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巧 龚奕星
摘 要:对意识流小说的时间性分析,研究者往往采用心理主义的阐释路径而容易使其混同于心理时间。意识流小说作为时间性小说,在于它以文学手法书写了内时间意识。参照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的“原印象”概念,意识流小说主要塑造了三种时间意识状态。意识流小说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真实的书写程式,其文学真实并不基于对外在现实世界的指涉,而是藉由内时间意识的仿拟,激发感知“当下”的深层真实。
关键词:意识流小说;时间性;内时间意识形态;深层真实
意识流小说的确立与“意识流”概念密切相关。这一概念最初由美国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提出,他认为意识并非截成一段一段的碎片,而是流动的,用“河”或“流”最能表现它的状态。梅·辛格莱将它引入文学研究中,用来指当时已趋于高潮的文学现象——意识流小说,并被普遍接受。①20世纪以来,涌现了众多含有意识流特征的作品:运用内心独白、自由联想等各种方法,描写不受理性控制的意识流动状态,试图真实地表现人的内心活动而不是客观外部世界。②对于意识流小说时间特征的分析,研究者往往采用心理主义和经验主义的阐释路径,认为它书写的内容主要是我们内在经验到的意识之流。与此同时,批评家们又意识到意识流小说开辟了崭新的描画时间的场域:通过慢速和加速,时间得以自由重组,被细致地传递的内在时间感知挣脱了情节为主的线性时间形态,走出事件陈列的区块的束缚。热奈特通过分析《追忆似水年华》区分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并对叙事作品中的时间倒错、时间的跨度、幅度等时间表现形式进行了详细的说明,可以说,意识流小说的时间性更新了我们理解小说时间的范式。③对于学界运用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对意识流小说的“意识”的深度阐释,罗伯特·汉弗莱曾指出,意识流小说虽然是心理小说,但我们必须在心理学和认识论相结合的基础上对其进行研究,并认为,意识到底包含哪些内容,实际上是一个现象学问题。④笔者认为,用胡塞尔现象学关于内时间意识现象的分析,将时间视作“滞留—原印象—前摄”的连续统,意识流小说中的时间性特征能够更加丰富地展现出来。胡塞尔现象学对“当下感”的细描,在意识流小说中得到书写,读者在意识流小说中获得了亲知当下的独特审美体验。在这个意义上,意识流小说经由对内时间的仿拟,揭示了我们可能抵达的深层真实,展现了文学联结生活的一种新的形态。
一、意识流小说的时间性何为?
意识流小说以大量的内心独白构成内容的主体(这在伍尔夫的小说中尤为典型),时态和时序大幅变动,意识是流动的,时间在流动的意识中显现。但意识流小说中的时间并不等同于意识。从范围上来看,并不是所有意识活动内容都在意识流小说中构成时间流,而从意识流小说的时间表现形态来看,它与胡塞尔所说的现实中时间的构成也不尽相同——在现实生活中,时间在意向性的构造中凝结,意识内容在“切身的声音”演替中灌注成流体的时间。①由于文学表现的特殊性,意识流小说绝不可能只有田园牧歌式的轻音乐的舒缓弥漫,而必然存在轻重交替的交响。事实上,意识流小说为了展现丰富的意识活动,往往多层次铺开意识,并且十分注重对潜意识、无意识的暗示,展现意识中晦暗的部分。但是,在展开描写的过程中,意识凝结成的时间是否产生了偏移呢?是否存在这样的情况,即有意识和下意识先后占领着小说的篇幅,②被认为是连续的时间,实际上却来自被作者先后追寻的同一时刻的时间?我们通常所说的意识流小说中的时间,是否并非真正要展现的时间,而是混杂了背景性的描述呢?换句话说,从文学描写的角度来看,这些本该是背景描写、外观描写、纯叙述性描写等的话语,却被归入心理感知,放在心理主义的分析路径中,由此将其定位为某种主观性时间。这就将意识流小说的时间解释成了心理时间,其带来的理论困境在于,难以看出意识流小说在本质上如何区别于传统小说的心理描写。比如,在《达维洛夫人》中:
萨莉当时穿着粉红色的薄莎裙——这可能吗?无论如何,她好像十分轻盈,光彩照人,像一只飞进来的小鸟或一只气球,粘在一棵黑莓灌木上但仅停留了一瞬间。③
这段描写将时间拉到了“当时”:萨莉就站在眼前,我们则抵达意识流小说时空之旅的一个站点;但也可以视作回忆,仅仅是有距离地回忆萨莉曾经的装扮。这里,意识流小说的内在时间并没有开启,对意识内容的展示不足以说明意识流小说生成的最独特的审美体验。对比现实主义小说来看,在《简·爱》中,我们也能看到大量的心理描写,例如:
约翰·里德的种种暴虐专横,他姐妹的种种骄傲冷漠,他母亲的种种憎恶,一古脑儿都像积聚在浑浊的井里的污泥沉渣一样,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翻腾起来……她的美丽、她的红喷喷的脸蛋和金黄色的鬈发,似乎叫看着她的人都感觉愉快……在那一个悲惨的下午,我的灵魂是多么惶恐不安啊!④
与以上所列举的描写十分类似,在这里,我们仿佛跟随简·爱的心理回到受欺侮的过去,但我们却并不说这些构成了时间流。我们清晰地知道场景发生的时间背景,而在意识流小说中却并无清晰的脉络,诚然,跃动的时间带来新奇的体验,但阅读真的对明确的时间信息毫无所需吗?意识流小说中的意识与时间常常混杂在一起,时空不断转换,甚至并不提示具体时刻,也就使得我们始终处于变动不居的漂浮中,感叹时间游戏的难以捉摸,甚至构成阅读的壁垒。
为进一步明晰意识流小说的内时间概念,我们需要借助胡塞尔对内时间意识的分析。意识流小说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在表现时间性方面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加强了对“瞬间意识”的描写。根据胡塞尔的论述,“瞬间”可被理解为“原印象”,我们把“瞬间”视作摄像式的“看”的定格,并且看到的是意向性注意的中心,而非描摹照片的全貌。意识流小说作为成熟的小说类型,最重要的是它实现了对“原印象”的捕捉。意识流小说中的时间是以“原印象”为重音而得以定位的“滞留—原印象—前摄”连续统。
在意识流小说中,“原印象”是内时间的重心,由于文本无法纵向地同时呈现多个感觉印象,故而只能倾注笔墨点亮“原印象”,而“滞留”和“前摄”则是跟随着“原印象”的,处于内时间晕圈的边缘。文本展现的时间并非与现实相同的连续不断,“滞留”“原印象”“前摄”并不是如同音符跳跃般地顺延、转化,而是以“原印象”为中心进行包裹、分割、联动,“滞留”和“前摄”是伴随着“原印象”的经验,“滞留”和“前摄”越处于“边缘”,则越远离“原印象”,退到一个模糊的地带,在我们熟悉的传统叙事中明灭。界定意识流小说中的时间,应该留下由意识驱动的“原印象”瞬间,即最明亮的时间当下、瞬间发出的重音,而把其它部分划归到思维、想法或纯意识或是时间连续统中较为边缘化的“滞留”和“前摄”中。上面的《达维洛夫人》的例子中,紧随其后的由“海伦娜姑妈吃过饭就走开了”开始的状态描写才是进入场景时间的“原印象”,而对萨莉衣着的描写只是经验的补充,属于“滞留”的范畴,此时,意识稍微抓住了些记忆的吉光片羽,但是却只是朦胧的、飘缈的。小说是否进行时空转换,以及时空转换是否成功仍然是悬而未决的,直到准确的场景(海伦娜姑妈明确的行动等)纳入意识中,时空才真正得以转换。就像电影转场过程中,音乐先行,画面慢慢淡入,我们先抓住音乐和朦胧的虚化场景,到画面由虚转实的那一刻,才真正进入场景的观看。
由此,“原印象”就成为意识流小说中实际上的计时点,暗示着某一时刻,带动前后经验的涌现,成为时空转换的开关。从功能上来说,“原印象”一方面呼应着传统叙事中的时间点位,另一方面它与“前摄”和“滞留”紧密相连,揭示与意识相关的整体经验。这意味着,意识流小说中的时间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时间是叙事作品的肌理,在文本的构建上,时间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另一方面,时间也能够在叙事作品中重新被发现,呈现出内在丰富性。通过强调“原印象”,意识流小说中的时间与意识能够区分开来:意识流小说中可认定的时间实际上由“原印象”确定,“原印象”是标记位置和节点的时间点位,类似于现实中的钟表和传统小说中的距离定位,故而,依托“原印象”,意识流小说的时间转化便有了参照点。这样,意识流小说中的意识仍然是流动的状态,但是可观照的时间却为水流提供了河道,虽然河道有转向的不确定性,但这属于文本营造所必需的悬念。
在意识流小说中,对“原印象”的强调能够让我们发现它与传统叙事时间相似的定位功能,而“滞留”和“前摄”则描摹出生动的外物状态,营造类似现实世界的场景。“滞留—原印象—前摄”作为整体构成了意识流小说时间的特殊性,“滞留”和“前摄”对意象性的构造极为重要。在胡塞尔现象学中,事物是以连续统的形式显现出来,即当我们认识事物时,我们总是在经验基础上对事物做出总体性认知。在感知事物时,我们看到的总是事物的侧显维度,但是却能获得对事物总体的印象,这是因为在意向性的构造过程中,事物被立义①,客观意义上的时间之物被立义,时间体验形态由此有别于客观时间②形态。这些时间意识被主体经验所充斥,依托于主体经验才得以形成连续体,同时,其自身又构成一种自足的经验形态,能够将对事物瞬间的认知进行详细的拆解,表现出事物显现的过程;也可以将长时间段收缩起来,使模糊的“滞留”和“前摄”的边缘明晰地显现;还可以将“滞留”和“前摄”拉长,揭示事物在不同情境、不同主体间不同的显现,这种显现直接与主体经验的作用挂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意识流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意向性构造的过程。
通常来说,我们对一个事物的感知本身具有时间性,延续的感知是以感知的延续为前提的,对一个随意的时间形态的感知本身也具有其时间形态③。在意识流小说中,这种时间性被放大了。在感知事物时,意识流小说极大地突出了事物的时间性,内时间为意识的精细化显现提供了介质。通过意识流小说,内时间帮助意识获得了一个自我呈现的场所,让意识得以获得一种客观性,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获得一种“看见”和“发现”。
总体来说,意识流小说中的时间属于胡塞尔现象学所说的内时间,但并非完全等同。与现实生活中不同的是,现实生活中感受到的一切都构成时间的流逝,而在文学中,受制于篇幅、表现效果等因素,小说往往会对意识进行处理,故而,意识流小说中的意识与内时间并非完全等同,而是部分意识显现出内时间的特性。内时间中的“原印象”受到着重强调,意识流小说时间的范畴甚至可以界定为以“原印象”为重音的“滞留—原印象—前摄”连续统。在这里,时间表现出双重内涵——叙事时间定位,由“滞留”“前摄”共同展露出来的丰富复杂的时间体验。在这双重内涵的共同塑造下,意识流小说中的时间状态得以明晰起来,并以时间定位的方式将意识流小说世界拉入我们的视野。
二、“原印象”指示的三种时间状态
在传统小说中,时间的显现有明显的提示词,例如“第二天”“在傍晚”“三天后”等等,但在意识流小说中,这些提示词很多时候被弱化了,甚至被隐匿了。意识流小说通过突显“原印象”的方式给予读者身临其境的“当下感”的时间体验。“原印象”的强调,实际上为时空穿梭提供了开关,读者能够感受到时空的置换,但注意力更多地则是被“当下感”吸引,跳跃的动作则不被注意。意识流小说中的“原印象”是意识活动的一种特殊形态,是某些有特征的意识内容:在部分意识描画中,摄像式捕捉的“当下”画面感尤为强烈,昭示了“临场”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虽然大部分时候没有明显的现实时间计量单位,但仍与现实时间框架相关,时间性短语和时态等都发挥着重要作用。意识流小说通过“原印象”显现的时间状态通过三种语法形式被展示:昭示“当下”时刻的连词或时间状语,密集的表状态的现在分词,以动作(实词)的一般过去时形式出现的短句①。
昭示“当下”时刻的连词或时间状语和过去时态搭配时,在语法上,“过去”的意义极大地被消解,而“此刻”的感知却清晰地浮现,典型的例如“when”和“now”,这些词明显地提示读者处于当下的位置,“原印象”瞬时显现,被周边的场景充实。福克纳的小说《送给艾米莉的一支玫瑰花》(A Rose For Emily)中,开头写道:“when Miss Emily Grierson died, our whole town went to her funeral”,直接描绘“当下”的场景,画面感很强,传达出整体的瞬时性的观看效果:众人聚集在艾米莉的葬礼上,男人们尊敬地看着纪念碑,女人们好奇地往房子内部张望。在这里,“当下感”并未停留很久,很快,场景立即又拉远了,紧跟着的“which no one save an old manservant——a combined gardener and cook——had seen in at last ten years”,让“当下”变得遥远,为增加房子的神秘感和女人们的好奇之处,文章写道“只有一个男仆见过它”,带领读者走到回忆的层面,拉开所感与所见的距离,“过去十年间”的描述,在跨度长达十年的时间段中,使读者开始从现场中抽离出来。接下来的段落以“It was a big, squarish frame house that had once been white, decorated with cupolas and spires and scrolled balconies in the lightsome style of the seventies”起笔,进入更加遥远的时空,这一段的叙述形式,带有一些悠长的回忆意味,叙述的步调紧承“last ten years”,将思绪从遥远的往昔拉到具体的事件,娓娓道来,“it was”就像童话故事中的“long long ago”,提示着不同的观看层面。直到两段后,“when the next generation”出现,时间的警铃又一遍敲响,我们才恍然发现另一个情境正在到来,此时,目光的焦点到达了年轻一代的小镇,紧接着的很长篇幅中,都是在叙述新一代人掌管的税务交接,新一代年轻人成为市长和镇长,一封一封信件送到艾米莉家催缴税费却没有回音,而我们正式进入这个新时空的转换点则是这样一个画面——“沾着褪色墨水的信件停在了市长面前”——在这个“当下”的显示中,还提醒着我们事件在总体叙事中的重要性——此事件本身与艾米丽的免税事件是遥遥相对的,时空上相互呼应又着重通过其对比来表现世事变换。意识流小说中的“当下感”体验并不是连续的,而是跟随着“原印象”观看,又不断抽离,随思维渐远,正如现实生活中,体验着此刻,又忽而在记忆或神思中远离此刻。在意识流小说世界中,必须格外关注当下的视点,否则就可能迷失在支离破碎的时空和思维中,而昭示“当下”时刻的连词或时间状语和过去时态搭配而出现的“原印象”,则最为突出地指示了时间的当下。
密集的表状态的现在分词指示着时间的“当下”的体验——“原印象”表现得更加急促、更加强烈,它与时间的相关性更为隐蔽,在感知上使“在场”介入得更加突然。当大量现在分词突然密集地使用时,相关的场景便立即区隔和突显出来,瞬时的动作和场景不断涌入,如同停滞的钟表突然获得了确定的时刻,滴滴答答地响起来,而即时的画面则突然降临。我们来看下面这个段落:
The two female cousins came at once. They held the funeral on the second day, with the town coming to look at Miss Emily beneath a mass of bought flowers, with the crayon face of her father musing profoundly above the bier and the ladies sibilant and macabre; and the very old men—some in their brushed Confederate uniforms—on the porch and the lawn, talking of Miss Emily as if she had been a contemporary of theirs, believing that they had danced with her and courted her perhaps, confusing time with its mathematical progression, as the old do, to whom all the past is not a diminishing road but, instead, a huge meadow which no winter ever quite touches, divided from them now by the narrow bottle-neck of the most recent decade of years.①
这个段落出现在《送给艾米莉的一支玫瑰花》最后一小节的第二段,整段大量使用现在分词,营造着人物正在行动的氛围,虽然段落中没有提示当下时刻的词语,但整个场景的现时感却很强烈。上一段中讲仆人的行动,已然将场景转换到艾米莉去世后,在趋近叙述者的叙述中慢慢打开走向“当下”的场景,而这段描写便走到最趋近于现实世界“当下”的时间定位点,思维由回想的远处慢慢地拉近,直到“原印象”显示的瞬间让场景找到时空中的位置,走到了一个定点,忙碌的画面在这一刻最为强烈地打开。事实上,现在分词暗含的现在状态②与意识中的“此刻”有着强关联的关系,在意识中,过去和未来都是不存在的,意识本身一律通过进行时的方式化身为经验的在场,故而(现在)进行时可以被当作意识的初始时态或本源时态。③在胡塞尔对时间的阐述中,事物不断地进入到意识的此刻,“滞留”和“前摄”都即将或曾经位于“原印象”的位置,并在这个位置上发出最强音,随即声音淡去,于是,位于时间连续统最为中央的“原印象”便最大化地承载了“此刻”的意义,而现在分词与“此刻”的本然相关则使得它在没有明显时间提示语的情况下强烈地闯入“原印象”的位置。连续出现的现在分词在音韵上也具有共性,每个词的尾音都是[i?],组成有韵律的乐章,可以说,意识流小说在行文过程中穿插现在分词本身就是对“调”的运用,是思想在大小“调”中的转换,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分词的密集使用是通过对意识流小说音乐性的操纵来唤起对时间的感觉和想象。④从小说世界的“当下感”营造来看,现在分词对“在场”感受的传达便关乎语言的暗示,在意识流小说飘缈的不定时空方位的回忆中,连续的现在分词能够在意识中敲响警钟,将组合的、落点相似的音韵与周边段落相区隔,例如在以上段落中,鱼贯而入的小镇居民在现时的动态中与黑人平静的退场反差很大,而思想所处的位置便在这分割中由混沌变得明确,并让小说得以将读者纳入“当下”的在场,通过文学的特殊表达传递出直观的明见性。
在一般过去时形式的短句中,“原印象”的出现并没有绝对的定式,但在这种情况下,动作都较为干脆利落且急促,对人物动作的描写具有很强的画面感,在叙事中,尤其是在漫游式的回忆、思绪或想法的叙述中,表动作的短句切入,能让人立即意识到所讲故事的“在场”。例如在《送给艾米莉的一支玫瑰花》中,第一小节第七段的第一句话“they rose when she entered”,把人物简单的动作直接从上面对房间布置引发的思索中拉到现实的场景,人物迅速到位,之后的动作也连贯自然地传递出“在场”般的感知。这类时间定位点,还提示了对话的现时性——对话中的在场感尤为强烈。在对话中,人物言行往往短促迅速,每一个对于“说”的或隐或显的提示都渲染着“当下”的交谈氛围,若围绕对话的事件比较重要,对话形式让这种“在场感”能够产生持续的影响,比如《送给艾米莉的一支玫瑰花》中,艾米丽买毒药的场景。即便围绕着对话的事件在文本中的重要性不强,也能让人进入对话,沉浸在对话的“当下”,增进对环境的体验与信任,比如《送给艾米莉的一支玫瑰花》中,邻居向镇长抱怨艾米丽家的气味。《夕阳》(The Evening Sun)中,显示“当下”状态的,主要是各个场景中的对话。这篇小说写南希怀疑丈夫回家了,自己因害怕被丈夫谋杀而不敢单独在家过夜,主家大人却认为南希的担心不必要,最终南希在主家的孩子们的陪同下回家,但主家大人还是将孩子们带了回去,因此,整篇小说充斥着“推脱”“行进”“在路上”的过程,有许多现场的拉扯,这些拉扯几乎都是在对话中表现出来的,在充满现时性的对话中,南希的为难、害怕、受压迫都置换到读者视角,在不断的对话转场中进行实时剖白,将回忆带来的距离感切除,而转变为不假思索地敞开内心。大部分对话中,人物的状态、动作、语言都是简短的,尤其是孩子的不甚成熟的话语,传达出未加推敲的直白,仿佛真实场景中一般,尤其是结尾处杰森和凯蒂的争执,更显得如同现实争吵般的短兵相接。在极少数的非对话场景中,小说则用“that was how”等追忆性质的语段中和急促的现时感,放缓步调进入记忆的维度,而对话的开启则在这篇小说中成为进入场景的典型开关,几近成为一种入场的邀请。这篇小说中,对话的运用还与上述提到的第二种现在分词提示的“原印象”有所交叠,这无疑能够增强在场的强烈性,例如第三节,在南希喝咖啡引发的对话中,出现了大量含现在分词的句子——“while she was drinking”“holding the cup”“one looking at us and the other making the sound”等,这个场景中,南希预感到耶苏也许在附近,但主家母亲不愿父亲和孩子们送她回家,而迪亚希即将病愈,南希或将需要离开,在这里,情感与冲突已经达到一个小高潮,在“当下”的场景中则能表现得更加传神。
通过这三种形式,意识流小说中的“原印象”的显现能够确立真正的时间点位,这些点位对意识流小说的场景进行分割,将一些场景表达为“当下的现场”,另一些则归入回忆或意识,成为萦绕在“当下”时刻周围的经验材料。这些“原印象”能够告知读者所处的位置,让读者在意识的漂流中找到观看的参照框架。由此,我们得以进入意识流小说自洽的意义时空,找到秩序的安放方式。①它实际上指向了现实生活的相似体验,营造了心理层面的“逼真”效果。可以说,意识流小说以其特殊的文类特性,呈现了小说世界的深层真实。
三、“当下感”作为一种文学真实
“原印象”以“当下”的方式出现,这种瞬时入场的方式有助于抓住读者意向性的焦点,让读者找到在意识流小说脉络中所处的位置,在这个过程中,读者秉持坦诚而开放的态度,在阅读中交付自身,跟随直观的“当下”感知,在“当下”的位置,我们自主地感知小说世界,接收犹如处于现实生活中一般涌入的思维,从而体验到一种“深层真实感”。意识流小说这种传递“深层真实感”的方式,让文学描绘得以进行下去,②同时让我们理解意识流小说塑造世界和构建认识框架的作用。
意识流小说通过时间对情节的超越,以对“当下感”的还原探求深层真实感的营造。在“当下感”的提示中,意识流小说致力于将读者的主体意识拉入意识流小说之内,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在小说中,叙事的时态也是记忆的时态,①小说大多用过去时来叙述事件,在阅读时,仿佛看到的是过去的事件。但是意识流小说却致力于将读者拉到小说中的某一些时刻,放大它们在整个“过去”中的所在,这些时刻就成为意识流小说不断推进的叙述中心,给予读者如在其中和如在其时的感知,其它事件便围绕这些中心形成聚合的经验,从而构成叙述的整体。
在叙事作品中,过去时态的运用并不意味着真正的过去。小说中的叙述者并不是现实的叙述者,而是一个虚构叙述者。利科在热奈特和金特·米勒对叙事作品时间分析的基础上,阐述“讲述时间、被讲述时间以及讲述所花时间与被讲述时间的合取/析取所投射的时间虚构经验”②,并从视角和语态两方面进一步说明陈述行为时间的叙事功能。因为陈述行为时间和文本时间是不相合的,利科认为,在用过去时塑造的叙事作品中,人物行动一直在追逐虚构叙事者,是一个越来越靠近的过程,但是不可能追上。如图一所示,在时间上,文本世界向虚构叙事者的所在位置靠近,但是却不可能完全进入,而读者往往是站在虚构叙事者的角度来观察小说世界的。
但在意识流小说中,图二所示的则略微有些不同。意识流小说极力传递一种“当下”的经验,试图将读者拉入人物的视角,感受文本世界的当下。虽然传统小说也能够让读者有代入感,但总体来说还是以讲故事的方式叙述,而意识流小说则试图在这个代入感上有所突破,直接将人物带入事件的此刻,将读者拉到人物的位置来感知。
在时间上,文本世界并不是平缓地向虚构叙事者(读者所处位置)靠近,而是存在许多个无限接近虚构叙事者的点。从读者的角度来看,则是有许多无限与文本世界相合的“当下”,在这些时刻,虽然陈述行为时间和文本时间并不能重合,但是读者却在感知上进入文本的“当下”,如同体验着现实世界的“此刻”。感知的主体站立在一个点上,而周遭的经验、回忆、感触都自由地涌入。在《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中,人物的简短语言和短促的动作后面,常常跟着大段的意识内容。④简短的语言和短促的动作将读者的心理距离瞬间拉近,而随后的意识内容又将读者推远,直至退到遥远的意识边缘。当简短的语言和当下的动作搭配起来时,意识流小说以此为定位点(也可以称之为意识漂流的停靠点)营造“当下感”的意图就更加明显了,如下列两个例子:
“Its due west,” said the atheist Tansley, holding his bony fingers spread so that the wind blew through them, for he was sharing Mr. Ramsays evening walk up and down, up and down the terrace. That is to say, the wind blew from the worst possible direction for landing at the Lighthouse……①
“Therell be no landing at the Lighthouse tomorrow,” said Charles Tansley, clapping his hands together as he stood at the window with her husband. Surely, he had said enough. She wished they would both leave her and James alone and go on talking……②
这两个例子的结构很相似(这里用划线的方式将其划分为三个部分),先是收束上一阶段的意识漂流,接着描写人物正在做的动作,而后开始这一阶段的意识漂流。在紧跟着语言的动作描写中,“holding”和“clapping”都是用现在分词表即时的伴随状态。在这一节中,并不是每一个语言描写后都有动作,但若跟上动作,动词几乎都是用现在分词的形式暗示“当下”正在进行,而之后的意识内容则用一般过去时,舒缓地描述人物的想法或交代人物行动。这两个例子中,伴随着人物语言交代的“当下”动作较为详细,将读者带入那一刻的场景构建得较为简略,这样,“原印象”画面的显现就更充实,读者意识到此“原印象”和感知到“当下”的可能性就越大③。
“当下感”有赖于“原印象”的出现及其充实程度,它们共同促成了小说世界的感知塑造,犹如音乐弹奏中的重音,构成小说推进的主线,而其它的事件、经验、回忆等都作为轻音,伴随在主线附近。不同于注重小说元素“像”现实世界那样,意识流小说工于呈现“当下”的在场感和拟现实的感知与思维过程,并且将体验看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某一刻感知到对象,而与此相关的经验和关联事件随之同时涌入。点和围绕在点位周边的附属物,便最终构成了“滞留—原印象—前摄”的整体。一方面,经验是相随于“当下”感知的,另一方面,正因围绕着“当下”的经验,“当下”的“拟现实感”才得以在无数侧显维度中塑造起来,这个过程还原了现实生活中的深层的真实感知。
这种深层真实感最为直接的作用即让读者产生“相信感”。“原印象”的“当下感”节点,在与现实体验的关联中,带领读者产生一种“你还处在具体场域之内”的暗示。由此,意识流小说的行文推进便成为读者在脱离线性时空限制的空间中从一个节点走到另一个节点的旅行,这些“当下感”场景才真正构成了意识流小说的主体。在这里,“原印象”配合着“在场”的显现,在置身“当下”的过程中,读者感受中的小说世界得以明晰起来,获得“观看”的真实。这种“真实感”有赖于感觉的引导,先将读者的感官引入到小说世界中,获取转换视角的信赖感,再使读者以自身位置为观察视点,甚至能与虚构叙述者的视角重合,自主搭建起周边的世界实景,作用于深层真实感的营造。
结语
意识流小说作为现代主义小说的一类,在时间的特殊性上做出了许多探索与实验。在意识流小说中,时间被放大,重塑着我们对小说世界的感知。在叙事作品中,时间始终承担着标记行进节点的功能(类似于现实世界中的钟表),维持行动的秩序,在意识流小说中,时间还获得了另一重身份,即成为内时间,由经验所构造,在不间断的经验中被搭建。在对内时间的认识中,我们可以发现意识流小说的连续性:表现为“滞留—原印象—前摄”的不可分割的时间,直接影响“观看”的事物和即时的感知。意识流小说通过三种典型的时间运用方式,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鲜明地感受到置身于“当下”,这些“当下”构成时间定位点,让读者得以在意识流小说中确立方向,获得感知的秩序感,避免迷失在时间的错乱中。也正是在“当下”中,小说世界的深层真实展现了自身在场的体验。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当代英美‘后分析文论研究”(项目编号21CZW00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① [美]罗伯特·汉弗莱:《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程爱民、王正文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译者序”,第5页。
② [美]罗伯特·汉弗莱:《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第7页。
③ [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4、28页。
④ [美]罗伯特·汉弗莱:《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第8页。
① [德]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68页。
② 精神分析学派认为,意识流小说的意图是表现意识的四个不同层次:有意识、无意识、下意识和前意识。
③ [英]弗吉尼亚·吴尔夫:《达维洛夫人》,吴钧燮,谷启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37页。
④ [英]夏·勃朗特:《简·爱》,祝庆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页。
① “立义”是意识活动的功能,即意识活动能够赋予一堆杂多的感觉材料(立义内容)以意义,从而将它们统摄为一个意识对象,随后所说的体验因素则是“可能是特殊时间性的立义内容”。参见[德]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
② [德]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第40页。
③ [德]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第60页。
意识流小说的时间性何为?——内时间意识的书写及其对真实的塑造
① 由于翻译的转换,中文和英文略有不同,中文同理,但同一个文本中英文的不同表现形式会在具体分析上有所不同,在这个部分用英文的时态做分析。
① William Faulkner, A rose for Emily and other stories, Random House Press, 1942, p.37.——黑体为引者所加。
② 在某种程度上,小说中属于过去时态范畴的现在分词在进入“当下”状态时几乎可与现在进行时等同(在第三节将详细介绍),受制于文本写作的整体回忆性质,小说中并不存在现实语境中的现在时,但“当下”临场画面的加入,能够消解“过去”的含义,表动作的现在分词则显现出“进行”的状态。
③ 赵汀阳:《时间:意识时态和历史性时态》,《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
④ [美]梅·费里德曼:《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申丽平、王少丽、曲素会、陈冯嬿译,张中载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20页。
意识流小说的时间性何为?——内时间意识的书写及其对真实的塑造
① 赵汀阳:《时间:意识时态和历史性时态》,《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
② 王峰:《文学伴随论——论“真实”作为文学的伴随因素》,《文艺研究》2014年第7期。
① [法]保尔·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王文融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27页。
② [法]保尔·利科:《虚构叙事中时间的塑形》,第131页。
③ 有些小说直接从点进入,故而不存在A2到B1及其延伸段,而有些小说先交代现今的事情,故而有A1到B1的折点。
④ 《到灯塔去》第一小节中,“语句/动作+意识”的形式成为固定组合次第出现,开头即为拉姆齐夫人的话,然后紧承詹姆斯·拉姆齐的想法和沉着的叙述性描述内容,接着又是“拉姆齐先生的话+意识内容””拉姆齐夫人的话+意识内容”“坦斯利的话+意识内容”等。
意识流小说的时间性何为?——内时间意识的书写及其对真实的塑造
图一
图二③
虚构叙事者所处
文本世界
虚构叙事者所处
文本世界
A1
A2
B1
① Virginia Woolf, To the Light House,Rosetta Books LLC press, 2002, p39.——下划线及黑体为引者所加。
② Virginia Woolf, To the Light House, p43.——下划线及黑体为引者所加。
③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这本意识流小说的人物视角多变,这些意识的“神游”还助于人物视角的转换,给读者进入下一个人物的观察角度(“当下感”定点)提供缓冲。
作者简介:张巧: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分析文论、现象学文论等。龚奕星: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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