾上获取力量的龙舟祭祀、竞渡的时日,仪式与使用,此岸与彼岸,精神与物质。古代以舟代步的越人,舟人同体,他们身上绘龙,舟上也绘龙,或直接把舟做成龙,他们在舟上张挂龙帆,他们是龙子,他们希望借助龙,借助自然神秘的力量,去除江河湖海里的邪祟,护佑生活平安,这也是后世广府人的精神传承。
但我觉得,现在,龙舟的风俗有另一种意义在。过去的岭南,瘴疠之地,各个族群之间械斗不止,龙舟精神的象征与感召,有一种聚拢人心的力量。龙舟是一种组织,那些男丁们,掂刀摸枪,借龙舟壮声势,显豪气,壮声威。那是他们营造的血性江湖。后来江湖没有了,民性陷入了柔糜,在世风不古的龙隐时代,人们忽然在龙舟中感受到了一种力量的召唤,那种还存一脉的血性,可以从龙舟荡气回肠的竞渡中觅找回来。
可以说,龙腾四海,珠三角,岭南,是最有这种血性闯荡天下的龙舟精神的场域。那些江河,也是盘旋着身子蛰伏的龙。
龙,就是在这片山水的怀抱里。这里的子民,礼敬它,娱乐它,编排它,演绎它,为它修庙,为它供奉,让它濡染,这片土地,像是它的一个组成部分,是鳞片,还是骨骼,还是精神?龙有九子,各有不同,你品,你细品。
有情有义的珠三角,难得水的道场,山峦后撤,成为护卫,青葱的树木成了龙舟出行的仪仗。
龙舟水的时候,这一套千百年来形成的肃穆程序,开始慢慢搬演。数百年来,珠三角扒龙舟的仪式繁复,一环一环:起龙、采青、招景、应景、赛龙竞渡、藏龙等,丝丝入扣,是民气的链条。
“起龙了”在广府文化的珠三角,在四月初八这一天,你就会听到,在龙母庙,在三圣庙,在无数的庙宇、厅堂祭拜神灵后,几乎每个社庙区域,都能听到领到了神的旨意的那高亢或苍劲的一声。
到了四月初八,这片土地在一寸寸紧缩,一寸寸聚拢,聚拢成一条线一条河,“四月八,龙船鼓打嚓”“四月八,龙船到处挖”。这是一辈辈传承下来的规矩、习俗,也是一种文化的养成,是他们生命和人生的必须。
由于传统龙舟舟身是用硬度和密度较大的硬质木、上等的坤甸木和铁锹木做成,而硬质木的龙舟,忌北风和长时间在太阳下暴晒,那种风化和开裂,会影响龙舟寿命和扒龙舟的速度,于是他们想出藏龙,把龙舟沉在河底塘底,用河泥裹身,如菩萨的金身,如此龙蛰伏藏于水,正是龙的宿命,这样龙舟即使经历百年,也不会朽腐、不会爆裂。
广府起龙的日子一般都选在农历四月初八前后,当天人们会把深埋河底的龙舟挖起,把沉积在船体的淤泥用瓢盆全部舀出,用柚子或者艾叶水细细擦洗污渍,再风干涂抹猪油或者桐油。这时的龙舟,再安上龙头龙尾,一下子就神采焕发,通体精神,藏在水下的那种韬光养晦变成了一种新审美再现人世间。
四月初八,锣鼓也是从这天开始响起的。那些青壮们听到锣鼓,就如提起了魂,几十条精壮的汉子如浪里白条,赤裸着上身,鼓胀的肌肉如岩块磊落,成为锣鼓的质地坚硬回音壁,一声“起龙了!”的声音未落,那些浪里白条,直刺入水。有的水花大,有的水花小,大家手脚并用,探索龙舟的位置,最后定位了;
浪里白条们分列在龙舟的两边,齐喊“一二”,他们十指如钩如钳,牢牢焊住船舷,再一声“一二一,起吆”,气发丹田,腹背使力,用力托举。
“一二一,起吆”“一二一,起吆”,没有几个回合,龙舟从水底渐渐浮出。水下的世界到水上的世界,这算是沉浸在河涌里的龙舟苏醒时刻到了。
起龙时候,村街里的孩子是最兴奋的,一听锣鼓响,魂没了,身上的衣服就没了,从肩上飞,从腿上飞。最后光着身子,和那些浪里白条的大人一样,似鱼苗在龙舟的四周游来游去,用小手将龙舟里的那些淤泥抛出去,最后弄得浑身上下成了泥鳅。
起龙仪式后的几天,是要维护装饰打扮龙舟,正如出门的行头。涂颜色,弄造型,安装龙头龙尾,然后采青。
广府地区的龙头很有娱乐的因子,那龙头分为“鸡公头”和“大头狗”。“鸡公头”造型是颈长头平,远看似雄起的鸡公头,昂首而立,而“大头狗”造型稍为宽博、颈短有力。各美其美,各有神韵,各有追求和追捧,然“鸡公头”气质霸气侧漏,“大头狗”气质质朴憨厚。这两种龙头的配饰,是各种组合,由鹿角、牛耳、龙眼、鼻子、触角、獠牙、龙须缀合,龙颈则饰有鳞片、背鳍,龙嘴大敞,口内含珠。
这龙头龙须的颜色也有分别,或黑面黑须,或金面白须,抑或红面红须,颜色各异。这里面有审美,更有伦理和长幼,世情人情,人界神界,互相沟通。须长而色深,意味着龙舟经历世事风霜,是龙舟里的尊者长辈;
须短色浅,为龙舟的雏凤清声子辈晚辈。在江河里,如同江湖,双方照面拱手,晚辈遇长辈,要主动避让。
广府人讲究“红头绿尾”,龙尾的颜色大都是绿色,龙尾有单木雕刻,长约一米饰有龙纹、尾鳍。尾部上翘。龙头、龙尾成一流线型。扒龙之时,船头船尾的旗手,随船跳跃,如水珠四溅。
把龙头、龙尾安装完毕,那龙舟才可称为龙舟。而广府顺德的龙舟,鸡公头龙舟上饰龙牌、龙头龙尾旗、帅旗,上绣对联、花草等,罗伞绣满龙凤、八仙。中部设神楼,代表村供奉的神位。岭南思想活跃,各神各派都想占一席位,有关帝,有北帝,有洪圣王等,儒释道与神巫各有不同,都是护佑龙船行稳致远。神斗位要燃三炷香,虔敬如仪,在船头和船尾也要贴上两道符咒祈求水上平安,风正水平。龙船配有刺绣罗伞一顶,而龙尾近大鼓处则有一面长幡,龙船还要亮出自己村落的标志,或三角旗,或“百足旗”,标旗颜色各异,或红,或黄,或黑,或多彩斑斓。远远地,哪条龙舟代表哪个村落氏族,一看标志旗,人们就能分辨出这是哪条村哪个氏族的龙船,这事关荣誉名誉,不可小视。
龙船的装饰也有说法,颜色的运用各有美学意味和传统习惯,这不是随机的,而是信仰和审美的复合。不同村落的龙舟有不同的装饰色彩,一般是依照自己村落信仰的主神所用色彩来装饰。例如广州珠村北帝的代表色是黑色,那珠村龙舟船体和龙头则大面积使用黑颜色,谓之“乌龙”;
广州猎德西浦信仰天后,天后主色为红色,龙舟也就有了“红龙”;
广州猎德东约信仰华光大帝,就用华光大帝的五色红、蓝、黄、橙、绿来装饰龙舟,谓之“五色龙”。
龙舟装饰除了造型、色彩还有纹样图案。龙舟装饰图案,近取诸物,岭南植物纹饰居多,有莲花、水仙,更有杨桃、荔枝、龙眼、石榴、桃子、葡萄等这些能饱口腹之欲的水果,龙舟的神性与世俗的温暖恰如其分,各司其职。
就像给佛贴金身,岭南就是龙舟的主场,扒龙舟的装扮,在历史上就十分讲究,明朝的《天山草堂集》对粤人举行龙舟竞渡比赛有这样的描述:“船广可三丈,长五丈。龙首至尾,金光夺目,叠彩如层楼。上饰童男女,作仙佛鬼神及古英雄,凡数十事。旋转舞蹈,冒之以幔,数里外望犹可见。”
装龙头龙尾前后,还有两个重要的插曲,那就是点睛与采青。
点睛,一般是从庙里把龙头龙尾请出,“一点龙眼,龙精虎猛;
二点龙头,鸿运当头;
三点龙鼻,事事顺利”。其实,眼睛就是方向,点睛的隐喻或者给人们的直观,就是忧伤、悲愤,或者高兴、喜欢。人们得以用这两扇小小的窗户而窥之,龙俯瞰着人间,画龙点睛,龙会飞去,眼睛是有生命的,在龙舟上点睛,一身精神,聚乎双目。龙舟点睛,就是龙舟的生命的振作,中国人无论绘画、雕塑、摄影,还是其他的一些艺术门类,眼睛是关键的部位,《世说新语》说画家:“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
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此处的“阿堵”就是“眼睛”,画像想要传神,离不开眼睛。画作是这样,而一条龙舟,一旦赋予眼睛不同的表现,龙舟就会给人带来不同的感受。
旧时龙头点睛很讲究,是以公鸡祭神,杀鸡取血,以鸡血点睛。现在点睛仪式是以新毛笔蘸朱砂,庄重地往龙眼上点两点朱砂。
这是一个非常肃穆的仪式,也是一个神圣化的仪式,点睛之后,龙头装在船上,众桡手都开始谨言慎行,勿触犯神灵。
再就是采青,这也是珠三角龙舟活动中重要的一个风俗环节。有龙舟的村落各有不同,番禺沙湾的采青仪式,就是大家将装好龙头的龙舟划到村里神庙前,然后由后生仔上山采花,那真是生命的礼遇,四处蓬勃,采得的花插在花篮中,挂在龙头上,那些后生仔从山上下来,也是簪花满头,把花插在帽檐上。
而天河珠村的龙船采青,更是张扬,好像是告知天地。在龙舟出游前一路吹着唢呐、敲着铜锣到当地的禾田,取出两束禾青称“禾花春女”,放置在龙船头和龙船尾,也有些村子就将摆放在祠堂里的龙船头、龙船尾、罗伞、锣鼓拿出来擦去灰尘沧桑,重新上油,请乡村通灵的人诵经,贴上祈求平安的符咒,叫人把一束青壮的禾苗采回来。等到采青上船后,才能打明鼓,放鞭炮,把写好的“净水符”贴在船上供奉的神盒和鼓身、锣架上。在震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中,桡手们在河涌上还要来来回回划上几次往复亮相,鼓乐相奏,尔后像回娘家一样,再次划回藏龙船的地方,称为“瞧坞”,待一切完成后,采青仪式才算初步告成。
这些禾苗用“禾花春女”来命名,我想这一定是个乡间的诗人,是梭罗或者是陶渊明那类的智者。“一条龙船两钵禾”。这是生命勃郁的船,自然界的生命和野性,不正是龙的生命吗?最有活力的生命,也是最有野性的生命。采青的龙舟就是最接近野性和自然的活的生命,我想,无论是一种文化还是一个人,脱离了自然与大地江河,那就会变得昏聩而愚钝。
礼失求诸野,在珠三角的民众观念里,青苗是自然界的青青绿绿,是蓬勃的生命,野火烧不尽,刀砍还生,水淹还活,历千劫百难依然生生猛猛,采过青的龙舟不再是一截木头,而是有了自然神性的龙,见龙在田,呼啸而出。
三
对岭南扒龙舟或者龙舟竞渡来自祭祀屈原的说法,我是有所怀疑和意见保留的。
袁康在《越绝书》中说:“越性脆而愚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越人之俗,好相攻击。”岭南地区的山形水势,造就了这里的人好勇善斗,谙熟水性,冒险外向的文化,江河奔流,溪流处处,人们生活时时处处离不开舟,舟行代步,舟行的半径就是人的思想和行为的半径,舟不但是交通工具、生产工具,更是闲暇时候的娱乐工具,大家一时兴起,划船比赛,比技巧体力,比速度,这应该是最初的竞渡萌芽。
1983年,在广州发现的西汉南越王墓,出土了一件精美的铜提筒,筒腹中间是四组相近的羽人船纹图案,他们戴着高高的羽冠并身着羽衣。1976年,广西罗泊湾一号西汉早期墓中,也发现了有羽人船纹图案的铜鼓。铜鼓的胸部有六组相似的船纹,每支船纹上的船员也都戴着羽冠,冠后是长长的羽穗飘拂。他们并排坐着在奋力划桨。这些文物都在提醒我们,竞渡习俗在古代的岭南早就广泛存在。
那时的岭南,和中原的文化差异很大,信息不畅,文化隔膜,这种岭南竞渡,我认为和屈原的关联不大。南朝吴均编写的《续齐谐记》中才说端午竞渡和屈原有关:“楚大夫屈原遭谗不用,是日投汨罗江死,楚人哀之,乃以舟楫拯救。端阳竞渡,乃遗俗也。”这只是一种较流行的说法,到隋朝时,这种纪念祭奠屈原的竞渡还只是局限在楚这一片区域。
另有一说法,端午竞渡是为了纪念伍子胥,这种说法在吴地广为流传。《荆楚岁时记》就这样说:“邯郸淳《曹娥碑》云:五月五日,始迎伍君,迎涛而上,为水所淹。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还有竞渡说法是纪念越王勾践,《越地传》中就载:“竞渡之事起于越王勾践,今龙舟也。”这三种竞渡的说法,吴楚不同,更别说岭南了。
快意深时恨亦深,干戈何处不相寻。
谁将五月龙舟水,尽洗中原虎斗心。
“以争竞荣”“心存虎斗”,有快意也有遗恨,这就是竞渡。竞渡是可在水中游泳比,也可划船比,要的是速度的快慢,前者胜,落者败,实力在那儿。我们现在看到的翔实的舟船竞渡,在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中这样记:“是日竞渡,采杂药。按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所,故并命舟檝以拯之。舸舟取其轻利,谓之‘飞凫,一自以为‘水车,一自以为‘水马。州将及土人悉临水而观之。”竞渡一方叫水军,一方叫水马,船只叫“飞凫”,竞渡时岸上的军人武士和土人百姓临水围观。
到了唐代,龙舟竞渡成为有正式规则的竞技运动。先在起点处拉长绳使参赛的各条船保持平齐,如现在的起跑线,然后用鼓声发令。唐朝武将、节度使张建封的歌行体的《竞渡歌》给我们提供了唐人竞渡的撼人场面。天气晴明,杨花绕江。“五月五日天晴明,杨花绕江啼晓莺。使君未出郡斋外,江上早闻齐和声。”擂鼓三响,红旗翻动,竞渡船跃出水面。“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水面来。”比赛时,岸上观众声喧,锣鼓声沸。“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霓晕。”龙舟上,众力士心秉一处,劲和同流,斩浪劈波。在每条船上都有一面鼓,鼓声急,棹声急,唯鼓是从。“鼓声渐急标将近,两龙望标目如瞬。”船到最后冲刺,船速越快鼓声越急,而岸上的鼓劲呐喊声也随之感染。“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终点处有一艘小船,船上有人拿一根标杆,标杆上挂的是绸缎锦彩和银碗,这是为得胜龙舟准备的奖品。“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霓晕。”在冲到终点后,获胜船会把锦彩、银碗这些奖品挂在船头,绕河道划行一圈,接受两岸观众祝贺。“前船抢水已得标,后船失势空挥桡。”在现在体育竞赛中所用的锦标、夺标这些名称,词源就是从此而来。
竞渡结束了,我们在张建封的笔下看到了:“须臾戏罢各东西,竞脱文身请书上。”鼓是龙舟的灵魂,在鼓声中,那些龙舟如雁阵排空,这是一群壮士,在军阵里、鼓声里,我们曾看到过那些白盔白甲,面如朗月,口似朱丹,得胜钩上挂着的一杆银枪。而这些竞渡的壮士们,“击鼓用兵,我独南行”,这些文身的男儿们,我喜欢的是“竞脱文身请书上”,龙舟竞渡刚刚赛完,输方不服,双方又脱了上衣,露出刺花文身的躯体,请求再决雌雄,这符合唐人的性格:雄迈,豪气。
而到宋代,赵匡胤曾几次下令禁止江南民间的竞渡。赵匡胤害怕这种寓军于民的做法,当大宋的江山渐固,龙舟竞渡后来才慢慢恢复,今传张择端的《金明池争标图》的画作就是描绘了当年北宋汴梁皇家竞渡的盛况,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驾幸临水殿观争标锡宴”为我们理解北宋竞渡的热闹场面提供了带有体温的历史现场:
“有小龙船二十只,上有绯衣军士各五十余人。各设旗鼓铜锣,船头有一军校,舞旗招引,乃虎翼指挥兵级也。又有虎头船十只,上有一锦衣人,执小旗立船头上。余皆著青短衣,长顶头巾,齐舞棹,乃百姓卸在行人也。又有飞鱼船二只,彩画间金,最为精巧。上有杂彩戏衫五十余人,间列杂色小旗绯伞,左右招舞,鸣小锣皷铙铎之类。又有鳅渔船二只,止容一人撑划,乃独木为之也……水殿前至仙桥,予以红旗插于水中,标识地分远近。所谓小龙船,列于水殿前,东西相向。虎头飞鱼等船,布在其后,如两阵之势……又见旗招之,则两行舟鸣鼓并进,捷者得标,则山呼拜舞,并虎头船之类。各三次争标而止。”
孟元老记录的龙舟,有龙船,有虎头船、飞鱼船、鳅渔船,形制多样;
又有军士们着绯红的军衣,执指挥旗的人着锦衣,而岸上的百姓则是青短衣。这就是纸质版的《金明池争标图》。
关于岭南龙舟竞渡,清代梁廷的《南汉书》记载:“后主于广州城西,浚玉液池,以岁之五月五日,出宫人竞渡其中。”清代吴兰修的《南汉纪》也有记载:“七年宋太祖乾德二年……于城西辟池百余步……每岁端午,令宫人竞渡于此。”按照清代学者考证,岭南端午龙舟竞渡,是五代十国时期,广东的南汉政权,在端午节时的一项重要的朝廷娱乐活动。到南宋末年,岭南地区的龙舟赛已在民间普及。文天祥在《元夕》中言:“南海观元夕,兹游古未曾。民间大竞渡,水上小烧灯。”文天祥的笔下,广东民间的龙舟竞渡活动不仅在五月端午,而元宵节等节日中也有龙舟竞渡。
岭南赛龙舟到了明清,一些规则就固定下来,《广东新语·事语》载:“(四月八日)江上陈龙舟,曰出水龙,潮田始作。五月自朔至五日,以粽心草系黍,卷以叶,以象阴阳包裹。浴女兰汤,饮菖蒲雄黄醴,以辟不祥。士女乘舫,观竞渡海珠,买花果于家女艇中。”
《广东新语》里记载的明末清初四月初八起龙舟,端午前后连续数日竞渡这些习俗和规定,在今天还被演习着,历数百年一如旧规。
十三行时期,珠江上的龙舟竞渡,成了西方人在枯燥的异乡生活里的一大乐事。《番鬼在中国》作者唐宁在书中写道:“在阴历五月初五那天,许多船就会涌入珠江。赛龙舟场面蔚为壮观,当时恰巧在广州的外国人对此都兴趣十足。这几乎是中国人运动竞赛的唯一时间了,但他们将合宜的精神带入了这一体育活动。这些狭长的划艇排列有序,一起出发,每响一次锣,就划一下桨。一名男子站在船上,按时敲锣。因为船身很长,一起竞赛时又很凶猛,故称之为龙舟。”
这些外国人好像受到了端午龙舟竞渡的感染,在1837年,十三行商馆里的一些外国年轻商人,就组织了“广州划船俱乐部”。但这种比赛,却令中国的一些商人感到忧虑,划艇比赛,就是中国的“斗舢板”,怕万一有了漏子,引起国际的纠纷。
在首届比赛之前两天,参赛者之一的亨特去拜访伍秉鉴,告诉他十三行的外国人在枯燥的生活中有了划船比赛的“可怕的新发明”,但伍秉鉴恳求这些外国人不要“在江上斗艇”。
龙舟竞渡,是一种中国人的狂欢节。龙舟雨的到来,那是自然的狂欢,到了端午,大家哪是为了一口粽子,或是一杯酒水呢?大家要的是那种氛围感,那种兴致,在与自然的交感中释放的原始的欲望。没有了平时的规范,龙舟是借助神明的允许,获得自由狂欢的权利。我觉得所谓的龙的肉身,就是这些龙的子民在江河湖海上的风乎舞兮,怀抱火焰一样的狂放。
四
所有的四月,皆是序章,进入五月的门槛,才是乐曲的华彩乐段,你遍翻珠三角的县志、府志、州志,没有一本志书上没有五月端午竞渡的段落。
“自一日至五日,乡竞渡,结彩为龙舟,各扒故事,喧戏竟日……”
“自一日至五日,江浒竞渡龙舟,或以花红赏捷者,官府士夫各设酒撰往观。”
“江中自初一至初五,棹龙舟,箫鼓喧闻,亲友相邀,结彩船游玩。”
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说:“五月时,洪流滂濞,放于百里,乡人为龙舟之会,观者画船云合,首尾相衔,士女如山,乘潮下上,日已暮而未散。龙舟长十余丈,高七八尺,龙髯去水二尺,额与项坐六七人,中有锦亭坐倍之。旗者、盖者、钲鼓者、挥桡击枻者,不下七八十人。竞渡则惊涛涌起,雷雨交驰,舟去而水痕久不能合,斯亦游观之至侈者。”
屈大均又说:“广中龙船惟东莞最盛,自五月朔至晦,乡乡有之。”而现在,何止东莞,在整个珠三角地区,扒龙舟,无论东莞、番禺、南海还是顺德、中山还是广州、香港、澳门,都有拿得出的绝技。
端午扒龙舟,这记忆的基因从小就根植在童谣的传唱里,你听《凼凼转》就明白农历五月端午的岭南了:“凼凼转,菊花圆,炒米饼,糯米团,阿妈叫我睇(看)龙船,我唔(不)睇,睇鸡仔,鸡仔大,捉去卖,卖得几多(多少)钱?卖得三百六十五个仙。”
这首顶针格的童谣,不知传唱了多少代,这里面的炒米、菊花和糯米,还会在一代代的儿童的肠胃里透出诱人的香气,只是苦了那些小鸡仔,成了不看龙船撒气的顶包。
沈从文在小说《边城》里描述过他的老家湘西端午赛龙舟的事情:“船只的形式,和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体一律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颜色长线,平常时节多搁在河边干燥洞穴里,要用它时,才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十二个到十八个桨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每人持一支短桨,随了鼓声缓促为节拍,把船向前划去。带头的坐在船头上,头上缠裹着红布包头,手上拿两只小令旗,左右挥动,指挥船只的进退。擂鼓打锣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划动便即刻蓬蓬铛铛把锣鼓很单纯地敲打起来,为划桨水手调理下桨节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声,故每当两船竞赛到剧烈时,鼓声如雷鸣,加上两岸人呐喊助威,便使人想起小说故事上梁红玉老鹳河时水战擂鼓种种情形。”
明代嘉靖年间南海人何维柏的《天山草堂集》记:“粤人习海,竞渡角胜,而大舟比常制优异,十余年始一举。船广可三丈,长五丈。龙首至龙尾,金光夺目,叠彩如层楼。上饰童男女,作仙佛鬼神及古英雄,凡数十事。旋转舞蹈,冒之以幔,数里外望犹可见。两旁持短揖应鼓者百夫,银毛红衫,铙吹沸作。更为游龙十数,缭绕后先,若群蝎之从母出入者。然游龙万计,口亭翠幕,奇巧相先,不可名状。歌板雷动,酒气云蒸,丝竹与笑语相乱。”
这样大的龙舟怎可竞渡,这是“游龙”,这不是竞渡,是竞美。此等龙船体积庞大,装饰繁多华丽,是一种用于观赏的龙舟,重在游弋、旗鼓助兴。
屈大均在《广东新语》记载了一则岭南龙舟故事:南宋末年,有一个叫梁太保的朝廷官员,一路护送南宋末代皇帝宋幼帝赵昺,沿浙江、福建躲避元军的追杀而逃到了广东番禺一带。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乡人感念梁太保的忠君精神,于是立祠梁公庙祭祀他,并且造了一条龙船纪念。后来每年当地举行龙舟赛时,人们就会到梁公庙中占卦。如果得到全阴卦,说明可以制作龙舟举行龙舟赛。崇祯丁丑(崇祯十年,1637年),乡人照例到庙中请求举行龙舟赛,但没有得到庙神的批准。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了好几年。于是,有一个老人跑到庙中哭诉:“我现在已经老了,如果再不举行龙舟赛的话,那我们龙舟的制作方法从此就失传了。”梁太保神于是同意了乡人再度举行龙舟赛。
这则关于龙舟的记载,有多重的文化意涵,明末崇祯丁丑,正是国家内忧外患,风雨如磐鸡鸣不已的时辰,外有后金叩关,内有李自成张献忠抗争,文化存亡在于一线,这时举行龙舟竞渡,是一种民气的唤起,也有一种保留文化的意味在。
从宋到元,延续明清、民国乃至当代,我们的龙虽隐,但形在江海,神在人们的骨髓。我们的文化不因改朝换代而消亡,屈原在,伍子胥在,勾践在,这些精神的化石会一代代复活。
原本有南越先民的渔猎生活和水斗习俗基因的岭南龙舟,在历史的长河中,既有中原文化的印记,更有自己独有的丰富的形态和内涵,历千年而不辍。一方面坚持岭南文化自身,一方面又不断与中原文化对话,最终成了珠三角这样丰富的文化生态。
我们看一块石刻牌匾“尽压群龙”,这口气不可谓不豪壮。这是顺德发现的康熙年间龙舟竞渡牌匾,上边刻着“尽压群龙”四个大字和“康熙乙卯-文社为第一名飞龙立”两行小字,1983年发现于杏坛北水村,保存在西山庙内碑廊上。当时它已被嵌入墙体,后来作为文物被移到了博物馆。
清代“不可及也”牌匾现存于杏坛高赞村,上款为“盛埠飞龙第一名”,下款为“龙潭乡主人”。现存于杏坛桑麻村的清代“龙天远御”牌匾,上款为“盛乡飞艇第一名”,下款为“逢简北约明远”。这是屈大均没有看到的,他身后顺德龙舟的盛况。
今澳门路环谭公庙内藏有一件鲸鱼鱼骨雕制的龙舟,长四尺,装有龙头、龙尾、锦旗、锣鼓,这是谭公庙初建之时渔民们的供奉,龙舟的主体是用鲸鱼的头骨雕成,十分珍贵。谭公庙建于清代同治元年(1862年),鲸骨龙舟至今被大家视为珍品。
在1874年7月6日的《申报》上,曾登载了一则消息:“今岁澳门之华人于葡节日竞龙舟,各船户无不升旗贺节,热闹异常。当年驶龙舟前后,凡有数艘,棹桨冲波,追风蹑电,各竭其长。方啧啧为之叹赏,而一艘忽覆,船中人尽付波涛,死者十有二人。”因扒龙舟而酿“覆舟”之祸,是令人痛心的事,但可想见当年澳门海面上这次盛大的民间龙舟竞渡的场景,可以感受到一百多年前澳门那棹桨冲波,追风蹑电的场面。民国初著名学者汪兆慵在《澳门杂诗》中曾这样写:“皮金剪纸作龙舟,铙鼓喧阗夜未休。吊屈遗闻谁解得,劳民靡费果何求。”作者在诗尾写有一条注:“滨海潮急,端午未克为竞渡之戏,每糊金纸作龙舟形,燃烛其中,数十人持之,交舞通衢。”因为海上潮水湍急,端午节无法举行龙舟赛,人们只好用金纸做成龙舟灯在陆上游行,以表示庆祝。
进入五月,龙舟会,“自五月朔至晦,乡乡有之”。珠三角的核心,当然是广州,而现在的广州,高楼林立的CBD,国际范十足的现代化设施身边的珠江,水流虽然被挤细挤瘦,但筋骨仍充沛,那些河涌在,那些湖泊在,这里有祠堂建筑,有醒狮起舞,有粤剧的水袖唱腔,这也算是“留住记忆”“记住乡愁”吧。
人们说,在广州天河区的车陂,那龙舟竞渡才像一场竞速运动会。参赛的是车陂村九大姓氏十二个龙舟会200多条龙舟,龙舟下水的密度就像北方除夕夜家家下饺子,河水沸腾,龙舟入水。
“宁荒一年田,莫输一年船。”大家的龙舟一入水,人们在心里都惦记着“夺标”争第一的事,这可是种子,千百年来就埋在人们的心中,赛龙夺锦,争的哪是一面锦旗、一只“金猪”(烧猪)和一埕烧酒,而是家族的荣耀和个人的脸面,是一年的喜气。龙舟是家族力量的象征,是村子的徽章,也可以别在每个人的脸上四处炫耀的。
龙舟竞渡那天一早,村委会就把18 头金猪及烧酒披红挂绿,恭恭敬敬地摆好。竞渡还没开始,一河两岸的人就像河水涌到了岸上。
四周的拥趸,呼喊着自己的队伍,自备的锣鼓,敲起来,放大着热烈;
鞭炮响了,像是不臣服的声音。那些看客,在河岸边有抢不到位置的,直接把河边的树挂满了。
那些起始线上的龙舟,是躁动,是跃跃欲试,是紧张得悬在了嗓子眼的心,还有如豹子潜伏的桨与手臂。
河岸的热闹,与龙舟紧张的静寂,对比是如此的强烈。大家都在等待着那一刻,一年的等待与积蓄。
哐,就在大家屏住呼吸,思维快要停滞的时候,一声锣响,就如蛰伏一冬的各种生物,到了惊蛰,一下子筋骨就腾跃了,那时间,人动了,天动了,河动了,舟动了,急促的是鼓点,鼓才是龙舟的灵魂,密不透风的鼓点,疏可走马的鼓点,各种声音纠结。这时,河面上,两龙兵发,双龙奋起,如射出的响箭。
桨的起落,如鸟的翅膀的开合,桡手们的手臂就是放飞翅膀的开关,也是桨的加长。这时的龙舟如飞在水上,原先龙舟的划动如给划水开膛破肚,打开了河水,这时的龙舟如缝合水的裂缝的会飞的熨斗,这时,河面上的白鹭惊起,一行白鹭分开了青天,这时你觉得河面是如此的窄,鼓声都塞满了,那些岸上的看客,还来不及拿出手机相机拍照,在桡手的前后俯仰间,前方的标旗近了,夺标啊。
这时人们都紧张起来,那河水好像也立起来了。不夺标,无胜算,夺标了,“回龙”时候,更考验龙舟。“回龙”夺标折返的那一刻,才是胜败的关键,输赢的黑白局,只是一刹。
“回龙”,就是按照龙舟竞渡的规则,每条长三四十米的传统龙船,载着六七十个桡手,从龙溪桥出发,奋力扒上30米河道到观龙桥,要夺取“回龙旗”再折返回程,拼命扒上300米到冲刺点,也是原先的锣响的起始处,始也是终,终也是始。这样才算完成全长600米的龙舟的竞渡。所以“回龙”才是华彩里的高点。
在比赛中,夺“回龙旗”是技术经验的积累,也是反应与运气。龙舟要夺“回龙旗”,在保持上半段第一的时候,快到前方300米夺标处时,龙舟要恰当减速,让标手迅速夺标,然后全船桡手在急速前进中转身,之后龙船折返,往起点也是终点冲刺。这“回龙”技术不易掌握,龙舟快了,标手夺不到河面上的标旗;
龙舟慢了,会在这“回龙”瞬间被他人赶上。
龙舟竞渡,夺标是最让人快乐豪壮的事情,人们问:“点解?”(粤语,为什么?)
桡手总是自豪地说:“点解?够辣够威够强呗!”(粤语,够刺激够威风够强劲)
这就是广府人。有人说:“你叫一个广东房东10点去收租,他说没时间要去喝早茶;
但你叫他8点去划龙舟,他6点就过去了。”
而那些在广东打工的人,他们也在意端午的龙舟。他们不在意端午否能吃上咸的或者肉馅的粽子,他们想着到江边河涌为房东加油,房东的龙舟一定要赢啊,赢了就可以免我两个月的房租了吧。
在广东赛龙舟,不但比速度,还有龙舟的历史内涵。车陂村造于1868年的“东坡号”龙舟,那可是广东最古老的龙舟之一。这是东坡的后人为了纪念先祖,在清代同治七年(1868年),车陂村苏家后人倾全村之力,打造了一艘长接近40米的龙舟,以苏轼的号命名。这条龙舟一直划到2022年,为了保护这百岁文物,后来就克隆了一艘新“东坡号”,让老的有包浆的“东坡号”进入了博物馆,接受历史的朝拜。
在佛山,现在还存有一条最古老的龙舟,盐步老龙,这个龙舟可追溯到明朝宣德七年(1432年)。
龙舟竞渡,竞的是速度,速度才是唯一,臂甩掉,腰折弯,手中的桨不能停。广东扒龙舟冠军队600米竞速的成绩是1分49秒373,而800米田径赛的世界纪录也大体是这个时间。大家的屁股上、胳膊上像加装了动力的马达,有的说,这不是纪念屈原,这速度,就是飞着去救屈原。
广东扒龙舟,进入当下的时代,那已经进入科幻时代,所有龙舟都会神龙摆尾,过弯就像是一片叶子轻松飘过。
要说佛山南海叠滘的“扒龙船”,那才是最时尚最现代最魔幻的。当地河涌大多狭窄且曲折绵长,25米左右的传统龙舟,每条船上40多人,在狭窄的河道上高速过弯,“龙舟漂移”。叠滘龙舟人,无论舵手、桡手、鼓手、锣手、标手,心心念的是“宁可煲烂,不准扒慢”,大家“行船以旗为眼,桡以鼓为节,桡齐起落,不乱分毫”,竞渡者们与龙舟合二为一,宁可“煲”(撞坏)龙船,也不能降速。
只有速度是不够的,还要有艺术含量,美的历险,龙舟漂移才是最炫酷的方式。叠滘龙舟,比速度那是餐前小菜。这里的龙舟人,四十几个“飞驾”一条25米长的龙舟,在平均6米宽的河道上如庖丁解牛的刀刃,在水的筋骨关节里,任意纵横,从容摆荡。赛道除了直道,那些弯道,比如S形道、C形道、L形道,更是自然界鬼斧神工的奇葩。
S形弯道是水的九曲连环,需要连续过弯,如在大山羊肠小路曲折盘旋,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L形弯道近乎90°直角,转弯处还凸起一块像“泰山石敢当”的石头,这样龙舟转弯的技术难度参数,你说怎样奇葩,差之毫厘,人倒船翻,胆气、技术就在毫发。
而漂移时,更是上演的杂技一样的惊险刺激。长达25米的龙舟,在最窄3米的河里保持超高速过弯,这才是龙的筋骨,曲折盘旋,所谓的翩若游龙之游,这才是翻腾云海,潜藏深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最本真的形象。
珠三角的龙,是中国版的速度与激情。在龙舟竞渡时,网络上更是讨论热烈,有神评论龙舟竞渡的那些龙人:“赢了桑拿房,输了跪祠堂。”这龙舟队列里,不乏身家过亿的老板,但在家乡的龙舟队伍里,那也得乖乖蛰伏起来。有人投资失败,折本了,赔了几千万元都没哭,但输了龙舟比赛,哭了,像个孩子。
房东赢了比赛,那可是豪横,一甩手,就给所有租客租金减20%。在网上,大家说“让百亿富豪为你免费表演拼命”的龙舟,要且看且珍惜。
珠三角的龙舟竞渡,是历史的现代版,最恰当地还原了宋朝黄裳《减字木兰花·竞渡》:
红旗高举,
飞出深深杨柳渚。
鼓击春雷,
直破烟波远远回。
欢声震地,
惊退万人争战气。
金碧楼西,
衔得锦标第一归。
宋人竞渡尚红色,常以红旗作招,来作为竞渡的信号。万人丛中,人头一片,收拾呼吸,凝神聚睛,蓦见前方红旗一举一落,竞渡的龙舟就如弹弓飞弩,冲出杨柳掩映的洲渚。
竞渡的人们埋头划桨时候,最是看客的欢呼让他们惊醒抬头,金碧辉煌的水殿西侧,得胜的人把锦标取下,垂在龙舟的口中,闲闲归去。“衔得锦标第一归”,“衔”字多传神啊,这是动词,也是一种洋洋自得的神情,如鸟儿,衔回了锦标。
五
珠三角的龙舟,竞渡只是其中的一项,它还是一种说唱,在过去珠三角的大街小巷,时常能见到手里拿着一个龙舟木雕为身份标识的民间艺人,胸前挂着小锣、小鼓,靠说唱表演谋生。
这是龙舟说唱,在晚清和民国时代,在珠江三角洲的城市乡村,不少龙舟民间艺人扛着一根木雕小龙船作为标志,而挂在胸前的小鼓、小锣敲击起来作为伴奏,边走边唱,又可驻足一个地方,连续几天演唱。龙舟说唱,最擅长的是即兴,特别是在一些庆典场合,兴之所至,随意点化,给人以精神的满足。后来,龙舟说唱逐渐独立,成为一种曲牌,被粤曲粤剧吸收。
“龙舟鼓,响纷纷,龙舟唱出谐趣曲文。人人听过,行好运。讲述多情大少,一片痴心——妹呀,你想透唔曾。尚有那个痴男为你舍弃封侯印,知否情到深时会恨更深,总之花债未完都非福分,休再混,把我婚事来答允,好嘛?我把大红花轿,迎娶佳人。”
龙舟说唱,因龙舟而起,在珠三角,龙的符号遍及人们生活的各个角落和灵魂的深处,大家把龙贯穿在生活和精神的各个层面。龙舟说唱是唱给百姓听的,在正月里,龙舟说唱,在村子里,会挨着每家每户地唱,这是最地道的乡土音乐,大家在龙舟说唱里,得到历史文化的滋养,得到古今信息的传递,也培养着一代代的乡土音乐的耳朵。
唱龙舟最早始于清代乾隆年间,传说是一位原籍顺德龙江的破落子弟首创了这种说唱体的龙舟歌。这些演唱者大多以男性为主,他们在茶楼、乡渡及乡村榕树下等公共场所卖唱,唱后请求听众“随缘乐助”,有点像北方的莲花落。
龙舟不只竞渡、说唱,龙舟的深层是一种联络情感的工具。在竞渡的前后,还有“招景”“应景”“趁景”,还有“龙船饭”“龙船饼”“五月粽”“午时茶”,这样一套操作下来,才算体验了珠三角的龙舟文化。
“招景”就是遍撒英雄帖,向兄弟村落、老表村落发邀请,就是水上聚会,在五月的天地下、河涌里,用一种生命召唤另一种生命,有宗教般的虔诚,有古老敦厚的文化礼仪。兄弟村老表村收到要举行龙舟竞渡“龙船景”地域的邀请,就会欣然接受,决定前来,这就叫“应景”。
龙舟竞渡,就是串门,就是展示,就是珠三角的狂欢。那些应景、趁景的龙舟来了,就是“龙船饭”的盛宴。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写道:“得胜还埠,则广召亲朋燕饮。”在各个祠堂,乡情与亲情,豪气胆气与酒气,筵开十围百围,没有什么不是“九大簋”不可以解决的,“九大簋”就是古老的宴席传统在珠三角的遗存。
在珠三角,“九大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请你吃九大簋啊”,就是盛情招待。“簋”原来指古代盛放黍稷的器物,寓江山社稷安稳太平。北方通常以双数为吉,唯有岭南地区习惯称盛宴为“九大簋”,以九为尊,“九大簋”有丰富、隆重和尊贵的意思。
民国时期,当时的主题筵席主要有喜酌九大簋、暖堂九大簋、开灯九大簋、寿宴九大簋。传统九大簋的菜式是,第一道菜乳猪拼盘,第二道菜发菜扒鸭,第三道菜豉汁蟠龙鳝或蒜子闷大鳝,第四道菜蜜饯或白灼大虾,第五道菜酥炸或清蒸生蚝,第六道菜香芋扣肉或果仁鸡丁,第七道菜清蒸海鲜鱼,第八道菜炒时蔬,第九道菜老火汤或瑶柱粟米羹。
龙舟文化,在珠三角,是一种争强好胜的谨慎气质,也是一种敦睦的温情。但龙舟竞渡,毕竟是在江河湖海中进行,水性凶险,常有龙舟倾覆。因为是竞渡,就有输赢,那些血性的男儿,稍有言语和动作的挑衅,就常常发生械斗。
有这样一则民谣:“初一龙船起,初二龙船忍,初三初四游各地,初五龙船比,初七初八黄竹岐,初九初十龙船打崩鼻。”
清末珠三角地区有一次著名的扒龙船械斗,发生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端午期间,南郊的番禺莲湖村和汀根村同属相邻,每年必于此时会合四乡,在珠江支流一处宽敞河面举办赛事。
虽然历年来两村赛龙互有胜负,但总体而言汀根村占优。引起打斗的祸根始于两村的年轻扒仔,竞赛双方平时早有积怨,赛场上一言不合,便互相讥讽,乃至挥桨相向。
初始小打小斗,仅发生于十八个人之间。但后生仔年轻气盛,争强好胜,卒至后来酿成一场两村大械斗。
起初仅是桨桡棍棒相交,继而亮出刀枪。一场双方百多二百人卷入的流血斗殴,直至斗到人仰船翻,伤亡达上百人。打到火爆眼红的莲湖村民,几天后还联合邻近二十四条村子,放言铲平汀根村,眼看一场两村血战即将上演。
官府闻讯,即时动用两三百兵,开进莲湖村缉凶,挖起并烧毁龙舟,并责令该村今后不得制作新龙舟,一场大型流血械斗终被平息。
1912年元月,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正式通电各省,改用阳历。1913年端午节是6月9日,这一天,各机关“除邮政海关循旧放假,均照常办事。财政司署则赶办决算,更加忙碌。学校男女生徒均不准请假”,另外,“水陆两部警察禁止竞渡,加班出巡”,故“省河十里,龙舟绝迹”。
我看到清末一份《桂林八街公议禁约》,其中有一条禁止扒龙舟:“止扒船以断祸根。扒龙船屡毙人命,且惹是非,受祸最烈。我八街同人寒心久矣。自今禁止,永远不准扒龙船以及开鼓贺桡,赛神行香,送迎来往。虽旱扒,一律禁止。违者公罚,逐其远徙,抗而创复者,禀究。”
这里连在旱地扒龙舟都禁止了,我想到我童年在老家中原地带,看到的我们什集镇,东街的黄龙(苍龙)与北街的白龙(银龙)因舞龙最后酿成的械斗,那如电影的特写,是君子般的打斗,但一股男子气概英雄好汉气概在这打斗里,绝美表现:
苍龙和银龙的男儿们,在夜间的沙河的河滩,空旷,远离镇子,他们互相叫阵,先是龙头的角儿出来。
苍龙喊:豁出去了,百十斤,今天分分谁是公母?
银龙喊:豁出去了,谁孬种,谁是妮子生的。
苍龙说:包你先出手。
银龙说:包你先出手。
苍龙说:怕你了?
银龙说:怕你了?
“揍你个狗日的!”
“揍你个狗日的!”
这里的对阵,是响马的规矩,什集镇的老辈们传下来的。对阵,叫养龙,把龙的骨头养壮,几乎每个十八岁的舞者,在加入舞龙的时候,都会碰到这样的机会,但有时,会被双方的会首压下,已经有数十年,没有了养龙的对阵了,很多的舞者,舞了十年八年了,也没碰到这样的机会,这次,机会来了。
每个舞者,卸下的是自己舞的那节龙的木柄,拿在手里,如《水浒传》里董超薛霸在野猪林对付林冲的水火棍。
规矩,先是每个对手,用手中的木棒,向对方击三下,不能击头,不能击裆,也不能躲避。这头三下互相击打过后,可以混打了,谁败下来,谁就是孬种、草鸡了。
苍龙说:“妈的,你打吧,眨一下眼,你是我爹。”
银龙说:“妈的,你打吧,眨一下眼,你是我爹。”
一刹,只见棍子生风,银龙用水火棍扑向苍龙,一二三;
然后棍子生风,苍龙用水火棍扑向银龙。
这棍子真解气,也真带劲,终于赶上一回。两个人是冤家,在水火棍的击打中,一声不吭,都是沉默的泥土一般,就如这一次过后,就成了过命的兄弟,所有的东街北街几十年的猜忌、冤仇,都在水火棍下解决、消融。
好的,兄弟,击打我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不客气,致命的反击开始了,那沙河的水也站立起来,被谁提着,变成了一道钢鞭,抬头望,从天边猛掴下来,一掴一掌血,一掴一鞭痕。星宿也变成了石块,纷纷拿在手,向着对方的肋骨、牙齿、胸脯、脚踝骨砸呀。只有喘息,只有叫骂,没有求饶,没有罢手。
这时,第二节站出来了,第三节站出来了,一直到龙尾,都列阵开来,大家都等不及了,直接对阵:
“打吧,娘的!”
“揍吧,娘的!”
直打得片甲不留,直打得血肉模糊,再看身边的沙河,这时却如安静的处女,绝无半点的火气,缓缓地,慢慢地流淌,恢复了平静,就像走到了坦途,走出了开阔,走出了崭新,这些汉子们,苍龙与银龙,先是跪在河滩哭,然后是抱着对手哭,接着是嗷嗷嗷地直叫。这时,会首来了,各家的母亲、媳妇来了,各自抱着自己的儿子、男人。
都是血迹斑斑,都是筋疲力尽,都是满眼的温柔。
会首说:“喝酒吧!”
“喝酒吧!”
这些男人都没有回家,聚集在镇子的戏园子的舞台上,摆开了桌子,把坛子的酒打开,先是用大碗,每人面前倒了半碗,用火柴点着,那蓝蓝的火苗,开始从碗里燃烧到男人的身上、脸上、胳膊上。那些伤口,好像绽开着的蓝色的花。
这是我童年看到的一幕,珠三角的龙舟竞渡的血性,比我们旱地里的人,可能更加展示龙的翻江倒海的那种气概。屠龙的少年,变成了恶龙,这也是应该让人警惕的。
悬崖高耸,一路奔聚的西江、北江、东江,朝着南海,那涌动的水流与河床,揣着使命、汗水、未来来到了珠三角,一路锦绣,一路潜伏,一路高歌,是时间之流,是空间之川,是稻谷与帆樯,是血与泪,是悲与歌,这是龙的世界,在龙隐的时代,这里潜藏着无限的可能。一道一道的闪电,画出龙的形状,携龙在天,或载龙入水,龙都在,只是你要修筑你的神庙,那里有龙的骸骨,而形在江海,龙会重新腾跃在世界的前台。
责编: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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