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达伟
烟囱师傅,消防队的头头,他不要住宅,办了一座消防博物馆。
——【捷克】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河畔小城》
一个废弃的空间,一个被遗忘的空间。你想一个人进入那个空间。那是作为童年时候的自己,会有的强烈渴望。那样的行为里,混杂着对未知的好奇与勇敢,这些品质随着不断成长,反而日渐稀少。
铁门紧锁,锁是生锈的,潮湿的锈味。刚刚下了一场暴雨,这场雨在那时是无法忽略的。雨清洗着很多东西,清洗着空气里的尘埃。如果铁门前面还有一棵古老的树,那同样也不能忽略,如果还是一棵青树(确实是有一棵大青树,长得异常繁茂,与那个角落形成鲜明对比),就更不能被忽略。它有可能就是一棵曾经的神树,一些祭祀活动曾在下面举行。已经很久没有举行祭祀活动的痕迹了,它回归到了一棵纯粹的树。在它的枝丫上挂上的那些神秘的符号与信息,已经被时间侵蚀得不曾有过一样。你想起了在热带河谷中,见到的发生在大青树下的祭祀活动,你想起了在别的博物馆里见到的面具与一些器物,你还想到了一名女祭师,一切显得神秘虚幻。
世界很静,除了我,再没有其他人。那是在沉默中,无比依靠感觉的时刻。树叶被暴风骤雨打落在地上了一些,那么树叶同样也是不能忽略的,这些都会影响当时的心境。无论是铁门、暴雨,还是树,这些都是在离开那个空间后,长时间留在了记忆中的东西。此刻,我再次回忆当时的情形,确实是有那么一棵树,确实也有一些树叶落在了地上,确实也没有人。记忆没有多少变形。你开始思考着该如何进入里面。在那棵树上停留的时间不是很长,树上有一些鸟窝,鸟在雨水降落之时,竟也没有返巢。铁门是紧锁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翻铁门进入其中。
你跟一些人说起,自己曾翻过了那个生锈的铁门,并说那是一个被遗忘了很久的角落。没有人相信你。没有人会相信你会爬入其中,爬入其中的意义以及让人信服的理由都没有。所有人都坚信,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进入其中。很多人也不相信,那个胆小软弱的人,会有胆量进入那个世界。手心的汗水慢慢干掉,喘息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你翻过铁门进入其中,手上留下了一些锈迹,衣服上也留下了一些锈迹。这些锈迹短时间内都很难消除,关于那时记忆的色调便是铁锈色的。一开始你想故意让一些人看到那些铁锈色,所有人都忙于其他,没有人注意到你。你很快意识到没有人会关心那个空间和你。也许,只有和你一样大的人,才会相信你确实进入了那个空间。那是一个有着神秘色彩的空间。一个暂时不可知的世界。童年需要那样的一个空间。有时,成年后,同样需要。
进入其中,一切豁然之时,虽然难免有些失望,但它于你而言很重要。即便里面一样东西都没有,空空如也,它依然很重要。里面堆积着很多废弃的物,竟有着一些废弃的石狮子,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和铁锈味,那种气息会沾染在衣服的褶皱里,久久不能抖落。在那个空间,你担心的老鼠出现了,你担心的蛇出现了,你担心的乌鸦出现了,其实这些都没有出现,只是一些枯叶被风卷起又落下,它们可能只在暗处。那是在别处,有只黑色的鸟,赤红的细足,你问人们那是什么鸟?有人答:可能是乌鸦。乌鸦是真实地出现在了那里,驻足片刻,然后消失不见。内心的孤寂感和恐慌感,很强烈,强烈到有那么一刻,胃部绞痛了一下。
那个空落废弃的空间,早晚会被人发现,有类似的空间被重新想起被艺术填充。你猛然意识到,那确实就是艺术的荒漠空间,没有任何艺术的气息。如果废弃也是一种艺术的话,那里就只剩艺术。人们突然注意到了那个空间的存在。人们都在传言,要在那个废弃的空间建一个博物馆。那个空间本身的限制,那里只能建一个不是很大的博物馆。旧是底色,很多博物馆都需要那种旧。那样的底色,同样也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怀旧之情。一些行将废弃的空间,以及里面的物,往往会唤起人们内心深处一些莫名的情绪与思考。
假如真要建成博物馆的话,那将是以什么为主题的博物馆?一个宏大的主题,或者是一个很微小却严肃的主题。一些主题的存在,是为了唤醒人们对于这个主题的认识和思考。我们需要一些主题的再次出现,不断出现,以重复来强调一些语词和精神的重要。我们在一些博物馆中,寻找着那些已经日益稀薄的精神与品质。我见到了在一个破旧的厂房里,建起了一个关于废墟的博物馆,还见到了在一个曾经的床单厂,建了一个小型的摄影博物馆。我觉得那个废弃的空间里,适合建一个关于黑白电影的博物馆。我们将在那里回到黑白电影记忆的时代,我们也将会回到情感的表达很含蓄羞涩的时代。黑白会把一些细节遮掩起来,同样也会让一些细节凸显出来。一些牧人和牛羊将从黑白电影中走出来,一些牧人和牛羊也会进入电影中,不再出来,近乎幻觉。
只是传说中的博物馆一直还未开始建造。依然是废弃的空间,依然是在用存在来表达着遗忘的空间。很少有人出现在那里。有一天,有个单位突然要搬到那里,人们再次想起了那里。人们接连出现在那里,都觉得很陈旧,但由于催得紧必须马上搬,他们只好很不乐意地把自己放入那些落寞的建筑里。当人们陆续搬进其中,似乎也意味着在那里建造一个博物馆的设想,至少要暂时搁置一段时间了。当看到有消防博物馆那一刻,你又想起了这个空间,这个空间也适合做一个消防博物馆?
小时候,祖父曾带我去过自然历史博物馆。我们看到了各种动物,有爬行动物,还有鲨鱼,如今,我最清晰的记忆却是玻璃匣子里那一排排长短不一、大小各异的蝴蝶标本。一张张小卡片上详细地记录着每个参展样本的名字。一排排、一行行,鲜艳又齐整,似勋带一般。
——【英】杰夫·戴尔《寻踪索姆河》
金鱼所处的空间,被水充盈,就是一个鱼缸,一个华美却已经很长时间缺乏打理的鱼缸。人的气息在淡化。人很长时间里是缺席的,人早已忘记那里还有一个需要随时打理一下的鱼缸。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鱼缸之上,我们姑且认为人突然被生活中的一些不易压迫着,压得有些喘不过气。那个小小的空间,已经被他彻底忽视,他忘记了那里还有着一个与自己无比相似的生命。金鱼需要食物。金鱼需要清澈的水。金鱼急促地呼吸着。金鱼被困在那些缠绕的藻类里,它在找寻着出口。它已经不再找寻出口,那是一只已经死去的金鱼,带着一些关于死亡的秘密而死去的金鱼。那些缠绕着的不是藻类,网状的物,层层交互,让空间有着无限的纵深感,金鱼那鲜艳的红色被网状切割成各种碎片,鱼鳞鱼鳍鱼尾分割开来,只有鱼头不见,鱼头暂时消失不见。在水中继续漂浮之后,鱼头可能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另外的部分又像是曾经隐藏的鱼头一样消失。我们可以解读这些时隐时现的东西,鱼头(思想),作为尸首(死去的思想,僵化的思想,腐烂的思想,或者是衰败的肉身),那些鱼鳞鱼鳍鱼尾(行动着的部分,保持平衡的部分,呼吸的部分,只是它们同样已经失去了活力,它们同样也将腐烂,也将会被吞噬,被某种鸟类,被其他的鱼类,其他的虫子,或者那些虫鸟并不喜欢腐烂的金鱼,只是虫鸟不可能出现在那里)。尸体漂浮在鱼缸里,很长时间不被人发现,或者突然被那个人想起,他在悲伤与自责中把尸体清理掉,把鱼缸里的水倒掉,甚至把鱼缸丢到了垃圾箱。
如果它的主人换成是一个老人的话,视力的原因让他以为鱼只是病了。那是某篇小说中的老人和金鱼的故事。当老人四处找人帮他救救那条金鱼,最后伸出援手的是一个年轻人,年轻的眼睛帮他发现了那是鱼的尸首,年轻的眼睛还发现了两条刚出生不久的小鱼。鱼用死亡换来的新生。老人在年轻的眼睛帮助下,从绝望中走了出来。
死去的金鱼还有可能被悬挂着,我曾在一个离洱海很近的村落里,看到了很多鱼被悬挂着晾晒着,只剩下鱼头,风一吹,鱼头就左右摆荡着,鱼头和鱼头相互碰撞,里面没有金鱼。金鱼应该不会被悬挂晒干,它只会成为被观赏的生命,人们看重的是它的美感与隐喻意,人们陷入有着隐喻和强烈心理暗示意味的世界里无法真正走出来。你突然想起了人们多次说起的一个关于金鱼的事情,有两个人喝醉了,说还要接着喝,就是缺点下酒菜,其中一个提议说你家鱼缸里不是有鱼吗,另外一个一拍大腿说是呢,便亲自把家里养的那些金鱼,一条一条拿出来,油炸吃掉,那时金鱼也成了可以吃的鱼。关于金鱼的一切,都被酒意浸泡。
你遇见了金鱼。你遇见了那些有着强烈象征意味的鱼。假如那是一只会弹奏古典音乐的金鱼。那时你刚刚看到了有个艺术家的故事。他在一个舞台上演奏着,手指不断变化,一些古典的音乐出现,一些古典的音乐家出现,突然之间,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了,那注定将是一次失败的演奏,也将是自己音乐生涯所画上的不圆满的句号。他一直希望的最后演出,至少是自己音乐的技巧让观众惊叹不已的展示,现实并不如他所愿,那是一次失败的落荒而逃。沮丧的自己,失望的观众,窃窃私语的观众在喧闹与不满中离开了那个空间,演奏者从一开始的专注,沉浸于音乐的世界中,再到最后无法集中精神,注意力开始涣散,想到了与音乐无关的人、无关的现实,甚至想到了战争,甚至想到了现实中的爱无力,甚至想到了艺术家的孤寂感。他当时演奏的音乐是什么?演奏的是贝多芬,演奏的是勃拉姆斯,演奏的是肖斯塔科维奇,或者是其他,但事实是他已经无法演奏他们的音乐,他已经感觉到了那些音符在那个空间里,慢慢离他而去。注定都要离去,就像现实中,同样很多东西都离开自己,爱情离开自己,至亲离开自己,留下了自己,留下了那只已经不会演奏的金鱼。如果它不是一只会演奏音乐的金鱼,它确实不会,金鱼只是金鱼,他面对着那条金鱼,金鱼并未离开,金鱼也曾在那个鱼缸里为了存活而不断寻觅着食物。艺术家在遭受着来自音乐演奏失败的侵袭,变得无比沮丧和颓废,竟忘记了那条金鱼的存在。那时的金鱼,有时就是艺术家自己,有时可能就是我们任何一个人。
鱼出现在了那个博物馆,我们看到的是关于鱼的图片,是关于鱼的标本。各种各样的鱼类,与另外水族馆的鱼类不同,这个博物馆里的鱼都是以标本的形式出现,除了入口处摆放的那个水箱里的金鱼,别的只是摆设,只是为了美化博物馆。那样的摆放,让它与博物馆之间有了隐秘的联系。一些人在看完那些标本,出去时看到了那些活着的金鱼,会突然有一些想法,会突然有一些触动。除了鱼的标本,我还看到了其他生命的标本,看到了蛇的标本,看到了蝙蝠的标本,还看到了鹅的标本。又回到那些标本上,目光停留了很长,人影多了起来,然后人影渐少,只剩下我,还有聚集在一起的那些标本。它们以生命某个时候的样子存在着,我看到了它们以它们的方式在那里聚拢一起,它们既是独立的,又是整体的,它们相互交谈,它们又各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那只鸭子看着乌龟在爬着,乌龟想爬出它的目光,一些鱼类头朝上,想从试管中探出身子深吸一口气,或者是想听听那个空间之内,各种生命聚集的声音,我成了其中一种鱼类,我成了那只乌龟,爬向的是生命的边界。那些生命是活着的,在那个空间里,我竟有这样的错觉。一些鸟类前面是虫类,但它们之间并没有形成可能的联系,鸟类对虫类失去了渴望,虫类也可以在那里坦然自若。里面有个标本,只是骨骼,我们一开始没能认出那是什么生命,一些人猜测那是鸟类,那是即视感会造成的错觉,不只是一个人有了那样的错觉。我甚至有那么一刻,也觉得那应该是某种鸟类,那是飞翔时的姿态。标签消失了,标签的消失让我们面对一目了然的世界时,再次有了障碍,再次遇到了阻力,再次模糊不清,再次有了可供猜测的可能。仔细看后(多少人匆匆一看,匆匆地有了鸟类标本的印象就从那个狭小的空间退出),我们开始对自己所造成的错觉感到羞赧,我们还是能看到那是四足的小动物,体形很小,奔跑状,死亡之时对于世界与人类的那种恐惧状,一种无法逃脱的惊惧状,那应该是一只兔子,希望是一只野兔,又希望不是,有着一些隐隐的矛盾感。
另外一条秘密的金鱼,它只是一条生活在鱼缸里的鱼而已,一条没有任何伙伴的鱼,一条总会让人产生错觉已经死去的鱼。秘密的金鱼只是在目睹着一个家庭因情欲因出轨而分崩离析,金鱼自己,同样也在被那些人因感伤笼罩而忽略,金鱼在无比艰难的岁月里坚强活着,一种近乎死去的活法。金鱼把自己困在了这样的一个空间里。我们往往会把这样一条鱼的境遇隐喻化象征化,它那时的处境必然会让人想起我们自身的处境,有时人类的处境与鱼的处境太相似了。许多娃娃渴望着一条金鱼,一条自由的金鱼。我的女儿同样跟我提到了金鱼,只是她提到的不是一条,而是许多条,需要热闹的金鱼,似乎一个孩子最容易感受到的就是孤独为伴之时的那种忧伤,属于孩子的忧伤,轻度的忧伤,似乎可以轻易就能治愈的忧伤。真实的情形,又果真如此吗?如果是老人的话,那样的忧伤将会变得沉重,甚而变得绝望。那条鱼一直在对抗着,一直有种向死而生的勇气与努力。一些老人,已经失去了那样的气力,已经变得无比感伤与颓丧,当然这也只是一种可能,只能是一些老人,无法真正代表一个群体。
回到那条金鱼,回到那些离开的人。金鱼最终的命运,我们无法想象,我们又多少想到了一些。水缸里的水会变得越发浑浊,水缸会变得日益脏污,水缸会被人们熟视无睹。人们曾无比关注它,那些孩子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关注的是鱼,他们关注的是鱼在水缸里的生活,当生活日常也开始过早消磨他们后,他们也开始感到疲惫了,他们的注意力开始被生活引向别处,鱼只是一个玩物,只是一个消磨意志的物,似乎不是那种会有助于身心的生命。当他们再次注意到鱼时,鱼已经在水缸的某个角落里奄奄一息,水缸这个空间本身就很小,鱼所选择的位置是空间中的空间,更微小更狭隘的空间。那些目睹着鱼陷入困境的人,似乎感同身受,再次把注意力放在了鱼身上,水缸里的水换成了清水,鱼又有了一些食物,两个小孩子又开始在鱼缸前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破碎的失去平衡的家庭,再次圆满,再次变得平衡。这可能只是一种想象,失衡的很难被重新平衡,碎片很难再次黏合成整体。博物馆里会放置一些鱼缸吗?当有这样的疑问时,我还未从那个只是展示文物的博物馆里走出来,那都是时间在上面堆积了厚厚一层的物,已无生命的迹象,同样会有一些古老的海洋生命化石,让人有生命的浩瀚感。
当从那个博物馆营造的感觉中慢慢把自己拖曳出来,我们出现在了海洋生物博物馆里。都是各种海洋生命,已经来到了地下一层。女儿说那里面有好多种鱼类是有色彩的,绚丽的色彩,在这之前我们都没有那么近距离看那些鱼类的经验,我们可能在关于海洋的纪录片中曾看到过,只是没有留下多少印象。无论是女儿还是我都觉得就是初次遇见那么多种类的鱼,那些色彩在玻璃缸里静止或游动,在那些幽蓝的光里跃出来。这里的博物馆里都是海洋生物,都是活的,没有任何关于时间的记录,它的意义变成了科普。女儿在里面兴奋不已,女儿说好些色彩都曾出现在了她的梦中。女儿来到了一个童话世界中。女儿说自己在一些童话故事里看到了其中的一些鱼类,原来它们真的存在。那只孤独的金鱼是被放置在另外一个空间里,与主人一样孤独。在眼前的博物馆里,没有孤独的鱼,至少是没有单独的鱼,它们一群地游来游去,似在相互追赶嬉戏。
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人种学区域与整个博物馆有着共有的主题,那便是关于“异常”的裸露,它和所有裸露一样私人化,却因为疾病、畸形和源于不同文明或种族的“他者性”,以及蜡像模仿人类惨白皮肤时给我们带来的不适,而给我们带来了距离感。
——【意大利】卡尔维诺《收藏沙子的旅人》
悬棺,我们用望远镜看着,似乎看过往的记忆与事物,都需要望远镜或者是放大镜,才能看清一些。世界将变得模糊。你看清了腐朽的悬棺,它们残碎一地,人的尸骨也残碎一地。其实即便借助望远镜,你依然看不清那个悬崖之上的悬棺以及僰人。讲述的人不断帮你填补着自己目光所不及处,也在用他的讲述打开你的想象。泥沼中已经炭化的尸体,只能在博物馆中看到。有时,总觉得在现实中已经无法见到的东西,只要去一个足够大藏品很丰富的博物馆就能见到,博物馆似乎珍藏着的就是我们现实无法抵达的世界。博物馆里,珍藏着的是我们对于世界的一部分想象。
有那么几次,一进入博物馆,我感到惊诧不已,有些物不就是在这之前,我多次想象过的吗?博物馆里还能见到铜棺。我见到了铜棺,据说不是真实的原件,原件就只有一个。博物馆里还将放着一些模型,一些复制品。复制品的世界,这可不是我希望真实的博物馆。在一些地方博物馆,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复制品。我开始谈论着自己见到铜棺的各种感受,如果没有人跟我说那是模型的话,我所建立的那个情感空间将因为无比真挚与真实,可能会让一些人感同身受。只是尴尬的事情出现了,他们说那不是真的,只能是仿真。瞬间情感的宫殿塌坏,瞬间情感不再那么真实。人们在原来发现铜棺的地方,继续挖掘。如果再挖掘出类似的铜棺,那个博物馆里可能将会拥有真实的一个。只是挖掘了很长时间,持续了数年,依然不见第二个铜棺的影子。他们艰难地挖掘着,他们的内心很矛盾,如果真继续挖出第二个的话,第一个的意义其实是被削弱的。他们总觉得那里已经不可能出现第二个了,他们只是以持续几年的发掘来佐证这个想法而已。
我出现在了挖掘现场,是在一片旱土之上。看得见的旱土,当它变得形象起来后,就是树叶一样的小块土地,枫叶一样的土地,但没有枫叶那般红,枫叶的红就像是被不断榨干了水分,鲜艳的红色被榨得所剩无几,土地裂开,没有丝毫的水,水滴落在上面将会发出哧溜的响声。他将面对着的是旱土,一片没有任何植物的旱土,也将是没有任何生命的旱土,一些生命从旱土上逃离。精神的旱土,他要面对的就是精神的旱土。出现在那样的空间,我们将会进行一些精神上的分析,那是最强烈的对于自己的感觉。一个躯体被放置在那样一块土地上,躯体将会被烈日灼烧,将会融化,还会被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缝隙所吞没。在白日,我们能清晰看到那些裂缝,我们只是无法躲开那些裂缝,在夜间,稍有不慎就会掉落其中,成为旱土的一部分。躯体消失了,精神也消失了。
我真出现在了那里,都是那样的土地,就像把自己放入了荒漠中,那时我也反对阐释,但在面对那样似乎没有任何生命任何诗意的空间时,无法反对阐释。我将要去阐释那样一个空间,所对于人所对于生命的影响,无论是土地还是荒漠,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单调那么让人绝望。在那个空间里,人们已经习惯那样的荒漠与干旱,人们在那样的空间里,不断苦熬着躯体与精神。一些气息消失。属于那个世界的气息都已经消失。当那些气息慢慢回来时,我们所看到的也将是一片貌似死去的土地的复活。土地复活了吗?复活了。它们不只是在梦中复活,在现实中也复活了,一些生命也重新回到了那片土地,不再是旱土。当考古现场被植物覆盖,如果不是我曾来过那里的话,我将不会想到考古现场。当我曾出现在那里,当我们曾说起一些考古学家在多年以前出现在这块土地上,对被遮蔽的历史进行了发掘与重新定义。实物的发掘对于历史的定义很重要。大家都在等待着,等待着实物的出现,等待着实物被放入博物馆,然后把那些旱土重新掩埋,让植物重新生长,让庄稼重新生长,让现实从过往的历史气息中重新回来。然后,我们又将在那块土地上演绎着属于个人的命运。
文管所工作的人再次来到了那块土地上,说是把范围再扩大一些试试。他说负责考古挖掘的更多是他们,虽然那些在博物馆中工作的人也会参与挖掘考古。博物馆真正的作用是展示和保管。当我们谈论起它们之间的差别时,我们刚刚从一个战争博物馆里走出来。那个博物馆的主题是“战争与和平”和“生命与重量”,我们看到了许多很年轻就因为战争去世的人,他们年龄的轻,轻得你无法想象那么小就要承受那么多的沉重。
大多数人是不去参观艺术博物馆的。
——【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
钟表停了下来,真正成为装饰,真正成为与那个建筑相互呼应相互平衡的东西。钟表在还未停止还未坏掉时,总会提醒着人们,真正的时间被装在了那个狭小的空间。钟表所在的空间上面还有三角形的顶部,给人稳定和心安的感觉。人们说钟表存在的时间,已经过了好多年。一个古老的钟表,如果从上面把它拿下来,建筑就是不完整的。设计建筑时,钟表就是不可或缺的部分。那可以算是一个钟楼,钟楼把自己放置在一个更大的空间,远远望着,钟楼所在那个整体的建筑上显得很小。
一只鸟停歇在钟楼上,安静地站着,它就像是已经停下来的时间。它似乎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丝毫不去关心其他。鸟的眼睛是红色的,赤红,正在燃烧着,它的趾爪同样也是红色的,赤红,同样也在燃烧着,鸟的腹部也是红色的,也是燃烧着的。这些燃烧着的颜色,开始有了强烈的隐喻色彩,隐喻的是生命的那种燃烧一般的状态。那只鸟的其他部分,没有燃烧。鸟的喙,你希望它同样是红色的,也应该燃烧着,只是鸟的喙是灰色的,有些让人失望的灰色。它的羽翼不能是燃烧着,羽翼的燃烧将会毁掉它自己。那是一只鸽子吗?那太像是一只鸽子了。还可能是一只斑鸠,同样太像一只斑鸠了。
钟楼的样子,像极了树,绿色的树。如果钟表的形状像那只被我慢慢观察着的鸟,鸟的喙,鸟的其他部分都在标注着时间,鸟的心脏成了钟表的心脏,当表停了后,那就是一只宁静的鸟,那就是一只鸟的尸体,一个标本。安静的鸟,开始动了,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开始在钟楼上来回跳动着,就是不飞走,危险的物是不是正朝着它靠近。鸟的尸体,突然消失了,鸟再次复活。鸟成了标本,被放入那个建筑之中,那是一个博物馆。钟楼上的钟表会不会猛然间又开始走起,时间神奇的苏醒,停停走走的状态,那是另外一个时间,错误的时间,又真是错误的时间吗?只可惜它停了下来,它停下的刻度总会与每天的某个刻度吻合,那时它又是真实而准确的时间刻度。
鸟飞走了。鸟还会飞回来吗?鸟曾经在那里筑巢。鸟巢会把注意力吸引到那里,很多人忘记了那是一个钟表,只是把注意力放在鸟巢上,希望能看到有着赤红之瞳的鸟在那里生活的情形,那好像是一只孤独的鸟,鸟巢中没有探出小鸟张开的嘴。鸟消失了。鸟巢被吹落,落于何处,并不清楚。那是博物馆的钟表。钟表有一段时间坏了,时间固定了。又看到了一些人去修理那个钟表,钟表开始转动着。那个博物馆给人的就是强烈的时间感,钟表又怎么能一直静止不动呢。很多人都认识到了这样,才会有接二连三去修理钟表的人。他们需要搭起一些梯子,还要借助一些绳索,钟表太高了,时间近乎是被悬置在半空中。博物馆墙体的牢固中,钟表也异常牢固,但让人还是会莫名忧惧。那些经过博物馆的人忘记了钟表,一些人想起了钟表,为了看看时间,我为了看看那些鸟,如果哪天再次看到它们在上面筑巢,我不会感到惊讶。
我们往往被博物馆的内部所吸引,我们很少会去关注博物馆的外部。又真是如此吗?我们总会情不自禁把目光投向钟表,我们似乎无法逃脱来自时间的捆缚。时间在往前,匀速往前,我们看到了时间并没有因为一些事情还未完成而暂时停下来。我们谈论着时间,谈论着那个钟表,竟惊喜地发现那个钟表是没有规则的,它的样子并没有给人一种拘谨感。这样的发现,竟会让我们在短时间里狂喜不已,我们以为在一些时间里,很多事物都将是中规中矩方方正正的。我们看到了线条的粗犷,看到了线条在那个建筑上得到了轻盈地延伸。当提起其中一个博物馆时,我们能很快说出博物馆里展示的东西,却很难说出博物馆的建筑风格。此次,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建筑外部的那个钟表上,一个坚硬的钟表,不是柔软的,并没有因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雨淋而变形。博物馆外部的钟表类似隐喻与暗示,隐喻着建筑之内是关于时间的表达。我们不是去看那个现实的时间,我们是去看层层叠叠如重峦叠嶂一般的时间,过往与此刻的交错。我们轻易就可以重返某些时间中。有人抬起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那个钟表的时间慢了几分钟,那似乎也是隐喻,隐喻着建筑之内的时间会落在现实的时间之后。
有人意味深长地朝钟表望了一眼,然后就进入那个现实的博物馆中。当那个人从博物馆中走出来时,并没有像一开始时那样对博物馆上的钟表感兴趣。我姑且认为是博物馆里面另外一个维度的时间,已经对那个人产生了一些影响。女儿出现在了那里。女儿同样注意到了钟表。女儿最感兴趣的还是钟表之内那只燃烧的鸽子,她问我那只鸽子是不是已经不会飞翔了?我一惊。那是一只被囚禁的鸟,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能力。这又是另外一种解读。但我又不希望女儿会有这样的感受,那是钟表的装饰物,不是真的,有时会有一只真的鸟出现在那里,有时甚至还会在那里筑巢,这是我跟女儿说的。女儿点头。我拉着女儿的手进入了那个博物馆。
那不勒斯国家博物馆——上古时期的雕像用微笑向观赏者展示着他们身体存在的意识,好像一个孩子向我们献上一把刚刚采摘、尚未理好的花朵,而后来的艺术则开始紧绷面部,就像是成年人用割下的草叶编制成花束。
——【德】本雅明《单向街》
一个电影海报展,被放在博物馆。一些展览适合放在博物馆。那个废弃的空间里,如果成为电影博物馆的话,里面的那些墙壁上就应该有着一些古旧的海报。一些海报会唤醒我们对于电影和不只是电影的记忆。那都是被翻拍的海报。电影博物馆里,许多珍贵的海报被封存于玻璃橱窗里。里面有一些海报,我曾见过,还有很多海报不曾见过。
海报只可能被一部分人珍视过,在面对着电影时,海报很难会长时间占据着观影人的内心。置身于那些海报组成的空间,感觉到的更多是不真实感,有些设计充满了虚幻,一些色彩充满了虚构,很多主人公眼神的交杂都充满了不真实性。还有一些海报,虽然很具象化,但那些时代才有的特点,人的自然天成感,让那些海报与现在见到的很多海报,完全不同。完全是两种审美,审美是提高了,还是退化了,你都不能轻易评判。我在那些老海报面前,竟然感觉到了更多自然和舒适的美感。一些美感已经消失了,这是我能肯定的。我将只能在那些海报上寻找到影子。同样有着一些抽象化的海报,它们更多呈现的是不真实性,其中一些海报符合那些电影的内容,电影所要表现的就是生活中充斥着的不真实性,一些失意者的真实与不真实的现实与内心,属于一个群体的精神危机的真实与不真实,荒诞现实的真实与不真实,更多是不真实的,面对着众多的不真实之后,你又开始反推,与众多不真实相对的真实。
我们再次意识到了海报的重要性。一张又一张,被风扯成碎片的海报,曾经,我们并没有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上面。那些海报背后的许多电影,我没有看过。如果在一个小城里,有着电影院,很多电影将会被放映。我只是在乡村里看过几次电影,海报基本没有。当我来到县城时,县城电影院开始没落。只是很少的电影。你继续反推,回到了摄影世界,摄影世界本意是为了呈现世界的真实、人物的真实、风景的真实,只是把那些彩色替换为黑白,或者黑白替换彩色之后,一切开始变得不真实。我们开始怀疑图像世界的不真实。海报被风扯烂。摄影照片被随意堆放在那个空间的某个角落,人们对待它们的态度,似乎也在隐隐暗示着图像只是完成了某一刻让人产生的错觉感,真实的错觉感。
海报的作用,只能是展示一点点真实。我去看那个摄影展。我去看另外一个摄影展。我是作为一个完全不懂摄影的人,出现在了那些摄影展上。那些摄影者我不熟悉,他们同样不认识我。我的观展,似乎变得不再那么纯粹,毕竟我不懂摄影。面对海报时,同样如此。没人去关心在风中凌乱的海报,那时人们已经从电影院出来,电影与海报之间只有一点点联系,人们早已忘记了海报。如果我跟那个设计海报的人说,我在海报上看完了一部电影,海报里有着太多真实的信息,海报设计者一定会觉得很失败。人们突然发现电影与海报之间完全没有联系。海报在那个偏远的电影院里,把人们的想象与审美引向了另外一个世界与维度,设计海报的人似乎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有好多次,我只能看海报,我没有买电影票的钱,我发现还有一些像我一样的人。
在博物馆里,我看到了几张电影票。我看了不多的几次电影,也应该是有那么几张电影票留下来。只是我没有珍藏的习惯与意识,电影票消失,就像我不曾在那个早已消失的电影院看过电影一样。博物馆的电影票,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博物馆是有着这样的作用,它让你再次活在记忆与虚幻中。电影票的日期,并不远的日期,只是眼前的电影票背后的电影院,离我多少还是有点距离,那一定是与我曾经进入过的电影院不同。还有一种可能,它们是相似的,我看到了相似的电影票,电影院按照一种标准在各个地方被建造,人们有了进入同一个空间的感觉。海报设计者在回忆中是一个谜,不曾出现过,我只是把目光放在海报上一会儿,并没有往深里想,想象一个海报设计者应该有的模样。最大的可能是在那个小城里,并没有海报设计者。那是在看到有个小说家写到了海报设计者,我才猛然把想象伸向了记忆深处,一个小县城的电影院并没有小说家笔下那种让人不断猜想的海报设计者。
我再次确定了一下,博物馆里是有几张真实的海报。一开始,我以为那里只会有复制品。不是复制品,真实的海报,符合了博物馆的需要。我不曾看到过的电影。时间的遥远感叠加了一些。几张海报似乎叠加在了一起,按电影出现的时间。放映机也出现在了那里。一卷一卷的胶片也出现了。宽银幕。曾经是在空旷的自然世界里出现的宽银幕。我曾见到一些牛羊从宽银幕上走了下来,进入现实的自然中。黑白电影。然后彩色电影。
那是一个关于电影的博物馆。它就在一个古城的深处。一个曾经的粮管所,被一些人改造出来,它的二楼就是电影博物馆,一个小型的博物馆。博物馆是分大小的,但一些博物馆的小并不能说明什么,并不会因为狭小会让里面存放的东西褪色。原来有关电影的东西,可以在那个狭小空间里得到呈现,一目了然,巨细靡遗。
电影博物馆里正在放映的电影片段中出现了废墟。我在这里回忆着还有一些电影中出现的废墟。我只能在模糊的记忆中,打捞着某部电影中的废墟。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些存在于优美自然之中的废墟,像那幅作为废墟存在的修道院的画,有部电影中同样有着作为废墟的修道院,某个曾经在其中生活过的人再次出现在了废墟之中,那个人触摸着那些石头砌成的墙体。墙体的温度被那个人触摸时是冰冷的,似乎一直是冰冷的。那个人在面对废墟时曾瑟缩了几次,如果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镜头并没有聚焦在那双瑟缩的手上,在电影之中有着太多貌似的不经意的东西。需要那个人不停地抚触,冰冷才会有所削弱淡化。废墟是经历了某场战争的影响后,成了废墟,成了一个被遗弃的建筑,所有人从中逃离,现在重新回到这里的那个人便是那个群体中的一员。在修道院生活的经验伴随着墙体上的纹路与上面长满的藤萝,慢慢重现,重现得最多的却不是自己对于其他人的印象,反而是不断噬咬着内心的欲望,那是各种复杂欲望的交织体。那个人被在修道院之中安静地生活与投身于政治现实的矛盾折磨着。当那个人好不容易挣脱了政治现实对于自己的引诱,感受到了对于安静灵魂的渴望时,战争爆发,一些悲剧和残忍开始发生,有些悲剧的后遗症一直延续着,让一些人一些土地无法从中走出来。那个人被战争裹挟着,在战乱中不停地寻找着寂静的灵魂,那是灵魂所经受的一次历练。主人公回到了出发点。最终那个人是否找到了?电影没有说,但那个人最后打开了修道院的大门,那个人听到了大门因很长时间没有被打开而发出的喑哑粗重的声音。这时电影把镜头放在了废墟周围的那片自然之上,那片自然与原始的自然的静美还是有着一些区别。这部电影到了我这里,被我扯成碎片,我只记住了里面让我最为印象深刻的那些碎片,有关废墟的碎片,有关灵魂被扯成废墟的一部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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