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浅
阿婆,是我读小学时居住小楼的房东。
小楼一共三层,20世纪80年代时,在这片土地上落成。二、三楼住着阿婆夫妻俩和他们的儿孙,一楼是租客们的家,并排的小房间围成庭院似的天井。这一方天井既拢着春花,也拢着秋月,更拢着小楼里头来来去去的人影。
天井是公用的,谁都可以光顾。但除了打理花草的阿婆,似乎没有什么人会在这里逗留。天井两侧上了年纪的条石长椅总是很寂寞,表面疙疙瘩瘩的,还零零散散画着苔痕。冬冷夏暖,坐久了还腰酸背痛,尤其不招人待见。
可我不嫌弃它,在小孩眼里,一切都是有趣的。绿色的苔痕仿佛是这块“沙发”的专属装饰,朝左边望就有阿婆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花草欣赏。条石很长,足够我在上头躺平跷脚,当然,被妈妈训斥完,条石只能配个小椅子,委曲求全变成我写作业的桌子。所以在我入住之后,这道条石长椅顺理成章被我霸占,成了我的专属领地。
每到黄昏,阿婆下楼为租客打开大门口的灯,瞥见我在“书桌”前抓耳挠腮,常忍不住笑我两句:“婴呀,学校的作业是不是好难呀?”我小鸡啄米般点头。是啊,于我的童年而言,最大的困扰就是做不出的题目。妈妈爱“刁难”我,总是在老师布置的任务基础上给我额外加码。我在妈妈的“淫威”之下,过得日日“苦不堪言”。
阿婆很喜欢为我们寡淡如水的日常加点甜味。夏天的清晨,带着露珠的红百合被阿婆递到我家窗前,妈妈最爱百合,家里塑料花瓶中有了这几朵花儿,能让她开心到花香彻底消失那一天。到了冬天的晚上,阿婆总会多煮些夜宵,热腾腾的圆子撒上白糖,甜滋滋的,弥补了妈妈下达“糖果禁令”的遗憾。小楼里有几户邻居把卖气球当工作,我考试成绩提高的时候,阿婆会特地在我回家之前,去找邻居们买一个气球,拉到我的专属领地旁,见到我之后夸张地对我说:“婴呀,你看,这里有个自己飘过来的气球!”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许多,数上个三天三夜都数不完。
不过,最初的最初,小楼对我来说,也是寂寞的。除了我们一家,小楼中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没有和我同龄的小伙伴。唯一能算青少年的那位是阿婆的孙子,可他大我六岁,学业繁忙,性子又冷,整整六年,他在我记忆里的笑脸屈指可数——而且还都是阿婆催促他带我玩,他才勉强向我挤出一个。他把我带上小楼的二层,阿婆家的客厅比我家大得多,电视屏幕也大得吓人。这位小哥哥不知道我喜欢看《喜羊羊与灰太狼》,总给我放我不感兴趣的动画片。好在我有我的应对之策,眼睛睁着,对着电视屏幕打盹,茶几上的巧克力和糖果才是我的真正目标。可惜没过几次,阿婆发现了我的小心思,又恰逢我拔了两颗蛀牙,那之后,茶几上的糖果不见踪影,变成了各式各样的新鲜水果。
阿婆说,她膝下没有女儿,孙辈也都是男孩,瞅见我第一眼,心中就喜欢,因此她格外疼我。每次出成绩之后,我被妈妈臭骂的夜晚,阿婆恰逢其时的敲门声,不仅拯救我于水火之中,还避免了妈妈生一整夜闷气。她拉着妈妈唠家常,亲手为妈妈将鬓角碎发别在耳后,之后招手让我过去伏在她膝上,劝我用功读书,少点玩心。
在大人们日复一日的督促下,终于有一天,我开窍了。名著读物一本又一本往家里买,我的小书架都搁不下。也是从那一天起,阿婆带我上二楼,终于不再让小哥哥给我放动画片,而是将我领进一个充满药味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医用升降床、一把轮椅,还有七八个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架。琳琅满目的大部头看得我目不暇接,其中绝大多数还是外语原版的,我连书名都看不懂。阿婆给靠在轮椅上晒太阳的丈夫递了一杯茶水,转头冲我笑笑:“有什么喜欢的,自己去翻翻,够不着的,喊哥哥给你拿就是了。”我乖巧地喊了轮椅上的老人一声“阿公”,这位阿公很少出门,我和他生疏得很,隐隐约约有些畏惧。
听阿婆说,书架上放的都是阿公的藏书。三楼原本住着阿婆的儿子,他前几年再婚,便在城里买了楼房,只留下一个孙子陪着两位老人。而现在,三楼变成了这些尘封已久的藏书的家,一排又一排的木书架,见证着那位我不熟识的、步履蹒跚的老人辉煌的过往。他曾是一位大学教授,退休之后沉疴难起,整日最重要的工作依然是读书。
一盆吊兰、一盏茶、一本装裱精美的外文书,他有他自己的精神世界。我不忍心打扰他,拿着书走回一楼,回到我的条石长椅上,从《安徒生童话》读到《简·爱》。我从阿婆阿公那里借的最后一本书是《史记》,当年我看得一知半解,正纠结着要不要去找小哥哥给我读,结果隔天,妈妈便告诉我:“我们有新家了!”
如果要说我對新家完全不期待,那是不可能的。妈妈觉得租来的房子不安稳,阿婆的小楼,是我们租过的最长年限的家。她好不容易攒钱买下了自己的房子,花了短短几个月着手装修,便急急忙忙地搬了进去。新家哪里都好,干净的浴室,不像小楼里公用的那般陈旧拥挤;
我拥有了独立的房间,带着可以当书房的小阳台。可新家又好像哪里都不好。
离开小楼那天,我把我最爱的小狗玩具丢到妈妈车上,转身扑回了阿婆怀里。
“婴呀,常回来看看阿婆。”她拍拍我的肩。我仰头看她,我从未发现她脸上有着这么多、这么深的皱纹,如同我回望立在深巷的小楼时,我才发现它有多么不显眼和落寞。大铁门上的楹联是上一年我和阿婆一起贴的,现如今楹联褪了色,大铁门上也出现了锈迹。岁月早在我遇见阿婆的小楼之前,就把它雕刻成形,我想,我只是它的过客。
可是,它是一艘如母亲般温柔的船啊!阿婆的小楼,载着我们一家从动荡到安稳,载着我从懵懂到青涩,如何让人能割舍得下呢?条石长椅那湿漉漉的触感,至今仍紧贴着我的脊梁。
搬家之后,我回去过几次。阿婆一如既往地招待我,还唤我在她的床上午休。圆子汤加多了糖,甜腻腻的,不再合我的胃口,我依然喝了整整两碗,还吃了一个大大的苹果。
直到初中的某日,我趁午休时间回阿婆的小楼。隔着老远,便听见一阵敲锣打鼓的声响,小楼外的长街上,长大成人的小哥哥捧着阿婆的照片,深一脚浅一脚。本地习俗,人过世后,送葬队伍得绕着她生前常在的地方走上两圈。大家都走得很慢,依依不舍地作别这位慈祥和善的老人。我跟着走了两圈整,再回到阿婆的小楼,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
日光烫人,眼里晒出眼泪。成长总是这样,再不舍,再留恋,时间也会逼着你同过去告别。
最后的最后,我隔着长长的白衣队伍,遥遥朝阿婆的方向鞠了个躬,转身,义无反顾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去。
发稿/朱云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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