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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妖人

来源:公文范文 时间:2024-09-04 20:32:01 推荐访问: 妖人

胡杰

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翘首等待十几分钟后,对面山上终于出现两个男人的身影。安晓华不禁心跳加速,开始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状态。那时,他当然想不到,这次贴靠行动将开启他十多年的职业缉毒生涯,而“全国禁毒工作先进个人”、“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全国移民管理机构“十大国门卫士”等荣誉正在前方等着他。

槟榔江是一条山地小河,发源于尖高山南侧,是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与保山市之间的一条界河。槟榔江河水清澈,风光旖旎。此刻,安晓华就站在保山騰冲一侧眺望对岸,注视着两个人影从德宏盈江一侧的山上一点点走近,由小变大。他已经能看清,两个人每人背着一只筒帕、挎一把景颇刀,大步向桥头的方向走来。没错儿,一看装束就知道,这是两位景颇族人。

四天前,腾冲边境管理大队案件侦查队队长老叶跟刚借调来的安晓华说:“有个案子需要人去贴靠毒贩,验一下毒品,你有没有胆量去?”

安晓华没犹豫,挺直腰板敬礼:“谢谢队长信任,我没问题!”

叶队看上安晓华,是因为他是本地人,而队上的侦查员大多来自五湖四海,一张口就会露馅儿。当然,安晓华的沉稳劲儿,叶队也喜欢,要不干吗把他借调到案件侦查队来呢。

安晓华接到任务后马上进入角色。他不再刮胡子,身上的长袖T恤、牛仔裤也不再换了。行动开始前的一天晚上,他还故意在办公室加班看材料,熬到四点多,困极了,也只是伏在办公桌上眯了会儿。等站到河畔小沙滩约定的接头地点时,又黑又瘦的安晓华已经一副落魄样儿,和当地的烟民完全看不出有啥区别了。

景颇男人随身带刀是民族风俗,也是法律允许的。但是,沉甸甸的砍刀背在两名毒贩身上,对于赤手空拳的安晓华来说却是一种致命威胁。本来,老头儿在电话里跟叶队说就他一个人过来,而此时他身边多出的这个矫健的小伙子,恐怕是他的保镖。

转眼间,他们已经过了小桥。四下里观察一番,老头儿向安晓华点头示意并走上前来。

“东西呢?”安晓华看出二人对自己很放心,完全没有戒备。

“在这儿!”老头儿从筒帕里掏出来的,是一根手指粗细、长度约四厘米的圆柱状的东西。按照惯例,这样一根用保鲜膜包着的海洛因就是十克,售价在一千七八百元,老主顾一千六百元能拿到。沿着保鲜膜压烫的接缝,安晓华老练地把它撕开。验海洛因,一要看,二要闻。安晓华将那只小圆柱凑到鼻子下方,闻到了一股酸酸、臭臭的味道。接下来,他又伸出舌尖,在海洛因上舔了一下。做这个动作时,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老头儿的脸。他注意到,老头儿似乎愣了一下。

还是一看、二闻、三舔,安晓华又继续验第二根小圆柱。突然,警笛响起,一辆警车从一百多米外的公路拐弯处冒出来,明显是在向这里疾驰;
埋伏在附近灌木丛中的几名便衣侦查员也都跳了出来。此时,老头儿一把抓过安晓华手里的两根小圆柱,和小伙子两人扭身就跑。说是老头儿,其实也就五十岁出头,虽说个头不高,但身手敏捷不输年轻人。安晓华试图上前阻拦,却被叶队一声断喝制止:“不要追了!”

两个景颇男子飞跑过桥,进入“安全地带”。只见老头儿在对岸取下刀来,当空一通劈砍,哈哈大笑,以示羞辱。安晓华气得眼冒火星,恨不得立即起身追赶。

事后,叶队黑着脸跟情绪沮丧的安晓华说:“你舔毒品的动作是谁教你的?画蛇添足!”

干缉毒,进边防

一、从悲痛到行动

少年时的安晓华有着那个年龄孩子特有的叛逆,疯玩,不好好念书。上初一时,父亲看他难以管教,索性脸一沉让他退学,跟着自己下田种烟叶。云南有很多著名的香烟品牌,当年在全国有“一云、二茶、三红塔”的说法。烟叶种出来,等着厂家收购,不愁没销路。但是,种烟叶却是桩极其辛苦的农活。播种之前,要翻地、松土,还需要对烟种进行消毒、浸泡。烟种撒下去,要覆上薄土,然后就得保持土壤湿润,以利出芽。烟苗生长期间,松土、施肥、除草、浇水之外,还要及时喷药,防治病虫害;
总算盼到了烟叶成熟,不光要顶着大太阳收割,还得讲究技巧,避免伤到了叶片;
收回的烟叶,又得及时进行晾晒,然后再经过烘烤加工,按照品质进行分类,上交到指定地点。一年到头,烟农就没有闲的时候。

跟着父母,安晓华经历了烟叶种植、加工的完整过程。一次,在烈日的暴晒之下,瘦如麻秆的少年安晓华抱着沉重的烟叶,累得直掉眼泪。“不好好读书,你就只能回来干农活儿。”父亲是新河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也是一个什么农活都会干的农民。种完这一季烟叶后,安晓华主动跟父亲提出,他要回学校读书。然而,他已经是个没有学籍的人了。父亲跟一位小学校长说好话,让他参加了小升初考试。这以后,安晓华才觉出,书中自有千钟粟。

1997年,超龄两岁的安晓华的父亲参加公务员考试,被破格录取,成为政府里的一名土地管理员,退休前,他干到了土管所的所长。父亲的勤奋努力,给在读初中的安晓华树立了标杆。2001年夏天,年近二十岁的安晓华终于考上了警校,成为寨子里有史以来的第三位大学生。安晓华选择的专业是治安管理,而他后来从事缉毒,和大一时发生的一件事有着深刻的关系。

一天,老家一位叔叔打电话告诉他,阿客、老幺和四堂因运送毒品被警察抓了,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阿客是安晓华的表哥,比他大几个月。小学时,俩人一直是同班同学。安晓华打小体弱多病,有段时间,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卫生所打针,瘦得像只猫。而比他高出半头、人也更结实的阿客,一直把安晓华当成亲弟弟护着。上学路上,遇到邻寨的狗追他们,捡棍子、摸石头吓跑狗子的都是阿客。一次雨天路滑,安晓华在放学路上摔了一跤伤了下巴,阿客步行两公里把他背回了家。伏在阿客的背上,安晓华能听到他的喘息声,还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兄弟俩的心连得更紧了。

上五年级时,他们班上有个同学丢了一只电子手表。当年,一只电子表要五六块钱,而每个孩子口袋里的零花钱不过一两毛。丢表的孩子吓坏了,因为他回家没办法跟爹妈交代。

“不要紧!”阿客安慰那位同学,“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阿客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捕鱼捞虾换钱给这位同学重新买一块电子表。

捕鱼捞虾,都有窍门。捉黄鳝的关键是要找出它们躲藏的洞口。黄鳝洞又分为前洞和后洞,洞不够新,也会白忙活一场。而在浑水与清水的交界处,常常会有鲫鱼。要摸到鲫鱼,就要在小河汊里拦一个坝,然后把水往外舀。等把水舀得差不多了,乱窜的鲫鱼就很容易摸到。泥鳅出没的地方都有流水,水又不会太深,泥鳅受到惊动,就会拼命往泥里钻,还会用尾巴把水搅浑。要逮住泥鳅,就得把整个身子伏在田埂上,两手配合着一起往泥里掏。泥鳅溜滑,两只手配合稍不到位的话,它就会从你的指缝溜走。当然,泥鳅捉上来,捉泥鳅的孩子也早已经浑身是泥,变成了“大泥鳅”。甭管捉哪种鱼,所有孩子里本事最大的都非阿客莫属。阿客他爹就是这方面的能人,阿客得到了老爸的真传。

阿客去问过卖电子表的小卖部老板。老板说,只收鳝鱼。于是每天一放学,阿客就率领一帮孩子下河去捉鳝鱼。阿客为了照顾身子弱的安晓华,给他分配的工作就是拿一只编织袋,在岸上等着装同学们捉上来的鳝鱼。那段时间,安晓华每天都拎着编织袋,把大大小小的黄鳝一股脑倒在小卖部老板的水桶里。而经验丰富的阿客会往水桶里放上两条泥鳅。黄鳝好静,泥鳅好动。有泥鳅在,黄鳝就会动起来,这样,它们就更容易存活。忙了好几天,老板才终于说:“够了!够了!”

就这样,一只一模一样的电子表又戴在了那名丢表同学的手腕上。

童年的日子,不是下河摸鱼就是上山捉鸟,想到捉鸟,安晓华就又想到了老幺。

老幺比安晓华小两岁,论辈分却是他的堂叔。因为上面有三个姐姐,家里经济条件又比较好,所以一家人都宠着一脉单传的老幺。这也养成了老幺为人大方的性格。在安晓华的印象里,老幺就像个魔术师,总能从口袋里摸出些水果糖、棱角糕与小伙伴们分享。

一次,寨子里的小伙伴们去掏鸟窝。他们发现一棵十几米高的云南松上有一窝“麻知了”幼鸟。“麻知了”学名叫伯劳,因为老是叽叽喳喳,羽毛棕黑有点儿像麻雀,所以有了这么个名字。这次掏下来的小鸟只有三只,不够分。虽然是安晓华上树掏的鸟窝,但这回分鸟却没有他的份,原因是上次掏松鸦的窝,安晓华已经分到了一只“山和尚”。这种鸟特别聪明,养好了会说“你好”,甚至还能喊“爸爸”呢。可是,那次安晓华分到的“山和尚”回去没养多久就死了。此时的老幺看到安晓华实在是喜欢伯劳,就扯扯他的衣角,把他拉到一边,将自己分到的那只给了他。这只伯劳安晓华养了好长时间,老幺也时常捉几只蚂蚱来,和安晓华一起喂它。

老幺是个安静的孩子,话不多,年纪又偏小,谁若欺负他,阿客便马上会站出来为他打抱不平。为四堂,阿客也一样会出头。

在这帮孩子中间,存在感最弱的就是四堂了。四堂属狗,从小就是阿客的跟屁虫。三个人因贩毒被抓后,寨子里的人都认为挑头的肯定是阿客。他们三人从瑞丽带了两公斤海洛因,走到下关时被抓。安晓华一直关注着这案子的进展。后来,法院判下來,阿客被判了死缓,而老幺和四堂却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可能,大部分毒品是在老幺和四堂身上搜出来的。

这件事毁了三个家庭。四堂的母亲是安晓华的姨妈,四堂走后没两年,她就病死了。老幺的父母安晓华要喊“阿公”“阿奶”,事情发生后,安晓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脸上有过笑容。

二、致命疏忽

云南铜壁关自然保护区位于中国热带区域的最西部,与缅甸接壤,靠近印度的东阿萨姆,是中国唯一具有伊洛瓦底江水系热带生物区系的地区。萼翅藤、云南蓝果树、红豆杉、桫椤、鹿角蕨等珍稀植物都在这里竞相恣意生长。行进在丛林间,会冷不防地看到白眉长臂猿、野生孔雀等动物。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陇川县陇把镇,就坐落在铜壁关脚下。

安晓华参加工作的第一站,便是德宏边防支队陇把边防派出所。

自从童年伙伴阿客、老幺和四堂因贩毒被抓,安晓华就开始在网上查阅一些关于毒品犯罪的资料。大一、大二见习和大三实习期间,他去过好几个派出所,也一直在了解这方面的情况。自己的三个发小因为毒品家破人亡,年轻的安晓华心中对毒品的仇恨一直在寻找出口。干缉毒,干缉毒,一个声音不断在他内心回响。他发现,武警云南边防总队查获的毒品数量特别大,几乎占到全省查获毒品数量的半壁江山,而边防总队已经连续两年在他们学校招人了。

就像当年高考后填报志愿一样,遇到人生大事,安晓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父亲商量。父亲听了他的想法,点了点头。知子莫若父,他知道儿子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也知道儿子心里憋着的这股劲儿必须支持,否则儿子会遗憾一辈子。就这样,安晓华脱下警服穿上了军装,成为陇把边防派出所社区中队的一名干事。

安晓华的第一位师傅老张只有初中文化,却是位一等功臣,也是云南边防派出所中第一个以个人名字命名警务室的人。从他那里,安晓华学到了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基本功。

一次,相邻的章凤镇发生一起杀人案,陇把派出所也接到了搜捕嫌疑人的任务。边境地区山大林密,当地人熟悉地形,亲朋又多,躲藏起来警察真不好找。可老张给他负责的吕良、龙安两村打了几个电话,村干部马上就动员村民出去寻找了。而这个嫌疑人真就被吕良村的一位村民在一个窝棚里发现了。

老张说话,怎么就这么管用呢?安晓华开始意识到群众工作的重要性。他在工作中细心观察,发现吕良、龙安两个村子的人几乎人人都认识老张。老张不光为村上小孩儿代办落户,为去世的老人注销户口,有人需要到镇上买个啥东西,跟老张一说,他都会给代买回来。有了好人缘,老张在村上说话就算话,茶杯一端,嘻嘻哈哈中,工作就完成了。

在禁毒工作方面,派出所的任务以防范为主,但也有打击任务,就是强制收戒吸毒人员。在铜壁关山区,山间小溪两侧都种植着草果。草果既能入药,又能做煮肉的调料,叶子还可以用来做米茶,嫩芽可以凉拌佐酒。因为经济价值高,种草果的人就多,在草果成熟的季节,他们会带米上山搭窝棚住。而其他时节这些空着的窝棚,就常常成为吸毒人员的藏身处。因此,警方也管上山查堵吸毒人员叫“堵窝棚”。一般来说,吸毒人员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吸食毒品。吸毒之后,他们会变得亢奋、警觉,抓捕时他们的应激反应会非常强烈,危险系数大增。所以,警方通常选择在天刚蒙蒙亮时上山开展抓捕。

安晓华跟着老张和同事们披着满天星光从所里出来,开车四十分钟来到山脚下,又徒步一个半小时上山。山路只有一条,他们在沿途的三个窝棚里发现了三名吸毒人员,铐着他们一起往上走。

天微明,雾又极大。当安晓华他们看到吸毒人员麻腊家的窝棚时,离那儿已经不到二十米远了。麻腊的老爹正在窝棚外用一只吊着的锅熬饭,稀饭的香味甚至飘进了安晓华的鼻子里。安晓华上去推开了窝棚门,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一杆火药枪黑洞洞的枪口,持枪的人正是麻腊。看到枪,安晓华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抓起麻腊持枪的手往高处抬。这时,身后的老张冲上来,和安晓华一起将麻腊摁倒,夺下他手中的枪。同事们很快也都冲上来了,一起将麻腊制伏。

土枪之外,窝棚里还搜出了一支气枪,这是老乡们用来对付偷草果的松鼠的武器——安晓华本该预见到它们的存在的。事后,师傅严厉地批评了安晓华。原来那支枪是上了膛的,就在安晓华愣神的片刻,麻腊扣动了扳机,只不过,那粒子弹卡壳了。

三、第二次贴靠

缉毒是极度高危的工作,侦查员、指挥员永远都得把安全放在第一位,这就是叶队那次临时中止槟榔河畔抓捕行动的原因。

那次贴靠景颇老头儿,叶队本来是做了周密安排的。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五名侦查员就埋伏在槟榔江边的灌木丛中,其中离得最近的,距安晓华只有二十来米远。警车停在山路拐弯处,接头的地方正好看不到。虽然景颇老头儿带了名年轻人来属于意外,但让叶队决定立马中止行动的原因,还是安晓华检查毒品时的那个多余动作。作为指挥员,叶队首先要确保初次上阵的安晓华不能受到任何伤害。至于逃跑的犯罪嫌疑人,以后再想办法抓就是了。

那么,安晓华“画蛇添足”的动作是从哪儿学来的呢?原来,这个动作是安晓华从一部警匪电视剧中看到的。编剧瞎编出来的一个情节,让初出茅庐的安晓华竟当真了。

调回保山时,安晓华儿子都快三岁了,新的工作单位是腾冲出入境边防检查站自治分站。“自治”在此并不是“民族自治”的意思,而是当地的一个村名。这里属于山区,冬天是要下雪的。从热带区域来到山区,气候环境反差很大。自治分站一天过往车辆几千辆,安晓华在这里有两大收获:一是练就了扫一眼就能记住车牌的本事,日后搞案子时,这项功夫就派上了用场;
二是规范了这里的行政卷宗,也是因为整理卷宗这两下子,他被腾冲大队案件侦查队队长老叶相中。一年后,安晓华被老叶借调,又过了半年就干脆正式调到了案件侦查队。那次不成功的化装贴靠经历正是发生在他借調期间。

犯过一次低级错误,安晓华就开始用心跟办案经验丰富的老侦查员学习,琢磨如何跟毒贩打交道。几个月之后,他又迎来了第二次贴靠毒贩的机会。

那是临近春节的时候,腾冲市猴桥派出所抓获一名吸毒人员,挖出了他的上线。案子交到案件侦查队,叶队他们又挖出该男子上线的上线是盈江县盏西镇的一名男子。

盈江县位于腾冲市和瑞丽市之间,隶属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傣语称“勐腊”,境内三十二条主要通道穿越2146公里的国境线与缅甸克钦邦相通,是中国内地连接南亚、东南亚和印巴次大陆的黄金口岸通道,也是中缅两地的毒贩交易毒品的“方便之地”。盏西男子就是给缅甸的甘拜地和云南腾冲的猴桥、滇滩、马站一带提供海洛因的毒贩。他平均一两个月进一次货,一次进货两公斤左右。叶队以买家的身份和他搭上后,约他在猴桥镇灯草坝一处开阔的枯田里见面。这次叶队向盏西男子提出,他只能自己一个人来,不许带刀,自己的小弟会带着现金过去,只要看上样品,就先付两万元预付款。

见面地虽然视野开阔,但周边是梯田,层级跨度大的地方还是很容易隐藏的。叶队带着侦查员提前去踩点并埋伏下来,离安晓华最近的侦查员也就距他四十米远。验货时只见一辆白色轿车在距离约定地点大约一公里远的地方停下,一名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径直朝安晓华这边走过来。就在安晓华撕开圆柱体包装准备闻的时候,事先埋伏好的侦查员们已经冲了出来。盏西男子不顾一切地转身要跑,安晓华扑上去跟他扭打在了一起,并和赶到的侦查员们一起将盏西男子制伏,从轿车的后备厢里搜出了四百多克海洛因。

最终,盏西男子被判了死缓。

安晓华和同事们在丛林中设伏抓捕嫌疑人

从腾冲到龙陵

一、奇怪的老头儿

因为箱包里夹带毒品,一名来自四川自贡的小伙子被边防检查站查获,送到保山支队案件侦查队接受审查。他口口声声称,行李箱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给他几百块钱让他带的,至于里面有什么他压根不知道。那么,那个“别人”又是谁呢?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自贡男子说,那人是他通过QQ认识的,网名是啥他记不清楚了,QQ号更是没记住。他翻来覆去就是这套说词,死不承认替人带毒品。一遍笔录问下来,主办侦查员拿他也没办法。

这时候的安晓华是作为腾冲大队的一名侦查员,被派到保山支队跟班学习的。所谓跟班侦查员,主要任务就是协助办案,讯问嫌疑人时坐在主办侦查员身边旁听,不负责讯问、记录等具体工作。当时看着满嘴跑火车的嫌疑人,安晓华就在思考,到底有什么好办法能让嫌疑人如实交代?

那天的值班领导是案件侦查队的教导员陈锡华。陈锡华比安晓华年长六岁,贵州铜仁人,是个搞案子的高手,多次立功。了解到讯问没有进展,陈锡华提出:“他的手机你们查了吗?QQ号呢?你们都不掌握他在跟谁联系,他凭啥给你们好好交代?”陈锡华平时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平易近人,但是说起工作和案子,他总是直戳要害,不会考虑什么面子问题。他说:“你们先把该做的功课都做了,再去审他看看。”

找到突破口就是成功的一半,一查自贡男子的手机,果然发现了一段他没来得及删除的信息。从这段信息里,警方发现交给他行李箱的人是个德宏人,交接的地点也说得清清楚楚。顺藤摸瓜,这个德宏人的信息也浮出了水面。

手上抓了几张牌,再讯问时,底气就不一样了。自贡小伙子嘴上再跑火车,主办侦查员就甩出一张牌来。谎言一个个被揭穿,他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只好实话实说。原来,他就是德宏人雇来运送毒品的“骡子”,两人确实是在网上认识的,说好货送到就给他两万元酬金。动身时,德宏人先给了他两千块钱的盘缠。随着各种信息的汇总,抓住自贡男子上线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次讯问经历让安晓华体会到,做缉毒警察,最高的境界是不战而胜,而胜算和先机都藏在前期细致的工作里。所谓的谋略,不过是对案情和嫌疑人深入的分析思考。安晓华处处留心,从身边前辈办案的细节中分析他们的智慧,学习他们的思考方式。

不久之后的一天中午,安晓华正在支队食堂排队打饭,身边的师兄跟他说起上午刚审的一个老头儿:“就怕碰到这种不识字又认死理的人。这老头儿背了五公斤海洛因,竟然敢坐着出租车闯芒颜边境检查站。毒品当场从他的双肩包里取出来,可他死不认账。我磨了一早上嘴皮子,老头儿一句都听不懂,真是气死我了……”师兄正说着,突然一拍安晓华的肩膀,“哎,这老头儿和你是老乡呀,要不下午你去跟他聊聊?”

审案子经常要有人扮红脸,有人扮白脸。师兄这么一说,安晓华就了解了他的用意。吃完饭后,他用一次性饭盒打了一份米饭和一荤一素两份菜,端上就往讯问室走。

二、用“红烧肉”打开话匣子

“你不想说,就先吃饭!”安晓华把饭菜摆在訊问椅前。因为给嫌疑人吃的菜不能带刺儿、带骨头,安晓华专门打来了红烧肉。老头儿接过饭盒,用塑料勺大口大口地吃着。安晓华则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他。

老头儿穿的这件深蓝色夹克衫质地粗劣,袖肘已经磨得发亮。接过饭盒时,他只抬头扫了安晓华一眼,并没有吭声。从他的眼神里,安晓华察觉到他还算是个老实人。老头儿五十来岁,身高也就一米六,短发、黑肤,身体结实。从他的一双粗糙的大手就能看出,这是个经常干农活儿的人。

“饱了吗?”安晓华给老头儿打的饭菜量比自己平时吃的量要大,但十分钟后,他已经把饭菜一扫而光,饭盒里一粒米也不剩了。

“饱了!”老头儿用安晓华摆在饭盒边的一张餐巾纸擦了嘴,脸上呈现出满足的神态,和刚才的紧绷状态明显不同。

“年纪这么大了,还像年轻人一样出来做。”安晓华这么一念叨,老头儿的脸上又浮现出一层悲伤之色。

“家里老人还在不在?”安晓华的身体随意地靠着讯问椅,这就让他们之间更像是在聊天。

“有个老父亲。”老头儿声调低沉。

“父亲身体怎么样?”看到老头儿说起父亲时表情复杂,安晓华决定接着往下聊。

“还可以,还能帮着种洋芋。”老头儿回答。

安晓华又问他有几个孩子。

他说:“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不成器,其中一个也是因为帮别人带毒品,正在坐牢。”

“进去几年了,还要多久能出来?”安晓华关切地问。

“五年多了,判的是死缓。”老头儿说完,一声长叹。原来,儿子判刑后儿媳妇就跑了,给他们老两口留下了三个孙子。另一个儿子至今还没结婚,在外面打工,但从来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唉,就像白养了他们一场。警官,有烟没有,能不能给我抽一支?”老头儿要烟抽,这让安晓华感觉到他的内心已经有了波动,想要说话了。

安晓华给了他一根烟,老头儿叼在嘴上。起初,他吸得不深,吸到一半,他开始发力,最后几口更是在猛嘬。

“要不要再来一根?”安晓华问道。

老头儿点点头,把手里的烟蒂递给安晓华。安晓华重新往他嘴里塞了一根烟,再次用打火机帮他点燃。

等第二根烟吸得差不多时,安晓华才开口说道:“要不然,咱们还是好好说说。数量也不是很多,看看还有没有机会!”

安晓华说的“机会”,是指他能不能保住脑袋。当然,这取决于他的交代情况,老头儿当然是能听懂的。安晓华猜想,这个连“避关躲卡”都不懂的老头儿能出来背毒品,一定是有人给他做过什么重要的承诺让他动了心。

“开着没有?”老头儿抬起铐着的双手,指了一下讯问室的摄像头。

“噢,我们做笔录时才开它。”安晓华这次当了长鼻子的匹诺曹。

“我老婆风湿病严重,干不了活儿,家里的老父亲一把岁数还得去种地。”老头儿停顿一下,说,“我屋里又没有年轻人,我不出来靠哪个?”

“头人给你有啥保证?”安晓华问。“头人”是当地对大家族中首领的称呼。

“事成了,我的分红会比别人多一些。”老头儿这么一说,安晓华就明白了,他们是家族成员集资出来贩毒的。

老头儿又说:“我要是回不去,我父亲和我老婆死的时候,他们会负责安葬,三个娃娃他们也负责养到十八岁……”老头儿终于说实情了。

原来,一星期前,老头儿先坐火车从老家来到攀枝花,再坐卧铺大客车来到德宏的芒市,然后就在客运站旁边的一个小旅馆住下了。他一直无所事事地在小旅馆等待,直到第五天,老家派他出来取毒品的人才打来电话,让他到距离客运站一公里外“三棵树”的一间民房里找一个人。

三棵树是芒市的一个地标,由三棵高龄大榕树和无数气生支柱根组成。1938年8月底竣工的滇缅公路就打三棵树旁边经过,南洋华侨机工还在三棵树旁建立了运输基地。如今,三棵树已经成为芒市最繁华的商业圈。

本来,到三棵树附近的民房找个人不是件难事,但老头儿因为不识字,连路牌都不认识,像个没头苍蝇在街头乱飞一通之后,不得不给老家毒贩打电话,说他真的找不到那个房子。老家毒贩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好让他到三棵树环岛等着,手里拿一瓶矿泉水,等待有人来找他。老头儿听话照做,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像个傻瓜似的在那儿站了半个多小时,一个男子在暗处观察他许久后,才走到他跟前和他搭话,问他从哪里来,认识某某吗?某某长啥样儿?他一一作答后,男子让他去买个双肩包,再站回原地等着。

三棵树附近就有个农贸市场,老头儿在那儿买了个最便宜的双肩包,然后回到三棵树环岛,等待接头的男人来取走了包。天黑以后,他按照之前的约定,仍在老地方等。等来人把包还给他,他就背着回了旅社。当然,这时的双肩包已经变得沉甸甸了。

按照老家毒贩的指令,他包了辆出租车,从芒市来到了龙陵县的象达乡。下面这段路要怎么走,毒贩在电话里告诉了出租车司机。从象达乡又走二十多公里,到了朝阳,再走320国道,又折回了龙陵县城。在这里,毒贩让老头儿重新包了一辆出租车,绕小路到潞江坝。不知是毒贩说漏了,还是老头儿听丢了,总之,司机并不知道他的乘客需要避过芒颜边境检查站。于是,就有了老头儿戴着手铐、脚镣坐在讯问椅上这样的结局。

安晓华问他:“你分红时能比别人多分多少?”

老头儿回答:“也就几千块钱吧。”

“那你这样做,值得吗?”安晓华脱口而出。

老头儿一愣,眼泪很快就涌出眼眶。起初,他还是小声地哭。可哭着哭着,就变成了号啕大哭。安晓华这是头一次看见一个成年男人伤心成这般模样。

“你要不要再抽支烟?”安晓华说。

老头儿摆了摆戴着手铐的手,又抹了一把眼泪。

这天的笔录一气呵成,老头儿把他知道的所有人和事全跟安晓华说了,就像夏天喝冰啤一般痛快。而安晓华心里却沉重得不行,他又想起了自己童年的三个伙伴。

三、突如其來的牺牲

一辆三菱越野载着腾冲大队案件侦查队的五名侦查员,行驶在猴桥镇至盈江县的山路上。道路有些颠簸,音乐也劲爆,五个男人像是在车里跳舞。雨季刚刚结束,汽车驶过之处,土路上留下清晰的轮胎印。当然,这不是国道,也不是省道县道,而是农用车、摩托车走,越野车也过得去的便道。“骡子们”携带毒品就偏爱这类道路。叶队带着安晓华他们上山,就是为熟悉这些蛛网式的便道。

手机在山里经常没信号。经过一处山脊,叶队发现此时手机信号满格,就赶紧让司机停车,刚才有电话在找他。滇西的边境地区,植被绿到让眼睛沉醉。向山下眺望,尚未收割的稻田黄灿灿的,格外养眼。叶队是个开朗豪爽的人,平时他的电话一接通,就能听到他大声地问候“兄弟,你在哪儿?”就像握着人家的手用力在摇一样。这天中午,灿烂的阳光下,叶队却沉默了,他一直在听,偶尔嗯两声,语气低沉,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肃穆。大家慢慢聚拢在他身边,缉毒人的敏感让大家都意识到可能是有战友牺牲了。

安晓华向英烈们展示奖牌

四年前,龙陵大队副大队长白建刚喋血牺牲,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白建刚是四川兵,在东风桥边境检查站干了整整七年,从正连干到了正营,可以说营区外那两棵壮硕的聚果榕树,见证了他的勤奋与努力。调到龙陵大队担任副大队长的当月,在一次设伏抓捕毒枭的行动中,白建刚和战友们被武装运毒的歹徒包围。为了掩护战友撤离,他身中数弹,当场壮烈牺牲。

“陈教牺牲了!”上车之后,车子在沉默中行驶了一段,叶队才抑制住自己的悲痛,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大家。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出事的是支队案件侦查队的教导员陈锡华。

对于安晓华,这是个永远难以忘记的日子——2011年10月22日。

当时正值“清网行动”期间,支队案件侦查队得到情报,隐匿缅甸多年的毒枭排国梁悄悄跑回来,躲在芒市木康村一带。10月22日11时,陈锡华带领侦查员来到木康村。11时30分,搜索至木康小学后面时,陈锡华发现一名男子蹲伏于电站引水河边的草丛中,形迹十分可疑。他和一名侦查员一商量,决定从两头向此人包抄。在距离此人十米左右时,陈锡华应该已经确认这正是排国梁。当然,排国梁此时也发现了他们。他向电站引水河边逃跑时,被陈锡华追上并扑倒。不料,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由于排国梁疯狂挣脱,紧抱着他的陈锡华失去了控制。搏斗中,两人沿着近40度的堤坡,翻滚着坠入了湍急的电站引水河中。身旁的战友急了,紧跟着也跳入河中,试图营救陈锡华。但刚刚下过大雨的引水河水急浪大,能见度低。战友几次试图营救陈锡华都没能成功,自己也险些被河水吞没。

12时20分,当地群众在距两人落水点约三公里外的拦沙网处,发现了陈锡华的遗体。陈锡华的额头、颈部、右膝、手臂等处遍布伤痕,但他一直死死抱住毒贩的一条腿没有撒手,两具尸体被发现时仍纠缠在一起。

和白建刚一样,陈锡华的生命也是在三十六岁定格。他们都是正营职,武警少校警衔。陈锡华也是当兵出身,所不同的是,他当兵前几个月拿到过贵州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却因家境贫寒,父母实在凑不出学费,他才没能去上大学。

哀乐回荡,泪水模糊了安晓华的视线,他仿佛看见陈锡华穿着一件半旧的毛背心正伏案写毛笔字,听到战友们的哭泣声,他提笔转身,冲着安晓华点点头,一张笑脸上洋溢着勃勃的英气。

四、唯一一次“出国”

“不许动!”三支AK47步枪高举着,对准了安晓华与他当时的搭档杜队。三个神情冷酷的年轻男子,手都按在扳机上。从他们的衣着看,应该是缅甸民兵。这时候,安晓华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们二人已经误入了缅甸境内。

这个时候,安晓华已经到龙陵大队案件侦查队当副队长。他们查获的毒品都来自缅甸,如果在缅甸那边没有自己的工作关系,搞案子就会像聋人、盲人一样。这天,安晓华和杜队来到德宏州芒市芒海镇,准备与一名缅甸的工作关系会面。那时,疫情尚未暴发,边境地区并没有建立起高大的铁丝网隔离墙。芒海与缅甸的勐古,田地犬牙交错,边民往来随意。安晓华二人就在毫不知情中,踏入了缅甸领土。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国”经历。

缅甸的克钦族,就是中国境内的景颇族。1961年成立的克钦独立军,是缅北实力最强的民族自治武装。这些年里,克钦独立军的一些军官归顺了缅甸政府,却仍保留着自己的武装力量,在缅北有大大小小上百个民团。以板瓦的民团为例,原先的民团首领丁英已经年逾八旬;
现在的民团,掌握在一个名叫崩浪的中年人手中。至于现在手持步枪对着自己的这几个民兵,安晓华也弄不清他们归谁辖制。

幸好,安晓华二人的配枪没有带在身上,否则,他们今天的麻烦就大了。三个民兵都会说中国话,听安晓华他们说是过来找人,就提出要对这两个中国盲流进行罚款,每人处罚五百元。五百元人民币在那边是什么概念呢?以果敢同盟军为例,士兵一个月的薪饷,也只有一两百元人民币。安晓华跟他们说了半天好话,最后,他们俩一共交了五百元的“罚款”得以脱身。好在,他们还是见到了那位工作关系。

这次安晓华到边境与工作关系会面,是为了侦破一起系列人体携毒案件。那段时间里,涉毒案件发案率居高不下,边检站时常一天就移交给龙陵大队案件侦查队两起案子。嫌疑人由边检站派人负责看守,侦查队负责进行讯问。从毒品的提取、称量,到制作笔录,再到系统录入,一个案子走完法律手续,最快也得七八个小时。而遇到人体携毒案,因为要等嫌疑人排出毒品,有时一个案子就得拖上四五天。侦查员人手严重不足,所有人都忙成了八爪鱼。曾经连续半个月,安晓华每天在办案区通宵工作,天亮才回宿舍睡觉,中午十一点半再赶到食堂吃饭,然后再进入办案区继续工作。因为熬夜,在龙陵工作的两年四个月,也是安晓华发际线上移最快的阶段。最忙的时候,他曾经连续四天没合眼,以至于左眼视网膜脱落,不得不休息了半个月。直到现在,他的左眼看东西仍有重影。

说到龙陵,就有必要提一下龙陵战役。

1944年6月6日至11月11日,中国远征军与日军在龙陵展开了三次激战,以伤亡近三万人的代价,拿下了这一军事要塞。日军在中国境内首次被全歼就发生在龙陵战役中。收复龙陵后,中国远征军继续收复芒市、畹町。1945年1月27日,中国远征军与中国驻印军在缅甸芒友会师,史迪威公路通车,被截断的中国国际陆上交通线重新开通。

龙陵县城的东卡抗战文化广场,至今仍完好地保存着一个日军的碉堡。如果有朋友来龙陵,安晓华一定会把朋友领到这里参观。而腊勐乡的大小松山,就是松山战役的主战场遗址。松山战役和龙陵战役、腾冲战役一样,都是滇西大反攻的主要战役。安晓华也到过松山多次,松山上本来松树茂密,但战争让这里变成了一片焦土。惨烈的松山战役之后,松山上只有三棵树幸存了下来,其中两棵保存至今。这两棵布满弹孔、被炮弹片削去部分身躯的小叶榕,尽管树干被钢架支撑着,却顽强地活下来了,并且长得枝叶繁茂。每次来松山,安晓华都会在这两棵老树下停住脚步,盯着树身上的弹痕,一个人发呆。

龙陵有“滇西雨屏”之称,一年五六个月是雨季。有时,遇到好天气,从办案区出来,安晓华的眼睛会被强烈的阳光刺激得睁不开,要适应好一会儿才能看清外面的世界。偶尔也会有连续几天,甚至一周没案子的时候。他上班时会补充一些案件卷宗材料,下班后,就会换上体能服,到龙陵大队后面的东山公园里跑步。东山公园有一片自然生长的桫椤。桫椤是与恐龙同时代的冰川前期植物,号称“蕨类植物之王”。对于愿意结识每一种陌生植物的安晓华来说,能够奔跑在桫椤林中,就是生活对他的一种奖赏。他收获的三公里最好成绩是11分50秒,这比三公里13分钟的晋职体能及格线快了不少。

五、人体藏毒

初秋的一天,安晓华开车去保山送毒检。当时,保山到龙陵的高速还没有全部通车。下午四点多,出了收费站,安晓华绕了一里路,打算在一截儿已经修好、但尚未通車的高速路上走六七公里,再顺着小米地里的一段土路回龙陵县城。

那天去保山,安晓华开的是他的私家车。上了那段没有通车的高速,没走多远,远远就看见两个妇女拖着行李箱在路边步行。如果是本地人,谁会在这样一条路上走,还拖着行李箱?

检查站经常会移交来体内藏毒的孕妇。缅甸毒贩将三百五十克的海洛因,做成一个鹅蛋形的标块,让怀孕的妇女塞进下体带出境。有的孕妇不仅塞进下体,同时还吞进肚子里。一次,一个彝族妇女竟然带了九百多克。女警检查她的时候,她竟然咬了女警一口。她是个艾滋病毒携带者,同事赶紧给女警挤了血,并把她送到医院,打了艾滋病毒阻断针。

过去,因为对孕妇和哺乳期的妇女贩毒没办法打击处理,从事人体藏毒的缅甸妇女生一个孩子,可以在接近二十个月里不断从事毒品运输。从孕检查出怀孕起,到临产之前,她们多次往返,在一年的哺乳期里,她们甚至会抱着孩子多次往返中国。害怕自己的护照在中国的边防检查站有案底,从事人体藏毒的缅甸妇女每次来,护照上的名字、住址都不一样。反正那边有人专门从事制作这种假护照,给点儿钱就是了。知道中国边防警察关不了她们,这些缅甸妇女即使被抓住,也并不紧张。因为她们即使被抓,毒品被查获,该她们挣到的运费照样能拿到一部分。对于她们来说,再也找不到比这项“工作”更挣钱的事了。

有一次,边检站送来一名缅甸妇女,带着一个一岁两个月的小男孩儿。孩子不会走路,但已经能说简单的话了。小家伙不停地在咳嗽,看上去精神萎靡。安晓华让翻译问那个妇女,她说,孩子来的路上发过烧。因为担心被警察发现,所以也没带他去看医生。一看孩子都这样了,安晓华赶紧让司机开车,自己抱上孩子,到附近一个诊所去给孩子看病。医生确诊,孩子肺部感染,给开了药。这孩子长得白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睫毛特别长。他跟安晓华特别亲近,喜欢让他抱。

但是,即使中国边防警察善待自己的孩子,男孩儿妈妈也并没有因此而稍稍改变自己的态度。她照样用背得烂熟的话术,应对安晓华他们的讯问。不光她是如此,干这事儿的妇女都这样儿。

在经过那两名拖着行李箱赶路的妇女身边时,安晓华已经可以确定,这两个妇女都来自缅甸。缅甸妇女皮肤更黑,喜欢把头发染成栗色或棕色,身上的衣着也更鲜艳。这两个妇女就具有这样的特征。而且,其中一人怀孕的样子已经挺明显了。于是,他把车停在路边,摸了一条甩棍下了车。

“你们两个去哪里?”安晓华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看得出,这两个女人十分紧张。一个妇女报出了附近的一个地名。安晓华听出,她是德宏口音。这边的缅甸籍华人说话多是这种腔调。

“蹲下!”安晓华大声喝令,同时扬了扬手里的甩棍。虽然对方是两名妇女,但一个人要控制俩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果然,那个看上去不像孕妇的女子丢下行李箱,想要逃跑。安晓华冲着十米外停放的空车又是一声喊:“赶快下来个人!”唬住了这个女的,安晓华先给她戴上手铐,再给另一个也戴上。然后,他给队长打了电话,让队上派人来接。

来到侦查队办案区,那俩缅甸妇女反而不害怕了。她们用的手机都是老年机,而且不存号码,通讯记录也没有。和那个带着发烧孩子的妇女一样,应对中国边防警察,她们有一整套现成的话术。她们知道,走完程序之后就能回缅甸,中国边防警察不能把她们怎么样。

但是,这种情况在2017年就发生了根本性改变。保山市对于身体藏毒的妇女,采取了更有针对性的措施。一旦被确定为从事人体藏毒,这些妇女就会被送到指定地方进行监视居住;
快要生孩子的,由办案单位送指定医院生产。生过孩子的妇女,就要带着自己的孩子,被送进特殊监区。在孩子快满一岁时,警方会联系她们的家人,来把孩子接走。无论是缅甸人还是中国人,警方都能联系到他们的家人。因为保山市政府会视家庭经济状况,给这些家庭补贴一万至三万元不等的抚养费,这些妇女的家人都很愿意准时赶来,接走孩子。一旦过了哺乳期,那些从事人体藏毒的妇女就会被正常提起公诉。她们大多数都被判了死缓。2017年之后,就再没有从事人体藏毒的缅甸妇女入境了。

“鸡卦”背后的守候

一、“骡子”的“鸡卦”

鸡的大腿骨上,是有孔眼的。你知道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它的腿骨上有几只孔眼、长在什么位置?

“鸡卦”流行于云贵两省少数民族地区。婚丧嫁娶,起灶祭神,逢年过节,人们常有算一算鸡卦的习俗。一般人不会留意,鸡的大腿骨煮熟,剃去鸡肉,两根腿骨上就会看到细小的孔洞。孔洞上可以扎进牙签,孔洞数量不同,位置不同,牙签扎进去的角度也会不同。这时候,这两根鸡腿骨就被称为鸡卦骨。左右两个鸡卦骨上的孔洞数相加,有几个孔,就是几签卦。于是就有天卦、地卦、三签卦直到六签卦等不同签卦。六签卦以上则属特殊卦,很少出现。鸡卦按鸡头位置分为“左神右主”或“左主右客”,孔上添头,孔下添脚。孔口上斜为天卦,孔口下斜为地卦,不上不下直立的为杆子卦。以三卦为例,两签在卦骨上部的,就是“添头”。“添头”为东家所忌,比如家中有病人,“添头”就是添了神,病人就会凶多吉少。每一种鸡卦都有它的吉凶解读,这不是普通人一时半会儿就能学会的手艺。

因为一前一后两路“骡子”都算过“鸡卦”,就让安晓华他们的守候抓捕工作也充满了不确定性。

两批“骡子”都是缅甸人,受雇于缅甸那边的中间商。他们的任务就是携带毒品,躲过缅甸方面的检查站,翻山越岭把毒品带出边境,交给中方的接货人员。按先来后到,这里咱们且把这两批“骡子”称为第一批“骡子”和第二批“骡子”。先说第一批“骡子”。

第一批“骡子”是俩人,骑一辆摩托车。他们受雇于一个名叫幺姐的卖家。他们运毒的方式,是摩托车加步行。为避开检查站,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赶路。即使晚上,也要避开月光明亮的那几天。这些“骡子”野外生存能力都超强,翻山越岭走夜路,连手电都不打。白天,他们会在山上随便找一个窝棚睡觉。这类窝棚,缅甸那边山上有的是。以他们夜行晓宿的速度推算,货送到中方境内指定位置,大约需要五天时间。

这案子发生在边防改制之后。安晓华由支队案件侦查队的队长,已转任了新合并成立的执法调查队副隊长。“骡子”一出发,安晓华他们就得到了可靠的情报。幺姐这批货,是一个湖北人订的。中间人找了个临沧市凤庆县的小货车司机,准备让他接了货后送到湖北。“骡子”出发当天,小货车司机跟媳妇说,他要出去拉一趟苗木,就开着小货车出门了。其实当天,他并没有离开凤庆,而是在县城的通和小区住了一宿。这里是小货车司机给他一个姘头租的,二人专门在此幽会。

第二天中午,小货车司机开车去了普洱市的澜沧县。这段路需要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他赶到时,已是掌灯时分。路边吃了一碗饵丝,小货车司机就在车里睡下。他的车里有个海绵垫子,拉开就是张简易的床。他把车就停在路灯下,深更半夜,他还在刷着抖音。安晓华和同事们在宾馆开了房间,两班倒,轮流监视着他。直到凌晨三四点,车里才传出他的打鼾声。

小货车司机三十挂零,像大多数当地人一样,既黑且瘦,掉到人堆儿里就不好找。普洱的十月,天气还很暖和。小货车司机最显著的特征,是穿了件饲料广告T恤衫。想必,这是他去拉饲料时人家送给他的。这些天,安晓华他们跟踪小货车司机的结果,就是发现这人模样一般,人却比较风流。就是在普洱,也有情人可以幽会。当然,到了晚上,他仍然会睡回车里。直到第四天,他才开上他的小货车,从澜沧县到孟连县,又从孟连县城开到了公信乡转了一圈儿,又回到澜沧县城。公信就是边境地区,安晓华猜,小货车司机这是在探路。看来,很快就要交货了。

可是怪了,等来等去,小货车司机却没再去公信,而是开着车回了他位于凤庆的老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问题出在给他送货的“骡子”身上。

俩“骡子”出发第二天,幺姐给他们打电话问情况。他们说,到公信还需要四天,一切正常。可过了两个小时,他们又给幺姐回过来电话,说刚才摩托翻车了,人倒没事儿,车也没啥大问题,能骑。但是,俩人感觉怪怪的,心里不太平。

“你们就近找户人家,买只公鸡,看看鸡卦再走吧。”经他们这么一说,幺姐心里也不踏实了,就给他们出了这么个主意。

“骡子”赶路,都是尽量避开大路走小路。所以,所到之处不会有饭馆、旅社。俩人把货藏好,下山进寨子找了户人家,在人家院子里挑了一只最威风的大公鸡,让主家宰了。这只鸡,花了一万多缅币,相当于人民币五十元。鸡是地道的柴鸡,味道不错,但俩“骡子”在意的,不是吃肉、喝汤,而是看鸡卦。“是个三签卦,左边一签,右边两签。”他们把鸡卦的情况汇报给了幺姐。

幺姐一听,放了一半的心。又请教了更懂鸡卦的人,人家也说,这就是个很平常的卦象,不是大吉,也不是大凶。幺姐把高人的解说反馈给俩“骡子”,俩“骡子”却还是心里不踏实,不肯走。在他们看来,幺姐是急于做成这单生意,非让他们去送货,就有点儿不顾人死活的意思。

“要不,我们明天再杀只鸡看看?”“骡子”提出的这个请求,似乎有些过分,但幺姐还是同意了。做这种生意的人,虽是求财,但安全可是马虎不得。

第二只鸡,却是个添头卦。对于主家来说,这就是个凶卦。幺姐二话没说,就喊二人往回走。那么,凤庆的小货车司机为什么还在那边等着接货呢?想必是幺姐打算另派一路人过去。

时隔两个多月,湖北人要的货才送过去。重派的“骡子”徒步把货送到了临沧的沧源县,交给了中间人找的一个接货人。货送到了武汉,这人跑了,但当地的接货人和毒品却被跟踪过去的临沧警方打掉了。

因为有过一次未遂的接货经历,凤庆的小货车司机就此被安晓华他们盯上。果然,疫情之后,他又闻风而动。这是后话。

二、回眸一瞥见破绽

再说算了鸡卦的第二路“骡子”。

这路“骡子”一共四个人,他们都是缅甸的苗族,身材瘦小,善于在野外生存,他们可以一晚上摸黑走二十公里的山路。这种位于丛林中的山路,一般人白天都走不了,太险了。

和第一路“骡子”一样,他们也是白天睡觉晚上赶路。可第二天傍晚他们正准备出发时,却遇到了一条蛇。原本丛林中遇到蛇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这是一条“下山蛇”。干这一行风险太大,人就容易多疑。遇到“下山蛇”不是什么好兆头,所以他们就请示女老板,要不要看一看鸡卦。

女老板名叫依鹏,四十来岁,看上去相貌平平,却是个语言天才。她不仅会说缅甸语,还会说汉语、苗语和爱尼语。爱尼族与哈尼族的语言有六七成是相通的,因此依鹏也能跟哈尼族的人沟通。请示依鹏后,她同意“骡子”们到山下寨子买一只鸡,算一下鸡卦。让“骡子”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回算的鸡卦竟是吉卦。于是,他们继续赶路。

疫情期间,中国方面加大了边境管控力度,云南边境线上建起了高高的铁丝网。位于腾冲境内尖高山山顶的“共和国1号界碑”附近,就有一群猴子从缅甸丛林过来之后,没法儿再回去了。但在西双版纳修铁丝网时,留出了动物通道,这些通道正常情况下人是无法通过的,但是依鹏派出的这些“骡子”却有本事从动物通道进入中国境内。他们平时手机都是关机的,只在休息时才会开机。入境抵达指定位置后,他们会通过中间人联系依鹏,依鹏再联系中国这边的买主,买主再联系接货人。除了接货人,他们不和任何人打交道。接货人会为他们买好炒饭、米线之类的外卖,他们还要求接货人为他们买好鞋子,因为徒步翻山越岭,鞋子都磨破了。接货人在指定地点放下盒飯和鞋子,又在另一个地方拿走毒品,两者根本是不见面的。所以,安晓华他们要抓到这样的“骡子”是很有难度的。

因为路上算鸡卦耽搁了些时间,四名背着双肩包的“骡子”走了七天,才抵达西双版纳境内的勐海县。安晓华他们是在“骡子”入境勐海境内后,才得到消息的。他们并不知道谁来接货,情报只是显示,交接的地点在距离勐海县城十几公里处。安晓华分析,既然离县城这么近,那么毒品交接一结束,双方都会以最快速度离开现场。尽管出勐海有许多岔路,但他还是决定,请当地警方协助,就在勐海至打洛公路十公里处盲排嫌疑车辆,从海里试着捞一次针。

这天晚上,盲排的车型主要是越野车和轿车。从黄昏到晚上十点,前往打洛方向的车一共排查了近五百辆。后台研判的民警及时反馈,一辆本地的黑色越野车近日曾反复走这条路。安晓华马上派人跟踪这辆车。这辆越野车驶向勐海县勐混镇方向,到了曼广囡村时,拐进了一个茶场。很快,民警确定了开车的正是车主本人,他是一个茶商,在勐海开有茶叶店,反复走这条路实属正常。

在公路上巡查时,安晓华无意间发现,路边停着一辆湖北牌照的黑色丰田轿车。等他意识到不对劲时,轿车已经启动开走了,但他记住了这辆车的车牌号。这就是安晓华干检查员时练就的功夫。那段时间,他和同事不断地把车牌号录入梅莎系统。因为车太多,他也就越录越快,练就了瞟一眼就能记住车牌号的本事。此时,他的硬功夫派上了用场。

在工作群里报出这个车牌号,后台的同事很快就查出了这辆车的运行轨迹。这辆湖北车已经在勐海待了近一个月,平时很少活动。在安晓华发现丰田车两公里开外的地方,边防勐海大队骑小摩托的辅警发现了这辆湖北牌照的车。最后,安晓华他们在勐海县城一个名叫“傣家印象”的小区停车场,终于找到了这辆车,然而车上却没有人。

忙到深夜,安晓华和一名侦查员留下继续守着这辆车,让别的同事先回旅店睡觉。凌晨一点多时,安晓华看四下无人,就决定走过去看看这辆车。从车旁边经过时,他却惊讶地发现车后座上坐着一名男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

天呀,他是什么时候上的车?这倒把安晓华吓了一跳。

三、半夜来客

安晓华联系了勐海大队民警支援,他们从该车的后备厢里搜出了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里面有用黑色胶带包裹、呈长条状的麻古十二公斤。

车上的男子来自湖北荆门,刚刚刑满释放不久,狱友给他介绍了这个差事。来勐海之后,让他接货的男子给了他一把钥匙,安排他在傣家印象小区住下。他在勐海至打洛的公路边停车的地方,距离依鹏的四名“骡子”躲藏的地方其实只有七八十米。也就是说,安晓华跟他们追查的“骡子”擦肩而过了。接了货之后,荆门男子就开车回到小区,用双肩包把东西带到了住处。原来的麻古一包是六百克,他将它们用塑料袋和黑胶带改装成一包二百克的长条形包裹,准备等夜深人静后,悄悄塞进车门的夹层里。

押着男子到他的住处搜查时,房间里果然有重新分装麻古时使用的手套、没用完的塑料袋、黑胶带等,还有原来包装麻古的蜡纸。从他睡觉的床下,侦查员拉出一只长方形的纸箱子,从里面竟然又搜出了八公斤麻古。这些麻古还是境外的原包装,尚未被分包过。面对这个“意外发现”,荆门男子一脸诧异:“警官,这箱东西可真不是我放的,骗你们我不得好死。”像是为了给自己的毒誓做注脚,他又加了一句,“车里那么多货我都认了,要是我放的,再多一点儿我认下也是一样的,您说是不是?”荆门男子想了想又说,“我这床下原本除了两双鞋,啥也没有,这东西肯定是半夜有人放进这屋里来的。”

好在房东给家里装的有监控。找到房东,调取监控就发现,荆门男子并没有说瞎话。这天早上七点钟,天刚亮,安晓华他们还在讯问荆门男子时,一名抱着纸箱的男子进入了房间,几分钟后空手出来了。好在监控十分清晰,拍到了这名男子的正面。这人二三十岁,穿了一件深色长外套。临出门时,他好像注意到了屋里的监控,抬头朝监控看了两眼。

当晚,玉溪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民警在青龙厂毒品检查站将这名年轻男子截获,从他驾驶的“云A”牌照轿车的脚垫下搜出了一公斤多重新分装过的麻古。原来,这名男子来自湖南省衡阳市祁东县,已经在勐海待了好几天了。这天晚上,湖北荆门的男子取到货不久,这位湖南祁东男子也接到了老板让他取货的指令,给他送货的是另一路“骡子”。这个老板是他湖南祁东的老乡,也就是给荆门男子房门钥匙的那个人。前段时间,此人因为被警方通缉逃到了缅甸,一直在境外用电话遥控这两个接货的男子。此前,他还专门给荆门男子配了一辆旧电动自行车,所以,那辆荆门牌照的轿车一个多月来并没有怎么在县城的道路上出现。若是那天安晓华没能瞬间记住这个荆门车牌,这起案子可能也就黄了。

四、遥控抓捕

临沧市凤庆县的小货车司机再一次引起安晓华他们的关注,是在2023年5月。疫情之后,边境管控措施放宽,只要办理相关手续,中缅两国的车辆又可以经过口岸自由往来了。因为这个小货车司机一直在安晓华他们关注的视线内,所以,当他开车经孟定出境去缅甸时,保山边境管理支队执法调查队的侦查员立刻警觉起来。

教导员老余带队去孟定的同时,安晓华却动身去了北京。这次赴京,他是去参加全国移民管理机构第二届“十大国门卫士”的颁奖典礼。虽然要准备发言稿,但他还是一直关注着工作群里的动态。

孟定镇位于云南省临沧市耿马傣族佤族自治县,车流不息的清水河边防检查站就位于这里。因为许多出入缅甸的货车都爱走清水河检查站,这里因此有了“临沧小香港”之称。

凤庆的小货车司机这次有没有带货,谁也没有把握。他们这种人在运输毒品之前都会反复探路,如果贸然查他,很有可能打草惊蛇。但就在安晓华去北京之前,他跟教导员老余反复商量,得出了一致看法:小货车司机此行不会空手而归,因为他近期跟境外的涉毒人员联系频繁。小货车上可能藏毒的地方两人也分析过,他们认为最有可能的是藏在驾驶位上方的车顶夹层里,或者是他睡觉的那只海绵垫子里。

清水河边防检查站的对面,就是缅甸的老街。老街属于缅甸政府的管控区。一过检查站,老街那边最醒目的建筑就是一座赌场。对于好赌的人来说,这种受法律保护的赌场简直就是一个小天堂。当然,与赌场配套的,是吃喝玩乐一条龙。

上次去临沧,小货车司机跟老婆说是去拉苗木,这次他又说去拉苞谷。他是头天下午去的缅甸,本来以为他会在那边待上两天,可从境外传回可靠消息,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回来。在清水河边防检查站,公安与海关、防疫检验工作人员同时上岗执勤。上午九点开始通关时,老余带着侦查员们早早就守在了那里。

口岸有个小停车场,过关的车都要先停在这里,驾驶员们要去大厅里过关办手续。等到上午十点,那辆凤庆的小货车出现在了小停车场。小货车司机的一举一动,侦查员都会在工作群里报告:他下车了;
他进入大厅了;
他办完手续,手里拿着盖章的单子回到车里了。

“教导员在哪里?为什么不动手?”身在北京的安晓华急了,直接在群里问,“小叶,你身边还有几个人?”

此时,老余正在跟清水河边防检查站的民警交代工作,并没有看到群里的信息。

安晓华获评第二届全国移民管理机构“十大国门卫士”

“还有俩人。”小叶就是紧盯着小货车司机,不断在群里发布信息的侦查员。

“马上动手,抓他!”安晓华知道,一旦让小货车司机开走,抓捕的难度和风险就要成倍增加。

好悬!小货车的车门被侦查员拉开时,他已经启动了汽车。侦查员们发现,小货车的水箱有异常,明显是切割后又被焊接上。他们把车开到一公里外的一个汽车修理厂,当着小货车司机的面,将水箱切开。这家伙居然把水箱里的水放光了,里面藏了三十六包麻古,一共216公斤。

拿下小货车司机后,老余又带队追到了昭通市的彝良县,将和小货车司机联系前来接货的一对舅舅和外甥抓获,为这起案子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这边,北京国家移民管理局常备力量第一招待所里,安晓华也终于把他的发言稿背了个滚瓜烂熟,颁奖典礼的舞台正在等待着他。

虚拟行驶的旧皮卡车

一、不打自招的皮卡車司机

那辆旧皮卡车进入安晓华视线,是2017年10月下旬的一个下午。临沧的雨季一结束,高原的阳光就像内地盛夏一样强烈,仿佛要把被阴云笼罩时的不快统统发泄出来似的。安晓华那天没戴墨镜,只好把车里的遮光板扳了下来。

皮卡车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肤黑、人瘦,从衣着一看就是本地人。他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小便利店旁边,正打算下车买东西,侦查员们一左一右将他当街控制住。

临沧市镇康县城南伞镇与缅甸的老街毗邻。旧皮卡车是一天前办了手续出境的。安晓华事先已经知道,皮卡车司机跟镇康籍的毒贩李老五关系密切。李老五时年三十二三岁,夫妻俩长期滞留在缅甸那边,组织人员向境内贩毒。起初,他搞的是人体藏毒。人体藏毒携带毒品数量有限,只能靠着漏网之鱼“广种薄收”。等有了一些资本积累,他们开始使用汽车夹带毒品。前两回,他运毒的车都被保山边防支队案件侦查队查获。情报显示,这辆旧皮卡车,很可能就是他派出的第三辆车。

突审是在抓获地一公里外的一家中国石化加油站内进行的。安晓华怕的是李老五另外派人监视这辆车。没想到,讯问竟然意外地顺利,司机很快就交代出了李老五,并且表示愿意戴罪立功。

李老五案被定为省级督办目标案件,已经将近一年了。一年前,安晓华刚担任保山边防支队案件侦查队队长不久,下面边检站将一名刚查获的人体携毒男子送到侦查队来,交给他们审查。为了争取从宽处理,这名四川泸州的小伙子提供了一个嫌疑人的手机号。

泸州小伙子说,他是被骗到境外的。有人在网上告诉他,从缅甸老街往国内带些走私物品,可以赚大钱,但他并不知道人家是要他用身体藏毒。像他这样被骗的男男女女不少,有人用高额利润把他们引诱出境,一出去,他们的手机和身份证就统统被没收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得说出父母、家人的联系电话。接着,就会被要求练习吞入条状的苹果或者土豆,还不能嚼。等又有几个“准骡子”陆续到来,便有人带来分装好的条状毒品,看着他们吞进肚子里。这种吞咽方式会让人恶心,有人把已经吞下去的毒品包再吐出来。监督他们的人会让他们缓一缓,再逼着他们重新将毒品包吞下去。如果实在吞不下去,就会被要求塞进肛门里。当然,那种滋味会更加难受。

泸州小伙子在吞下毒品时留了个心眼,他一直跟监督他的那名男子套近乎,没话找话说,目的就是想要到那个人的电话号码。这些看守也都是从国内过去的,属于缅甸华人。看守和泸州小伙子年龄相仿,双方交流起来并无障碍。等他吞完所有的毒品,那个看守还就真的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了泸州小伙儿。

看守受雇于李老五,这么做当然是犯忌讳的。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把电话留给泸州小伙儿呢?安晓华分析,这家伙估计是惦记着另起炉灶。万一泸州小伙儿带毒成功,下次还想挣这个钱,很可能会直接联系他。这样,他就可以甩开李老五,自立门户从事人体运毒了。不是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

其实那会儿,安晓华还并不知道李老五这个人。他只是分析,年轻看守来见泸州小伙儿之前,会接到电话指令;
泸州小伙儿吞下毒品之后,他得跟雇他的老板联系汇报。这样,卡住时间点,就能从和这名看守联系频繁的人中识别出幕后老板。李老五就是在这样的研判下浮出水面的。

既然是被人胁迫进行人体藏毒的,为什么过边检站时,泸州小伙儿不向民警投案,而要等到被查获时才讲这回事儿?这就叫“侥幸心理”。把毒品运到四川,小伙子就可以获得一万五千元的报酬,这笔钱对于他来说还是有诱惑力的。直到自己被抓获,感觉脱身无望,他才向警察提供了那个电话号码,以求自保。

此时,皮卡车司机如此迅速地缴械,当然让安晓华他们很兴奋。皮卡车进了南伞,按约定,司机得跟李老五报一次平安。侦查员们正跟皮卡车司机商量一会儿怎么糊弄李老五时,皮卡车司机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刘哥!”皮卡车司机一看,神色紧张地跟安晓华说。

二、设计虚拟路线

“刘哥”正是李老五。他不姓刘,但他让皮卡车司机称他“刘哥”。

这个电话早来了十几分钟,这让安晓华眉头紧锁。本来打算编一套词儿让皮卡车司机演练两遍,然后再给李老五打过去。但现在演练是来不及了,电话必须得立刻回过去,否则李老五一定会生疑的。

加油站是建在一个坡上的,安晓华让侦查员把车开出了二十来米,这样能看到加油站的标志,说明是刚刚加过油。皮卡车司机的背铐被解开,安晓华让他坐回驾驶员的位置,原来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侦查员也暂时撤离汽车。

“刘哥,我刚才在加油,不能接电话。”皮卡车司机给李老五回过去视频电话,这是因为刚才李老五打来的就是视频。

“让我看看车里面!”李老五说。

皮卡车司机拿着手机在车里转了一圈儿。刚才审他的时候,安晓华就让侦查员喂了他几口水,这有助于平复他的紧张情绪。

其实,如果皮卡车司机打算给李老五通风报信,他只要对着倒车镜停留一小会儿,李老五就能看到车后的便衣警察。虽然安晓华明知道这一点,他却仍然不敢让大家离皮卡车太远,以防出现意外。

虽然还没有取出旧皮卡车内的毒品,皮卡车司机甚至都不清楚它的具体数量,但他肯定知道车上有毒品,而且数量足以判他死刑。安晓华以此判断,皮卡车司机立功自救的理由很充分,不会轻易冒险。即便如此,把他一个人留在车上依旧是很危险的。因此,安晓华让侦查员给车熄了火,并且拔掉了车钥匙。为了防止李老五让皮卡车司机下车走两步,也不能给他戴脚镣。于是,侦查员给皮卡车司机上了一种用竹筷子自制的“土脚镣”。筷子用胶带固定在嫌疑人膝盖后面的腿弯处,因为有它在,被约束人的腿是不能打弯的,这就使其行动受到了限制。

还好,李老五从视频里看到了加油站,也看到车内没有别人,就不再提出其他要求了。皮卡车司机照着安晓华他们教的套路,跟李老五抱怨皮卡车太老太旧,得测试一下车况,还要再买些跑长途必备的香烟、红牛、蛋黄派。当然,跑长途之前,他还得好好吃上一顿。

李老五指示他把车开到西昌,但具體什么地方,他却不肯说:“你到了那儿,我再把位置发给你。”那么,是不是皮卡车就这么一路开到西昌再跟李老五联系呢?其实并非如此。在云南境内就有好几个边防和公安的检查站要避开,每过一个关卡,皮卡车司机都要向李老五报一次平安。

按道理,皮卡应该从南伞开到临沧市的孟定县,经过军赛边境检查站后,到达云县;
再从云县出临沧,进入楚雄彝族自治州的永仁县,然后离开云南,奔四川的西昌。到了西昌,会有接货人来将车里的毒品取走。但是什么人来取,在哪里交接,皮卡车司机都不知道。而安晓华他们现成必须押着司机先回保山,再走昆明,从昆明再去西昌。在保山,他们要对皮卡车司机进行一次正式的讯问,还需要准备出差装备,并到市公安局办理毒品押运手续;
因为涉及跨省办案,要走正规手续,他们还需通过保山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报告云南省公安厅禁毒局,由他们协调四川省公安厅禁毒总队,通知西昌警方配合。与此同时,他们还需向云南省边防总队汇报。也就是说,在皮卡车回保山、赴昆明的同时,虚拟的皮卡车则要继续颠簸在李老五认为理所应当走的那条道路上。此间,安晓华不仅要抓紧时间做好跨省办案的一切准备,还得不断地让皮卡车司机向李老五通过视频报平安。

三、双线并行,移花接木

“老周,我们又要来打扰你们了!”安晓华等人押着皮卡车司机往保山赶。坐在皮卡车的副驾上,安晓华跟时任西昌市公安局禁毒局周副局长打通了电话。周副局长比安晓华小一岁,多年前安晓华去西昌办案,通过保山市公安局的一位同事结识了他。在禁毒领域,本来就有“天下禁毒是一家”的说法,安晓华和周副局长更是一见如故,案子办完后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联系。

“你们几个人?啥时候到?我让人把酒店房间订好。”周副局长热情地回应。

回到保山,已经临近晚上十二点。在把人带进侦查队办案中心之前,安晓华先让皮卡车司机给李老五回电话。对于皮卡车来说,它现在应该刚刚过了第二道关卡。

皮卡车司机跟李老五通第一次电话,是在下午五点。在南伞买好东西,再吃个饭,检查一下车况,大约要两个钟头。从南伞出发,进入耿马,会经过卖盐场边境检查站。当时,这是临沧边防的一个一线检查站。一线站都设在边境线上,边防武警与海关、卫生防疫部门的工作人员一起检查。在李老五这号人的眼睛里,这里就是例行公事。因为他知道,卖盐场边防检查站更多的缉毒案例,是来自便道上的临时设卡盘查。对于没有先进设备检查汽车的卖盐场边防检查站,皮卡车司机会选择赌一把,开车直接从这儿经过。

过了卖盐场,就到了孟定。下一个关卡,是军赛边境检查站。这是一个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的二线站。二线站是由边境地区进入内地的最后一道防线,由当时的边防武警独自承担检查任务。他们既查走私物品,也追查逃犯,缉毒格外用心。对于这个检查站,皮卡车司机就必须绕行了。

以四十至五十公里的时速计算,旧皮卡车从南伞开到孟定,需要一个半小时。孟定到军赛,有一段路况不错,安晓华赋予它八十公里的时速,这二十公里,十五六分钟就能跑完。在离军赛边境检查站一公里左右,皮卡车就得向左拐,走小路到施甸至孟定的施孟公路,向云县方向走。侦查员们押着皮卡车司机回到保山的时间,就与皮卡车绕过军赛边境检查站的时间相吻合。安晓华决定,让皮卡车司机主动跟李老五报平安。

在侦查队办公地点外面,有一小段没有路灯的山路。安晓华就让皮卡车司机坐回驾驶室。因为是主动打过去的电话,就没有用视频。果然,电话一打就通,李老五显然正在等这个电话。皮卡车司机与李老五毕竟是老相识,何况又是深更半夜,李老五并没有要求皮卡车司机开视频。

凌晨四点,做完了异地办案的准备工作之后,旧皮卡车也正好应该绕过了云县的检查站。安晓华让皮卡车司机第三次给李老五报平安。还是打电话,没有主动跟他视频。从李老五的声音里,能够听出他的疲倦。熬夜至此,李老五等待的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当然有理由感到放松。“辛苦了,你赶快休息。明天不用起太早,平安到达就行了。”

这天夜里,安晓华只睡了三个来小时。一早,皮卡车就被送到侦查队经常联系的一家修理厂,把两个磨平了的后轮胎都换成了新的。从镇康开回保山,他們已经见识了这辆车有多难开。现在要往西昌跑,皮卡车路上可不能掉链子。安晓华安排队员到保山市公安局办理毒品押运证,自己跟着皮卡车先上路。因为云南省禁毒总队还要派人跟他们一起去西昌,所以,安晓华押着皮卡车从保山出发去昆明。

这天的午饭是在楚雄的沙桥镇吃的。安晓华选的饭店旁边就是一家修车铺。等着上菜的时候,安晓华让皮卡车司机给李老五打电话,告诉他皮卡车的右后车胎有点儿慢撒气。李老五让皮卡车司机就近下高速,找个地方换轮胎:“问一下换个轮胎要多少钱,我转给你。”李老五还强调,要换就两个轮胎一起换。吃完饭,侦查员拍了一段修车铺和皮卡车新换上轮胎后的视频发给李老五,并告诉他一个轮胎四百三十元。李老五倒也干脆,直接微信转来了一千元。

安晓华查看着手机地图,按照皮卡车的虚拟行驶路线,它驶出云南省还要过最后一个检查站,这就是永仁县的永仁公安检查站。安晓华让皮卡车司机给李老五打电话,说因为路不熟,他不清楚怎么能绕开永仁公安检查站,为了万无一失,他建议包辆车先去探探路。

李老五没有理由否定皮卡车司机的建议。但这“探探路”,其实是安晓华埋下的一个伏笔。傍晚七点,皮卡车司机再次打电话跟李老五汇报,他走到了108国道永仁路段,发现有辆警车闪着警灯在路上巡查:“刘哥,你看我现在走还是不走?”

“你自己看情况办吧。”李老五说。

如果在晚上绕关避卡,开着车灯本来就容易暴露,更何况路上还有警车巡查。现在,皮卡车司机当然有理由在永仁县住上一晚了,这其实是安晓华为了和西昌警方对接预留出的时间。而在实际路线中,安晓华他们当晚十点就抵达西昌了。

四、不眠之夜

如果说保山尚在色彩缤纷的初秋,那么在西昌已感到深秋的萧瑟了。次日凌晨六点,安晓华让皮卡车司机报告李老五,他刚刚下高速,进了西昌地界,问他车往哪儿开?李老五发来了定位,是在太和镇。那就直接赶去太和镇吗?肯定不行。安晓华要先派人过去察看一下地形。

起初,安晓华还担心交货的地点会在村子里。如果周边住着人,那么民警事先埋伏就容易被发现。实际到那儿一看,交货地点是在镇子上一个比较偏僻的街道。路边有栋一层的房子,是两个临街的铺面。一大清早的,街上几乎没有人,安晓华让两辆车先开过去,在附近停着。

把皮卡车司机从一辆车上换到皮卡车上之前,安晓华先观察了周边的屋顶和窗户,确定没有可疑人员在暗中观察后,他才打开皮卡车司机的手铐,让他坐进了皮卡车的驾驶室里。

“你把视频打开!”皮卡车司机打电话报告已到指定地点时,李老五发了话。皮卡车司机打开了视频,李老五让他先照照自己的手腕给他看看。

在南伞的加油站外,第一次跟李老五视频时,安晓华就担心李老五会要求看皮卡车司机的手腕。当时刚把他的手铐打开,皮卡车司机的手腕是通红的。因为抓了他之后,为安全起见给他上的是背铐。如果那会儿李老五看了他的手腕,就不会有后面这一系列行动了。

现在,皮卡车司机大大方方地给他看了自己的手腕。李老五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皮卡车司机的语气也没有什么破绽。十几分钟后,从皮卡车的后方走过一个中年男子,一看就是当地人。他走过来准备开车门,手却停在了半空。他又缩回手,折回车尾,仔细看了看车牌,像是在确认这辆车。接下来,他没有再开车门,而是打开了其中一个商铺的卷闸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分钟后,李老五给皮卡车司机打来电话:“你把车开进那个刚刚打开的卷闸门里,然后离开这儿。”皮卡车司机听话照做,把车开进空无一人的铺面里。接下来,侦查员当街拦了一辆车,带着皮卡车司机离开了现场。

过了一会儿,那个开卷闸门的汉子又晃回铺面跟前,“哗啦”一声拉下了卷闸门,锁上,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里。

李老五没再给皮卡车司机发来指令,皮卡车司机当然也不能主动问他什么。到此,他的使命已经完成。那么,铺面里的那辆皮卡车怎么办呢?谁会来接手它呢?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守着。四辆车里的便衣侦查员轮番盯着那道上了锁的卷闸门,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守到了傍晚六点,终于等来了一辆微型面包车。这辆车停在了卷闸门旁边,从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从副驾驶座位上下来一个中年人,开车的是个小伙子。两人打开面包车的后门,从上面抬下来一台电焊机和一卷电线。中年人用钥匙打开了卷闸门,二人把电焊机和电线搬了进去。两三分钟后,面里传出了电焊机工作的尖锐噪音,电焊的强光从卷闸门的缝隙里面泄出来。

“开门!警察!”当地民警用彝语向门里喊话。里面停止了工作,但并未开门。外面的民警开始强行破门,为防备这二人从后窗逃跑,安晓华在后窗也留了人。当几名持枪的当地民警冲进去后,发现那俩人呆立在皮卡车旁,神情极为紧张。

毒品是藏在皮卡车底部的两个大梁之间的,这里多了一个水箱似的扁平铁皮箱,被焊死在车底部。跑了长途之后,车底沾上的尘泥已经让它和车身浑然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是个异物。民警冲进铺子里时,这只装有毒品的铁皮箱已经被弄了下来,并且被切开了一个口子。里面整块的海洛因已经显露出来了。

呆立着的中年人承认,他是来取毒品的。而那个小伙子是干电焊的,车是他的,电焊机也是他的,但他对毒品的事一无所知。此前拿钥匙开卷闸门的人是这家铺面的主人,他和来取货的中年人都是这次购买毒品的六名股东之一,而这六个人都是亲戚关系。这起案子一共缴获海洛因8885克,六名购买毒品的人后来全部被判了无期徒刑。因协助警方办案且认罪态度良好,皮卡车司机保住了性命,同样被判了无期徒刑。

一刀切下一根手指头

一、乔装“华哥”

一台装载机坐在拖车上,被从云南运到湖南,又从湖南运回云南,长途跋涉,一次又一次。当安晓华与同事终于找到这台老旧的装载机时,发现它的轮胎被改装过,里面可以装大量的东西。也就是说,这台装载机就是一个运输毒品的道具,有人通过它,在2018年年底,从中缅边境向湖南永州一次性运送冰毒超过二百公斤。这种冰毒是纯冰,呈晶体状,比麻古的纯度要高很多。毒品被压缩成一公斤一块,装在一种观音王的茶叶袋子里。有能力提供如此数量纯冰的毒枭,很可能具有缅甸军方的背景。情报显示,这二百多公斤纯冰就是由武装人员押运到中缅边境的。

2018年初,安晓华他们就发现,湖南方面好几个嫌疑人都和一个被称为“雷哥”的湖南祁东县人有联系。而那台装载机,就是其中一个“骡子”给雷哥运货时用过的。雷哥时年四十四五岁,在云南普洱市孟连县租有一块十几亩的地种香蕉。雷哥离婚后来到普洱市,在当地找了个女人同居,还生了个孩子。他在西双版纳的告庄买了房子安家,从孟连县城开车到这里和到普洱市区的距离差不多。相比之下,告庄还更热闹一些,雷哥隔三岔五地就会回一趟告庄。

雷哥被警方盯上后,关于他的各种信息也就不断地被收集上来。持续研判雷哥之后,安晓华发现了一个问题,雷哥欠“骡子”的运费累计下来得有上百万元了。

雷哥的钱,当然来自他的客户。客户要买毒品,按道儿上的规矩,得先支付60%的货款。雷哥自己扣下一些,然后先期支付给境外的卖家。在毒品犯罪链条中,利润率最高的其实是最后卖零散毒品的小毒贩,原因很简单,他们会在到手的海洛因中掺进去八倍甚至十倍于海洛因的“料子”。当然,小毒贩直接接触吸毒人员,翻船的概率也最高。而从毒品来源的上游看,运送毒品的“骡子”利润最高,能拿到毒品抵达目的地时价格的30%左右。如果是雷哥自己找的“骡队”,毒品安全送到后的一个星期,他就应该把全款付给人家。可是,因为跟他要货的下家常常不能及时回款,雷哥就只能一再拖欠“骡子”的费用。再跟人家开口时,人家自然就要先跟他讨要前面的费用。再说,“骡子”本身是个风险极高的职业,人家不会白干活不拿钱任着雷哥一直拖欠运费的。所以,安晓华和同事分析,雷哥应该是到了要换“骡队”的时候了。

案子汇报给支队后,领导拍板,就让安晓华扮成“骡队”的老板,去贴靠雷哥。于是,安晓华摇身一变,成了“华哥”,身边的侦查员不再喊他队长,一概称他“大哥”。

侦查队不光搜集境外雷哥联系人的各种信息,还集中研判了湖南衡陽、邵阳和永州等地警方打掉贩毒团伙的案件信息。与此同时,境内、境外关于“华哥”的一些传言,也开始在贩毒圈子里悄悄流传起来。传言中,“华哥”在版纳、临沧和普洱等边境地区都接活儿,他要的价钱也还算公道。警方通过工作关系散播出去的小道消息,还故意把湖南和湖北的那几起没能打掉的大宗毒品,都算在了“华哥”的头上。

二、设计贴靠

云南餐馆的包间内大多摆着两张桌子,一大一小。大桌是圆的,能转,当然是吃饭的地方;
小桌是方的,矮小,一圈儿摆的是小板凳,是餐前打扑克的地方。扑克的打法有很多种,其中保山、临沧、普洱等地最流行的是“幺子分”“梦幻三撇”“斗牛”和“砸石头”等。这些扑克的打法都有一个共同点,每一局,输家都得喝酒。所以,云南人聚会的酒,大多数是在小桌子上喝掉的。等热菜端上圆桌,多数人已经有七分酒意了。

孟连是个傣族拉祜族瓦族自治县,这里的娜允古镇有不少好吃的,鱼撇撇、香茅烤鱼和鸡豆腐都很有名。2019年元月,安晓华就在娜允古镇的一家农家乐里与雷哥“巧遇”了。

安晓华的“关系人”老赵认识雷哥的小弟小刀。安晓华知道小刀跟着雷哥在另一个包间里吃饭,故意让老赵给小刀打电话,说他跟几个朋友刚到孟连准备吃饭,问小刀在哪儿,能不能过来一起喝两杯。

一听说赵哥也在同一家农家乐进餐,小刀就兴冲冲地端着酒杯推门进来。老赵跟小刀碰完酒,就介绍他跟安晓华碰酒:“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华哥!你那儿有好弄的事情,可以介绍一下嘛!”

小刀就主动加了华哥的微信。这个微信号,当然是安晓华量身定制的,朋友圈虽然设定了“三天可见”,但仍能看到他三天来发的一些图片、视频,多是路边风景、烧烤摊乱放的酒瓶之类。“骡子”把货送到后,一般都会选择坐飞机返回,然后就是狂吃狂喝。虽然三天内华哥发的朋友圈显示的定位都在保山、临沧等地,但实际上,安晓华他们已经来孟连四天了。

选择靠近大门的包间,安晓华就是为了制造下一步与雷哥同时离开饭馆的巧合。饭馆临着大路,路边就是个小停车场,两拨儿人是在小停车场里“巧遇”的。老赵先“发现”了小刀,手一招,亲热地喊了一嗓子。安晓华就跟着老赵,笑嘻嘻地走到了雷哥他们这帮人跟前。

“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华哥!”喝了酒,小刀舌头都有点儿短,主动向雷哥引见了安晓华。满口酒气的安晓华握住雷哥伸出的手,也显得很兴奋:“我们是外地的,来这儿做点儿事,以后有事还请大哥多关照。”

“我们也是在这里做点儿小事情。”雷哥说话客气,满脸谦和的笑容。他用下巴指了一下一旁勾肩搭背聊着的老赵和小刀,“大家都认识嘛,有空可以来我家坐坐!”

安晓华就在等他这句话,他顺势就问雷哥要手机号。本来,初次见面,张口问雷哥这样的人物要手机号,会显得很鲁莽。但现在,他不是也喝大了吗?其实,安晓华并没有怎么喝酒,他只是在出包间前,故意嘴里含了一口酒。

雷哥的手机号尾数是“9888”,安晓华当场打过去,手机上显示这是个湖南的号:“大哥您是湖南人?”

“我老家是衡阳那边的。”雷哥的普通话湘味儿十足。

“噢,衡阳我也去过,好地方啊。”安晓华就此跟雷哥告别,各上各的车。

三、心理较量

腊八节一过,年味儿渐浓,内地来版纳旅游的人明显多了起来。随着边境检查人流量增大,按惯例,这个时候,往往就是毒枭出大货的时候了。境外也有可靠的情报,雷哥正在组织一批货准备运往湖南、湖北。

和雷哥再次见面,是在娜允古镇分手五六天之后。雷哥给安晓华打来电话,提出请他们一起吃饭。这个邀请,应该和三天前安晓华做的一个铺垫有关。

那天中午一点,安晓华给雷哥打了个电话,说晚上想请他和弟兄们一起吃个饭。

“我有点儿事到思茅了,改天我请你!”普洱过去被称作思茅,当地人现在说起普洱还是习惯喊“思茅”。放下电话,安晓华就不禁冷笑一声。他知道雷哥此时明明就在告庄,才故意打的这个电话。

那天的饭局,是安晓华叫人埋的单,他只跟雷哥碰了一杯:“这两天我喝得太多,吐惨了。等我身体恢复后,再请大哥喝一回,补上今天的酒。”

雷哥笑笑,说声“好”,干了杯中酒,并不强求安晓华再喝。

“你认识不认识那边的三姐?”安晓华感觉雷哥的戒备心很重,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过毒品的事。可是,到最后主食上桌的时候,雷哥剔着牙,却撂出了这样一句话。

“三姐我是通过别人认识的。她到这边来时,我们见过一次面。”安晓华知道,雷哥开始试探他了。

三姐是个缅甸人,五十来岁,汉语讲得很好。她长得富态,发型和衣着都不讲究。她其实是一个中间商,专门给毒枭找“骡队”。虽然并没有见过这个三姐,但三姐是什么样的人,安晓华早就做好了功课,可以从容应对。

“三姐最近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她找个运输队去湖北,有没有兴趣?”雷哥手上转动着牙签,漫不经心地说。

“如果量大,应该是三哥来找的人吧?”安晓华立即回答他。三哥就是三姐的老公,有六十岁了。此人年轻时当过缅军的排长,后来干上了贩毒的中间商。两口子的生意平时都是三姐打理,但拿事的还是三哥。

“不是吧?”雷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盯着安晓华的脸。

“大哥不要开玩笑,那边我还是熟的。”安晓华又跟他说了湖南刚刚发生的一件事。几天前,从西双版纳运到湖南邵阳的一批货刚刚被当地警方打掉。“之前他们找过我,但我的价有点儿高,没谈拢。”

如果只是被雷哥试探,会显得自己像个菜鸟。所以,安晓华也摆出试探雷哥的腔调:“如果是我们的人过去,一点儿问题也不会有。他们找的可能是‘水鸭子。”

雷哥转了转眼睛,就此打住了这个话题:“晚上咱们再到哪儿去嗨一下啊,老弟?”

安晓华上了雷哥的车,雷哥又问他住在哪个酒店,安晓华都如实相告。车子发动后,他注意着窗外,很快就发现有辆摩托在跟踪他们。安晓华让司机把音响声音开大,显得大家都很兴奋。车子在外面轉悠了四十多分钟,才停在了孟连的一个农贸市场外。他们下车,咋咋呼呼地坐到了一个烧烤摊跟前。

在他们继续用扑克牌“斗牛”喝啤酒时,那个骑摩托车的男子进来看了一眼,又折了回去。这天晚上,安晓华他们在外面晃荡了两个多小时才回酒店,第二天一大早就退房走人。

云南人有单日不出远门的讲究。2019年2月10日,安晓华一行四人出发来到孟连。一到孟连,安晓华就给雷哥打了电话。当然,他知道雷哥还在告庄过年呢。

“上次怎么走得那么突然呀?”雷哥问。

“原本临沧有单货,但没走成。”安晓华跟雷哥吐槽,“憨兵把衣服换了,但还是查得严,那边的货没有送进来!”

2019年1月1日,公安边防部队集体转隶国家移民管理局,草绿色的军装换成了藏蓝色的警服。“憨兵”是毒贩们对边防警察的蔑称。

两人自然又要约着一起吃饭。这回,赴饭局之前,安晓华提前吃了些解酒的东西。喝酒是安晓华的一个弱项,可这场大酒又不能不喝。饭局上,安晓华发现,那天骑摩托车尾随他们的人也来了。相互敬了几圈儿酒之后,雷哥跟安晓华提起一个名叫“东来”的衡阳人。听安晓华说知道这人,雷哥就说:“年前,东来跟我要过货,他好像做大了,一次要十多个!”

此时,安晓华已经喝了不少酒,但他还是立即意识到,雷哥又在试探他。

“他自己还吸,恐怕不会要那么大的量吧。”近年来,安晓华案头的一个重点工作就是看湖南那边的案卷资料,他知道,东来在衡阳城里只能算是一个零星贩卖毒品的小毒贩,他单次要货的最高纪录也就是五公斤。

雷哥还说起永州一个人。这回,安晓华老实承认,自己不知道这个人。安晓华的虚实结合让雷哥的疑虑逐渐打消。

“那我下次介绍你们认识啊。”雷哥爽快地说。

再往后,大家聊的就都是些轻松的话题了。安晓华明白,雷哥已经确信他是道儿上的人了。饭后,他们一起从包间往外走,雷哥又跟安晓华说:“哪天来我家坐坐!”和第一次见面时的客气话相比,这次雷哥的语气明显真诚很多。

四、切下的小指

年后,安晓华每天都在跟衡阳警方密切联系。就在那天的饭局之后,雷哥一批二十多公斤的货,被衡阳警方给打掉了。“骡子”是雷哥自己找的,他得给上家和下家都赔出钱来。可以肯定,他的心情好不了。

没多久,雷哥给安晓华打来电话:“你在不在孟连?想请你来我家喝茶。”

“我在勐阿有点儿事,晚上八点才能回孟连。”勐阿是口岸的一个村子,开车到孟连只需四十分钟。这样答复雷哥,是因为安晓华知道去雷哥家不会是喝茶那么简单了。去,还是不去?去了,雷哥可能会说什么,他们应该如何应对,他得有时间考虑周全。

晚上八点多,安晓华和另外一名侦查员开着一辆租来的奔驰,来到雷哥发定位的小区。雷哥的手下已经等在了小区的门口,他把安晓华他们领到了雷哥的住处。

云南出产茶,云南人也因此特别爱喝茶,而且喝的多是本省出产的普洱茶。一般在公司里都会有一个环境幽雅的茶室用来接待来宾,而讲究一些的云南人,家中客厅里也总会摆一个大大的茶桌。雷哥虽是湖南人,但来云南多年,早已经入乡随俗。雷哥招呼安晓华二人在他的大茶桌前落座,边给他们泡茶边扯闲话。安晓华注意到,雷哥的茶桌虽然也是一整块厚实的红木制成,品质却很一般,但他的茶却是好茶,第一口就能感觉出来。

坐在雷哥的斜对面,安晓华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雷哥。雷哥神情自然,脸上看不出丁点儿沮丧之色。倒是他的一个小弟,一直一声不吭地低头站在他的左手边,一脸倒霉相。闲聊七八分钟后,雷哥顺手拿起桌上一把个头儿挺大的水果刀,突然伸出左手,抓住小弟的右手摁在桌上,手起刀落,齐根剁掉了小弟的一根食指。小弟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放声哭嚎。安晓华二人都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把身子往后闪:“雷哥,雷哥,别激动,别激动!”只见雷哥用刀子将血淋淋的手指头往茶桌旁的垃圾桶里一拨,眼瞪圆,冲那个小弟一声怒吼:“滚!”他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让人带这个小弟去医院包扎,却又不让他带走这根手指头去再植。

受伤小弟被人带出门,雷哥把刀子往身后的地上咣啷一扔,脸上重归风轻云淡:“这里发生了一点儿事情,让这个小弟做个事,他擅自找人顶他去做,结果货丢了。”雷哥说。原来,这次丢货事件,送货的没事儿,接货的被抓了。出事之后,送货的人手机关机,联系不上。这事只能雷哥赔钱,他的愤怒程度可想而知。

“肯定是找了个‘水鸭子。”安晓华附和着雷哥。

“我知道。”雷哥告诉安晓华,那天说要介绍他认识的那个永州人,其实并不存在。说到这儿,雷哥直接切入正题,“我有批货,准备送到湖南。你们是运输队,这边也熟,那边也认识。怎么样,敢不敢去?”

“人,我们倒随时都有。只是现在路上还有一批货,准备送去重庆,你要让我现在送湖南的货,我的人手不够。”眼前摆放着几盘水果,安晓华用牙签扎起一小块火龙果,填进嘴里,“过上几天,如果价钱合适,当然可以。我這儿也有一大伙人要养嘛!”

桌上摆着一盘香蕉,这似乎是在提醒安晓华,雷哥是个种香蕉的出身。他用老实人才有的真诚跟雷哥说:“我虽然很少丢货,但也丢。我的人也被抓过,但这些小弟口风很严,都自己扛过去了。”

“等你的人安全从重庆回来,我们再谈。”到此,话题就放下了。因为前后喝了一个半小时的茶,两人感觉膀胱憋胀,就告辞出来了。

五、重大突破

安晓华睡眠不太好,所以平时只要有条件,中午他都会眯一会儿。接到雷哥的电话是2月22日中午,此时他正在宾馆睡午觉。十天来,他们都住在孟连,白天哥儿几个都开着车在外面跑,从周边乡镇到澜沧、普洱,熟悉每一条道路,观察周边环境。因为他们不确定雷哥的毒品会从哪里进来,芒信、勐阿和公信这些边境地区他们都去到了。做好这些功课是为日后一举拿下雷哥做准备。

再次落座到雷哥的茶桌前时,雷哥已经放下了戒备,张口直奔主题:“按规矩,钱要等你们回来再给。”这话的潜台词,就是他已经准备跟安晓华合作了。

谈判刚开始,安晓华当然要表明态度:“应该先付一些。”

雷哥的货是一百公斤多一点儿。零头省去,按行情价,一公斤运费三万六千元,这批货的运费就是三百六十万元。安晓华报出这个价后,雷哥想还价到三百万元。你来我往,你涨我降,双方最后以三百四十六万元成交。

运费谈完,接着谈预付款,也就是雷哥要先期支付的路费,这笔钱最后会从总运费里扣除。

“只能先给你六万块路费。”雷哥说。

“不行,太少了。”一般来说,买家给“骡子”预支路费,是先预估一下路程的远近,给上几万元。用得差不多了,买家再转些钱过去。因为安晓华挺较真的,雷哥就要释放出合作的诚意来,他答应翻一倍,支付十二万元预付款!

下一步,就要商定怎么交接货。雷哥不打算出面,他让安晓华直接到边境线上去交接。安晓华不同意,雷哥解释说:“是不是我亲手交给你并不重要,你可能也打听过我的货,绝对都是‘正规渠道出来的。”

“我以前可是接到过假货的,那次我真金白银赔了钱。所以,我倆还是最好一起到现场,确认货是真的。不按规矩来,这事儿怕就做不成了。”安晓华寸土不让,当然是为了在交接现场人赃俱获。

雷哥没再坚持,以沉默作答。他又给二人续上一泡茶,提出:“这两天要是没事儿,咱们就都住在这里。”雷哥冲着一个关着的房门抬了抬下巴。

“那我得让我的小弟们准备一下,我要打个电话安排人手。”安晓华这么说,等于同意了雷哥的意见。他当着雷哥的面,用免提给宾馆里的兄弟打电话,“喊弟兄们过来,人不要太多,七八个就可以了,把车也准备好,路上的人该联系的先联系上。”

宾馆里的侦查员们也已经获知消息,雷哥联系了境外的毒贩在办大货。接到安晓华的电话,他们明白案子要动起来了:“好的,大哥!”

六、守住红线

这天晚上,雷哥的茶换了好几道。大家就是喝茶,聊天,但双方谁都不再提生意上的事。显然,谁先开这个口,就是谁更渴望做成这笔生意。那么,后开口的一方就会占据主动。其实,安晓华生怕雷哥当晚就让他去接货。因为支队的同事荷枪实弹从保山赶过来,需要十二个小时呢,他必须争取到这段的时间。

剥开桌子上的一只香蕉,安晓华就跟雷哥聊起了他种香蕉的事情。雷哥哈哈一笑,话匣子就打开了。

雷哥种香蕉可不像安晓华小的时候跟着他爹种烟叶,雷哥自己并不下田,而是雇人替他种。虽身为农民,但他对香蕉的收成一点儿都不在意。赶上成熟的时节,香蕉就被他当成了贩毒的道具。这种时候,他不再另请“骡子”,而是让他的小弟直接去送货。毒品就装在香蕉车里,只要交易完成,香蕉就扔在服务区,或者直接扔在高速公路两边,不会进水果批发市场。当然,这些扔香蕉的地方都不会有视频监控。一大车香蕉的价值,不及毒品货款的百分之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如果舍不得丢下这一车香蕉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现场,被抓的风险就会大大增加。

在茶台前坐到午夜,具体的交货方案也没谈。雷哥希望安晓华提出个方案来,而安晓华也在等着他先开口。两人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茶喝到无味,是不是该换成酒了呢?这其实也是一道考验。这种时候,如果谁提出喝点儿酒,就会被视为不专业。最后,安晓华提出先休息了。雷哥住的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他睡主卧,两个小弟睡一间,安晓华和同事睡另外一间。

早春的孟连,气温不冷不热很适合休息,可安晓华二人却只迷糊着了一小会儿。他们担心这里装有监控或窃听设备,不敢说案子上的事情。安晓华躺在床上,和寸副发微信商量案件的细节。寸副是保山支队主管执法调查的副支队长,经验丰富。因为怕雷哥会突然闯进来抢走手机,安晓华只能边发边删。到了后半夜,他困极了,害怕说梦话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和同事轮流值班,一人睡觉时,另一人坐着刷手机,就这样熬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一早,安晓华他们八九点钟起来,看到早餐已经摆在客厅的桌子上了,是外卖的宽米粉。电视里放着某个地方电视台的晚会,扭来扭去的歌舞、并不搞笑的小品,反而让客厅里的气氛更显沉闷。安晓华决心继续昨天的话题,就以开玩笑的口吻跟雷哥说:“雷哥,我觉得咱们还是都在现场看看货最好,这也符合规矩嘛。”

“喝茶,喝茶。”雷哥关掉电视,招呼安晓华二人坐在茶桌前,一边低头泡茶,一边嘟囔,“你还是不信任我。”

“还是按规矩做比较好,万一发生什么问题,该我们承担的我们也好承担嘛。”安晓华端起了茶杯。

雷哥没有说话,就是不断地喝茶、续杯,直到十几分钟后,沉默才被他打破:“那交货的地方就由我来定?”

“可以!”安晓华表明态度,但接着附加了自己的条件,“太偏僻的地方我们不敢去,你定的地方我得去看看。”

对于安晓华来说,前面谈运费之类其实是在演戏,但交货地点却是他的红线。

“不怕,我们到勐阿八队去交接。”雷哥说这话,等于默认跟安晓华到现场去。

“那里我可不敢去,那里有个勐阿边防派出所,离勐阿八队只有两公里,巡逻警车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上次也有人跟我提出上那儿交货,我也给拒了。”安晓华跟雷哥强调,那条进勐阿唯一的路上老有派出所在检查,“这个方向还是挺麻烦的。”

雷哥又提出他的第二个方案,在勐马交货。孟连县勐马镇是个地道的边陲小镇,它距离县城二十八公里,距离缅甸第二特区首府邦康市却只有二十三公里。勐马镇的街道呈“T”形,街道两边满是店铺。这里边境贸易繁荣,路灯要到早上七点才会熄灭。对于警方来说,要在交易地点周边安排人埋伏,显然很困难。

“勐马路灯太亮,最好还是去个黑一点儿的地方。”安晓华又提出了反对意见。前期他们在这一带做过功课,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那就去公信。”雷哥提出的第三个方案,安晓华认可了。公信乡和其他镇子有所不同,它的地形状似台阶,一级一级分布在山上,包括学校、卫生院、加油站、乡政府机关等,都呈梯田状排列。安晓华认为,这种地形是便于同事们埋伏隐蔽的。

“那出了公信乡,咱们在路上交接?”雷哥提出。出入公信乡只有唯一一条公路。站在雷哥的角度,路上交接最为方便快捷,货一转手可以马上开车离开现场,这当然最安全。

“几辆车都停在路边,太显眼了!”安晓华又提出了反对意见,但也给出了一个建议:勐马去公信方向十三四公里处,有一个废弃的橡胶厂房。厂房就在路边,稍微岔进去了一点儿。这里有围墙,没有大门,路况也相对平坦。“那里比较开阔,环境对我们来说很方便,我们以前在那儿交接过。”安晓华这样说道。只是他没跟雷哥说,旁边的山上可以藏人,能够把院子里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噢?有这么个地方?”雷哥看上去有兴趣。他的一个小弟知道这个地方,主动站出来给雷哥当解说员。雷哥听了面无表情,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吃了中午饭,咱们去逛一圈儿?”

七、雷霆出击

安晓华与雷哥各开各的车,两拨儿人到了那个废弃的橡胶工厂。雷哥跟着安晓华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却一声没吭。他究竟有没有看中这个地方,不得而知。之后,兩辆车又开到公信乡政府所在的街道转了一圈儿,然后大家又一起回到雷哥家。虽然雷哥没有表态,但安晓华凭直觉,觉得雷哥应该是看上这地方了。之所以还在耗时间,应该是因为雷哥自己也不清楚货什么时候才能送进来。

喝茶、吃外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就这样又熬了一天一夜。2月25日中午,雷哥发话了:“你们俩回酒店好好睡一觉吧,等我电话就是。”安晓华二人起身告辞。他们住的酒店离雷哥家也就两三公里,尽管疲劳已经让安晓华的脑子转得很慢了,但车子开动以后,他仍没忘记注意身后有没有尾巴跟踪。还好,安晓华这次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2月26日凌晨一点,安晓华被手机铃声惊醒:“下来吧!”雷哥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挂了电话。四十分钟后,安晓华和三名侦查员开着两辆车赶到废弃的橡胶工厂外,把车停在路边,走了进去。在确认安晓华他们的人数后,雷哥一行六人背着四个包,从他们身后走进了工厂院子。

“来了!”手机的手电筒打出的光束后面,能看见雷哥的一张笑脸。

“不是说四个人嘛,你们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安晓华故作不快。

“我总不能自己背东西嘛!”雷哥解释说。

接下来,就进入当面清点毒品环节。清点现场是工厂的一间临街的房子,门从里面关上,但窗户玻璃是破的。窗框上,加的有防盗的铁条,两只手机的手电筒为现场照明。一只双肩包内有二十七袋“观音王”茶叶包装包裹的纯冰,每袋一公斤。安晓华的“小弟”会从每个双肩包中随机挑出一包,放在鼻子下闻一闻。这种验货的活儿,现在已经不用“华哥”干了。

“小弟”闻过最后一包抽出来的样品时,安晓华给雷哥递上了一支烟并替他点燃。他自己也狠狠地吸了两口,然后将烟头从窗户上的铁条间用力弹了出去。

这是他跟寸副约定的行动信号。十几秒钟后,安晓华就听到了窗外有动静。紧接着,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厂房的门被一脚踹开。紧接着,他听到的是枪支上膛的声音:“不许动,警察!”

安晓华他们也和雷哥一伙一样,被冲进来的警察摁倒在地上,扎上了背铐:“不许说话!”香烟、打火机、手机,每个人口袋里的东西都被执行抓捕的民警掏了出来。接下来,警用强光手电把整个厂房照得很亮,民警开始现场清点毒品,要求所有嫌疑人都看清楚。

安晓华站在雷哥的斜对角,他看着雷哥,雷哥也看着他。眼神相交中,他感觉,直到这个时候雷哥都没有怀疑他。

清点的过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安晓华注意到,和其他人的慌乱、惊恐不一样,雷哥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后来,他的嘴角居然有些微微上扬,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干这一行的,是否早就做好准备迎接这样的时刻?也许雷哥在盼着这一时刻早点儿到来,好为自己刀上舔血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

尾声

缉毒警察的人生,同样也有A面和B面。全身心忙于“捉妖”的安晓华,自然无暇扮演好其他角色。这些年来,他几乎没有陪家人逛过街、旅过游,很少接送孩子上学。父亲得了癌症,从放疗、化疗直到去世,也多是妻子在照料。在外工作,他与家人约定,打他的电话响铃五秒未接通,就必须挂断。在公共场合不能喊他的名字,不拍全家福,不发朋友圈,等等。即便是单位的集体合影,他也从来不露脸。他以这种方式,小心地保护着家人和自己。

其实,安晓华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业余时间,他喜欢美食,喜欢钓鱼,也喜欢养花。在办公室里,他养了一盆清香木。这种绿植叶片很小,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起眼,但揉碎叶子,却能闻到一种醉人的清香。

“绿叶栖心梦未空,寻常表象似平庸。修为崇尚谦谦态,纬水经山志不同。”有诗人用这样的文字,描摩清香木的耐旱、抗寒,喜光、向阳,可祛邪恶之气的特质。安晓华追求的人生境界就像清香木一样,成为一名深藏不露的“捉妖人”。

(文中涉案人物均为化名,照片由云南边检总站提供)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张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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