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我们先从王维的一首诗说起,这首诗题为《鹿柴》。山本来无所谓空不空,山上有草木、飞禽、走兽、泉水和溪流,山怎么会空呢?但山就是空的,因为不见人。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吗?也不是,至少还是有一个的,就是说出“空山不见人”的那个人。人不见人,山才是空的,世界才是空的,什么是空?就是无,只有一个“我”的世界空空荡荡。
空山里的这个人,纵目一望放眼看去,他看不见人,他看见了无。但是,接下来,空山不空了,无中生出了有,因为“但闻人语响”。
“响”就是有,就是不空,我们看不见人,但是听见了人的声音。这个“响”字真是用得好、用得响,一记铜锣一个二踢脚,一下子就热热闹闹、滚滚红尘、一世界的繁花。前些天热播的电视剧《繁花》,里边的一个高频关键词是“不响”。在金宇澄的原著小说中,有人统计过,“不响”用了一千三百多次。还有人说,王家卫改电视剧,把《繁花》改得面目全非,人也不是那些人了,事也不是那些事了。但其实,他抓住了“不响”,这就是小说《繁花》的灵魂。“不响”的正面就是“响”,没有“响”哪来的“不响”啊?所以,看电视剧,一二三集看下来,就觉得吵闹,屋里飞来轰炸机,炸弹不要钱一样,我不得不调低音量,以免打扰邻居。王家卫是搞电影的,电影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艺术和技术环节就是声音,他会不知道这个声音太吵太闹?他就是要吵闹,他就是要“响”,有了“响”,才会“不响”。金宇澄的《繁花》、王家卫的《繁花》,每一个“不响”,都是闹市里一个静默的间隙,是不能说不必说不知从何说起,是“灯火阑珊处”,是“欲辨已忘言”,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是一个“空”、一个“无”。
反过来,“不响”又是八面埋伏,预示着、期待着“响”。“空山不见人”,是空、是静,不见人是不对的,“不响”令人心慌。陈子昂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也是一大“不响”,空山不见人、原野不见人、高处不见人,“百年多病独登台”,百年孤独啊。然后呢,陈子昂下得台来,就是蓟门桥,就是北京的三环路,“人语”轰然响起来,这是密不透风的人间、是喧嚣的俗世,把眼泪擦干,投入火热的沸腾的生活,拿起话筒高歌一声:“安妮——”
所以,《繁花》太响太聒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关掉电视。晚清刘熙载的《艺概》里谈韩愈:“说理论事,涉于迁就,就是本领不济”,他认为韩愈的好处就是不迁就。从金宇澄到王家卫,写小说、搞电视剧,不可能不迁就,不可能不考虑我们作为读者、作为观众的感受,但有些事不能迁就,就是要坚持,比如就是要拼命“响”,然后“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在人世人语的大响中听出了“不响”,于大热闹中间离出“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2023 年,中国大众文化一个艺术的和审美的内在机枢,就在“响”和“不响”。年底,我们看了《繁花》,在大响中领会了“不响”,然后,让我们费力回忆一下,在年初,在电视剧《漫长的季节》中,范伟扮演的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呢?叫王响,王响在剧中最初是个话痨中年人,他儿子王阳,是个文学青年,王阳站在通往远方的铁轨上,向着他所爱的沈默念了一首诗——我现在忽然想起,沈默这个名字其实是“沉默”、是“不响”。这首诗是这样的:
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吹个口哨吧,我说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
现在,我们看到,王响的儿子对着“不响”的女子,念出了一首诗,在“不响”中召唤着“响”。“空山不见人”,那就打个响指吧,“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这个人是要作漫威宇宙里的灭霸吗?但是,这期待着“共鸣”的响指并没有被感知被回应,空山还是空山,而你必须把山里的人们、“面前的人们”召唤出来,你吹一个斜斜的口哨,像一枚尖利的箭,划破寂静、划破空无,把“人语”的“响”标记在天上,把人召唤到眼前。
正好这两部剧都是关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往事。十多年前,在上海的一个会上,我曾经说过,九十年代是一个文化上无人认领的年代。现在,在2023 年,艺术家们终于来分头认领,他们的路径和方向如此不同,但是,纯属偶然、不约而同,他们都徘徊于“响”和“不响”之间。
这件事还不算完。前几天我去看了一个导演朋友刚刚定剪的电影,坐在放映厅里,默默地流了几滴老泪。原来,这也是一部关于“响”和“不响”的作品,逝去的时间、流失的生命,生命中不可追回不可补救的不甘和悲慨,所有这一切,终究就是我们在生命之响中听出的那个坚硬的不响,或者是,我们在内心寂静的废墟中听出的万物轰鸣。
这部电影里,人物面对面的对话极少,能说出来的其实都是不得不说但也并不要紧的。看完了电影,我正好在那天晚上碰见了刘震云,忽想起他在多年前写过《一句顶一万句》,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一万句的“响”都是枉然,都是废话,我们所期待的,不过是从沉默中、从“不响”中打捞出来的那一句。或者说,一万句的“响”、一万句的重也不过被一句话轻轻地顶住,但顶得住的那一句又是什么呢?在座的朋友们,你们是不是也觉得,生命的要紧时刻,那一句是很难找的。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写作文,动不动就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句话是个啥呢?现在我们长大了,把栏杆拍遍,把肠子都想瘦了,“汇”不出来啊,千言万语是四面八方千匹万匹的奔马,怎么可能“汇”成一匹马?《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一首诗下来,心心念念、絮絮叨叨,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最后只好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算了不说了,努力吃饭,保重身体!这算不算是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呢?可是这说出来的一句不就是一个深沉广大的“不响”吗?
好吧,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在这里谈论电视剧和电影和小说,我只是说,如果读过《鹿柴》,我们就知道,“响”和“不响”并非新事,也不是上海话,至少一千二百多年前,山西口音的王维就已经在谛听天地和生命的“响”与“不响”,这是中国诗学和美学的一个基础构造。
王维执着于“空山”这个意象,除了《鹿柴》的“空山不见人”,还有《山居秋暝》的“空山新雨后”。我们每个人,当“空山”这个词在心里浮现,如一只鸟在天上飞过,它是哪来的呢?你仔细地、耐心地想,很可能它就来自王维,这个词是王维在陕西蓝田辋川山中打出的一个“共鸣的响指”。
空山不见人,这是一幅画,视觉的世界寂静无声,然后,声音加入进来,听觉被声音打开,“但闻人语响”。在山里,什么样的人语才会“响”呢?如果是在远处,山林里同行的两个人在交谈,对站在这里望空山的这个人来说,这是不会“响”的,他又不是顺风耳,他听不见。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在山里行走的经验,有时真是空山不见人啊,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你走着走着,忍不住打破这空无,就要对着天、对着山喊一声,“啊——”你喊出去,听到的是自己的回声,你知道那是你自己的声音,你自己的声音填不满这个空,渐渐地就消失了,像水化进了水里。但是也许就在远处,有一个人听到了、站住了,这真是“但闻人语响”了,如果是我,我就要忍不住回一声:“啊——”,这么啊过来啊过去,都啊成一个“阿来”了,——顺便说一句,阿来写过一部小说,就叫《空山》,我一直认为那是阿来最好的小说,比《尘埃落定》更好。也有人嫌长嫌慢,看不下去,那是因为他的山是满的、他的心是满的,是实心儿的,一点空也没有。阿来写《空山》时,是否想起过王维?他当然想过,我甚至断定,在写整部《空山》时,他最内在的声音就是来自王维,他把《空山》写得无限空、无尽有,这也是王维在《鹿柴》里所做的事。
扯远了,回到“但闻人语响”。这个“人语”不是一般意义上人的话语,不是人在说话,是人的声音,是人最本真的声音:张开嘴,对着空山,喊一声“啊——”,我在这里,你在吗?你是谁?这个“你”就是自我之外的他者,在山里,在莽莽苍苍的大自然的旷野里,在无边无际的沉默中,你的本能就是用你的声音寻找和确认他者的声音,一个人在寻找另一个人,不管他是谁,只要他是个人,你就觉得山也不空了、世界也不空了。
这种原初的、本真的声音,有时就是一声“啊——”,到了《漫长的季节》里,那就是吹个口哨。我不会吹口哨,小时候走在夜晚的路上,远处忽然飞起一个尖利的口哨,真是又帅又流氓啊,一个大孩子走着走着,忽然寂寞了,忽然一个口哨,对你发出召唤:我在这儿,你在哪儿?
在这样的时刻,喊出一声“啊”的人,吹口哨的人,你就是在搭建一个舞台,一座空山或这个寂静的夜晚成为了你的剧场。我坚信,人类的舞台和戏剧,它的原初的、根本的动机是声音。戏首先是听戏,你站在山野里一个临时搭起的野台子下面,你坐在国家大剧院的后排,或者你身处希腊一座古老圆形剧场的高处,你很可能无法看清舞台上的人长什么样,但是这有什么要紧,舞台上的声音,必定会清晰地抵达你的耳朵。在一些古老的戏剧形式中,舞台上的人常常会戴着面具绘上脸谱,其中一层隐晦的意思是,你看不见我,“空山不见人”,然后,请听我的声音,让我的声音找到你,在你的耳膜、颅腔、心房中回荡,你在这声音中听到你自己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你被叫醒、被召唤,你意识到你的有、你的在。你知道,真正的戏剧发生了。
这其实是一个奇迹。一个人与他者、与陌生人、与熟悉的陌生人的相遇,这其实是一个声音事件。“响”是声音,但“大音希声”,“不响”或无声或沉默也是声音。当人们以声音建立连接时,世界才得以展开,戏剧才真正开始,生活才真正开始。人类形而上的超验体验普遍来自声音,在华夏文明中,天意落为文字,但我坚信,在天意和天意的显现之间、在甲骨之形和甲骨之文之间,一定存有一个失落的声音环节——然后,我们才能理解礼乐之“乐”,才能理解某种声音何以从根本上照亮了我们。
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座空山,声音照亮了王维,他听到了人语之“响”,但他是王维啊,一个绝顶闷骚的安静男子,他不可能扯开嗓子“啊”回去,他更不可能一个口哨打回去,他只是立在那里,静静地听,听着那声“啊”、那个口哨在空中消失,然后,“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他看见夕阳照进了深林,他又看见这光照在青苔上。
让我们想一想那个情境,在汉语中有一个词叫“响亮”,这个词真是绝妙的一个好词,“响”是听觉,是看不见的,但“亮”是视觉,是看得见的,是眼前一亮。钱锺书谈“通感”,响亮就是耳朵和眼睛相通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人语响时,天地为之一亮,不是那种转瞬即逝的烟花般的亮,不是静态的亮,是微妙的、流动着的亮。王维在这里用的词是“返”、是“复”,天光本来已经暗淡下去,但是随着“响”蓦然又亮起来,天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探测着林有多深。王维的目光随着天光移动,从树梢到地上的青苔,他看着那被召唤回来的光照在了青苔上,就像暗香潜度,渐渐地洇染开来,青苔绿成了稀薄的阳光下微微动荡的海……
别忘了,王维是摩诘居士啊,这一刻,光的移动不是光动,是心动,不是光照亮了树林、照亮了青苔,而是他的心被那一“响”所照亮。考虑到王维的佛学背景,考虑到佛教在根本上是“如是我闻”的口传的声音宗教,《鹿柴》四句其实就是一条关于声音的偈子,由空到有、由外而内,世界在声音中无穷无尽地展开。
此身在处是空山。本来,今天的主题是《声音与文章之道》,但话从《鹿柴》说起,说着说着迷路了,找不到“文章之道”了。我的本意,是说在我们这个独特的古老文明中,声音是一条依稀隐微的线索,声音不是主流,文章之道是消音的是无声的,古人所写的,其实是无声的文章。而现代性,在中国,它的一个重要面向是对声音的召唤和声音的觉醒,白话文运动的初衷就是让文章有声,但是,真的有声了吗?声音的现代性走过了曲折的路,现在,至少在所谓纯文学的文章写作中已经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但是,急什么呢?打开手机刷抖音吧,“抖音”这个名字起得真好,这也是通感,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是“寺多红叶烧人眼”,这个名字无意中透露了终极秘密,这不是视觉的统治,这是声音的胜利,是声音的抖动、痉挛、科目三,是声音的盛大狂欢,是人需要一万句两万句三万句……以至无穷句的说和听,是巨大的“响”覆盖和搜寻“不响”。
千万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每天都在刷抖音,我热爱这个“响”的世界。我的意思是,从根本上说,这个世界正在与王维的《鹿柴》相互映照。就在今天早上,我们大家在朋友圈里都听到了一声响指,似乎遥远的和面前的事物都将被震碎,OpenAI 发布了首个视频生成模型,什么意思呢?好像是,搞电影的、拍视频的很快要无事可做了,我们可以输入《三体》,然后直接生成影像。但是,小说家们也不必庆幸,他们会是即将到来的未来世界的幸存者吗?超级AI 真的不能生成尽如人意的小说吗?
——我不知道。但我好像已经看见了比“空山”还空的山。万物繁盛,但人还剩下什么呢?你还剩下什么呢?AI 已经能够生成你的声音,这个声音是你吗?如果不是你,“他”又是谁呢?如果是你,你还在吗?远处传来你的声音,你是回应他还是回应你自己?还是最终,他就是你,你站在这里,听着远处的你发出一声“啊”?这“响”是不是最终会取消“不响”,把人与他者之间、人与世界之间的那个静默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间隙封死为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王维淡漠、超然地说出了一切,“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他也许是珍惜伤感地看着自己的心在移动,在那片光影波动的青苔上,他不仅看见了不久后的安史之乱,他还漠然地浏览着今天早上的朋友圈。
仅仅因为这首《鹿柴》,我认定王维是伟大的诗人和觉者。他洞彻过去、现在和未来,他甚至暗自指引着一部英剧的创作。这个春节,除了刷抖音,我还看了《年轻的教宗》,那位希伯来-罗马传统下的教宗,那个来自另一个伟大的声音传统的年轻人,他竟对声音怀有深刻的不信任,但终有一日,他不得不发出声音,他必须演讲,那一天,当众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愕然看见,他的座位是空的,他在远处,在众人视线之外,在干枯的树下,发出他的声音。
——他在空山中演讲,我听见他在阳光下发出安静的声音,他的声音回应着他很可能从来不曾听说的一位中国诗人的声音: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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