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敏
(西安外国语大学,陕西西安 710128)
赫尔曼·黑塞(以下简称黑塞)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于1943年在瑞士苏黎世出版,它是最完整地展现黑塞“向内之路”思想的作品。1946年,黑塞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离不开这部鼎力之作的伟大成就。但该书出版之后,克乃西特之死的小说结局却引起许多争议和不解。黑塞在世时,收到众多来信询问此结尾之意义,甚至包括世界著名的心理学家荣格。1947年,黑塞在一封读者回信中称“约瑟夫•克乃西特是祭献式的死亡(Opfertod)”[1]453-454.。
《玻璃球游戏》以主人公的“祭献式死亡”为结尾的叙事目的和意义引起了研究者们的极大兴趣。有的研究者认为,克乃西特故事结果表达出希望和积极的意义;
有的研究者则认为,对克乃西特的死亡解读并不乐观①Vgl.Hilde D. Cohn,“The Symbolic End of Hermann Hesse"s Glasperlenspiel”,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11, no.3(1950):347-357;Shelley Hay,“Metaphysical Mirroring: The Musical Structure of Society in Thomas Mann"s Doktor Faustusand Hermann Hesse"s Das Glasperlenspiel”, German Studies Review,Vol.41,No.1,Feb.2018:1-17.,这些争议令小说解读呈现多样性。本文将姿势理论与荣格心理学思想相结合,分析结尾部分的人物形象塑造和心理表征,通过诺瓦利斯的“激活”思想,阐释这个祭献仪式的隐喻价值和叙事目的。
在《玻璃球游戏》中,主人公克乃西特感受到卡斯塔里的发展危机,试图通过与世俗世界的关联来完善两个世界的发展道路。他离开卡斯塔里,进入现实世界,希望以教育改善世界服务社会。受学生时期的好友普林尼奥所托,克乃西特承担对其独子铁托(Tito)的教育重任。然而铁托“时不时表现出蔑视知识的自然之子的姿态”[2]431,“虽然高贵却也桀骜不驯”[2]430,颇具叛逆地独自先行逃往高山湖泊旁的乡间别墅。克乃西特随后赶往别墅。次日阳光初升时,两人被光霞喷薄映照下的高山世界所震撼。铁托从华美壮丽的自然景观中感受到青春与活力,无意识地舞动肢体:
伸展四肢,双臂开始有节奏地舞动,随即整个身躯也舞动起来。铁托以狂热的舞蹈欢祝黎明破晓,其舞姿与四周波涛起伏般的万丈霞光彼此融合。他舞动双脚奔向太阳,欢欣恭祝它的凯旋,随即恭敬地倒退几步,伸展双臂转向山峰、湖泊和天空,接着跪下双膝,尤似掬起一捧湖水般伸出合拢的双手,好像在向大地母亲祭献致礼:献出他本人,他的青春、自由,他内心炽烈的生命意识,如同节日庆典大会上向群神献祭。朝霞映射在他褐色的肩膀上,双眼因强光而半阖,年轻的脸庞似乎戴着面具般凝固着一派激动到近乎虔诚的肃穆之色。①由笔者根据参考文献翻译,后同。[2]432
此场景刻画了铁托的肢体行为、手势以及面部表情。他的四肢和身体有节奏地舞动、伸展、倒退、下跪,所有姿势均呈现了舞者对太阳、自然、大地的谦恭和致礼。铁托下跪时双手做出掬捧手势,似乎掬着湖水行祭献之礼。威廉·冯特认为:作为情感冲动表达的手势语有两种基本形式,即指向性手语和模仿性手语。[3]151所谓“模仿性手势”,是指“要么用移动的食指在空中绘制物体的外表轮廓;
或者用手形比拟再现事物的外观”[3]157。据此可以认为,铁托再现掬捧湖水的手势属于模仿性手语。在做这个手语的同时,他又做出捧献的表达性行为,从而赋予该手势以象征性。威廉·冯特在研究手势语的词源时指出:“手语的词源在探究着每个手语的心理起源,自然要将表达性行为作为思考的出发点。因为手语本身是一个表达性行为系统,交流与理解的欲望赋予它特殊的性质。”[3]150-151据此可以认为,人类的手势是表达性行为,它们以交流与理解为目标,具有心理起源,并且手势的性质特殊。手势语主要包括手指、手掌和双臂体态语,其和有声语言一样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4]224-225有研究者指出,一些流传至今的造型手势语具有非常悠久的传统,它们的许多组成部分,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演变为一种习俗性的符号系统。手作为造型器官,可以复制所有可能的自然或艺术形式,人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手势语来表达思想和情感。[3]159-160
人类的发音语言中,一些词汇具有象征意义;
同样,手势语所代表的一些词汇也具象征性。[3]169例如,在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中,“掬捧”这种模仿手势均有着奉献的象征含义。荣格在分析“水”的象征意义时,认为水的母性含义是神话领域中最为清楚的象征解读之一。因此,古希腊人说大海是生生不息的象征,水是生命之源。[5]186以这些研究为基础,可以认为铁托“掬捧湖水”这个模仿性手势表达出无意识状态下舞者的内心诉求——自我奉献,“献出他本人,他的青春、自由,他内心炽烈的生命意识”[2]432。这个姿势将外在日常行为与内在心理紧密结合,赋予普通行为以神圣性,配合着铁托的舞蹈“如同节日庆典大会上向群神献祭”,此时他的神情“凝固着一种激动到近乎虔诚的肃穆之色”,由此传递出铁托神性体验和祭献自我的内在心理活动。黑塞用铁托的情感表达手势,结合其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道出这场舞蹈的核心意义:这是一场向自然祭献自我之礼,它向外界宣告一个受到自然之神召唤的年轻生命自愿、毫无保留地奉献自我所有,自己内心与外界光霞彼此融合,合二为一。因此这是铁托的一场“祭献之舞”。
在自然之光感召下,这场无意识舞动的“祭献之舞”大大升华了铁托的内在精神,同时令他的教育者克乃西特顷刻间看清了铁托“内心最深处、最高贵的本质,他的爱好、天赋和命运”[2]432,更让他意识到对这个贵族子弟在精神上的教诲难度。这个孩子无意识舞蹈中袒露的内心比他设想的“更加强硬、疏离,更加难于对付,难于接近”[2]433。铁托来自势力雄厚、影响深远的贵族家庭,“是一位未来的统治者,一位将参与塑造国家和民族政治、社会的领袖”[2]430。以改善世界、服务社会为目的而来到世俗世界的克乃西特尤为重视对铁托的培养。这场“祭献之舞”使克乃西特清楚地认识到自身所承担的教育责任的重要性和艰巨性。这种艰难且重要的教育职责使克乃西特极为重视他在铁托眼中的形象,秉持着“言传身教”的教育理念,克乃西特在铁托面前始终保持高贵、儒雅,具有男子气概的父辈形象,甚至为此隐藏身体已经极为不适的状态。
当铁托激情地邀请他在湖中游向对岸、赶超太阳时,尽管克乃西特深知自己身体欠佳,完全不适宜此时入水,不仅因为浴场气温寒冷,而且由于急速上山致使身心不调且虚弱,前一晚已经身感不适,这些迹象都在警告他务必小心谨慎。但是,他依然“迅速脱去轻软的睡袍,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从他的学生方才跃下的地方,纵身跳入了湖中”[2]435。自然湖水是从上游汇聚的冰水,未曾在刺骨冰水中长期锻炼的人是无法适应的。跳入湖中的克乃西特如同掉进冰火交织的炼狱,最终未能再次浮出水面。
作者在描写克乃西特跃入水中的姿势时,分别用“迅速”“深深”“纵身”等形容词修饰克乃西特脱、吸、跳的动作。恩格尔(J.J.Engel)认为,每个人的心灵状态都会通过短暂的体态昭显出来。[6]7-8从迅速地褪去衣服(象征回归肉体)、深深地吸气(意味着鼓足勇气)这些姿势呈现克乃西特当时内心的决绝,纵身一跃更袒露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定意志。这些姿势诉说着克乃西特“我以我血祭轩辕”的献祭豪情。克乃西特认为,一方面要培养铁托爱科学、智慧和美的情怀;
另一方面要唤醒和训练他的聪明才智。[2]430黑塞认为,教育未来世界的继承者应以培养情怀、唤醒智慧为目的。“召唤强于警告,意志强于本能”[2]435,他从心灵深处去响应召唤,这是学生的召唤,也是上帝的召唤。克乃西特试图突破卡斯塔里规则,再次觉醒与超越,觉得自己是为了服务与服从,在响应召唤,要成为奉献者。[2]387学生在阳光下狂热的“祭献之舞”,以及他对老师真诚的召唤,激活了克乃西特心灵深处的自我牺牲精神。黑塞说:“他之所以这样做,因为在他心中有比智慧更加强烈的东西,他不愿让那个难于接近的执拗孩子失望。一位伟大人物,因为铁托而导致的祭献式死亡对铁托的人生是一种敦促和指引。这对铁托的教诲价值比所有知识的传授更加震撼和深刻……”[1]453-454
克乃西特将教诲铁托视为完善未来世界的重要手段,这是自己的重要职责。海姆•施温克在《赫尔曼•黑塞:玻璃球游戏者的人生》中提出:“黑塞的人生和作品均蕴含着创造与服务的双重概念。”[7]11无论是他塑造的主人公,还是他本人并不是憎恶责任,而是需要责任,并不热衷随意任性,而是追求自我实现。施温克认为黑塞发展了一种独特的,类似于亚里士多德式的个性认知。对他来说,人并不是“自由出生的”,而是被赋予某种固有的本质,因此人必须自身塑造这种本质,并为它服务。《玻璃球游戏》的主人公克乃西特的本质和使命就是创造和服务的结合,从他名字的含义可窥一斑:约瑟夫·克乃西特(JosefKnecht)——圣徒与仆人。克乃西特的一生在对立统一中不断探索对整体世界的服务与创造,教诲铁托是实现目标的重要道路。因此,他不惜献身,从而黑塞指出他是牺牲和祭献。学生铁托的“祭献之舞”和克乃西特的“祭献式死亡”这两个连贯的场景叙写了《玻璃球游戏》主人公克乃西特的人生终点,小说也到此戛然而止。
黑塞在探讨个体精神升华的“向内之路”时,从文学、哲学和心理学等方面汲取东西方智慧。荣格的心理学理论以及中国的传统哲学思想(尤其是老庄道家思想)对黑塞的创作与思考有着显著影响。在研究炼金术时,萨满教引起了荣格的注意。他着手研究萨满教,并认为萨满教是炼金术个性化过程在太古阶段的表现。也有研究者认为,荣格运用萨满教的自我治疗之法。[8]133同时,荣格非常推崇中国道家思想,甚至自称是中国文化的忠实学生。[9]18他通过卫礼贤阅读了中国道家书籍《太乙金华宗旨》,从中获得重大启示。书中内丹学特质帮助荣格发现了西方炼金术所蕴含的心理学意义,方才开始重视研究西方炼金术。[9]179-182萨满教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庄子著作中的飞升远游神话题材被认为源于萨满教。[10]133-150荣格的心理学理论与中国老庄思想深深吸引了黑塞的眼光,黑塞阅读相关代表性著作并了解到萨满教应该是必然的。
小说中,铁托在初升阳光感召下无意识地舞动,向太阳、山峰、湖泊、天空和大地致礼、祭拜,表达出其心灵对自然之神的崇拜。人类原始宗教在万物有灵观念的基础上形成精灵崇拜,主要表现为图腾崇拜、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等等①参见夏征农、陈至立主编:《辞海(第六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5531 页。。从这个方面看,如果将铁托的祭献之舞与克乃西特祭献式死亡相结合,会发现他们的姿势行为共同构成了一场具有原始崇拜特征的动态祭献仪式。
铁托以无意识舞蹈表达自然之光召唤下的狂热神性体验与自然崇拜;
克乃西特的“祭献式死亡”以及祭献仪式具有突发性、激情随机性等特征,均与萨满教有着非常类同的特点。基于这些因素,本文尝试从萨满教的宗教仪式特点分析这部小说结尾的祭献仪式。
铁托的祭献之舞“以着魔似的迷乱状态”[2]433,用姿态和举动“向太阳表达虔诚祈求”[2]433,他自豪且顺从地通过舞蹈“将自己虔诚的灵魂奉献给太阳、诸神”[2]433,以及智者克乃西特——他未来的教育者和朋友。这是铁托在初升阳光感召下狂热的神之体验。在原始人眼中,冉冉升起的太阳是“老天——神力或神”[11]54。从这个层面来看,铁托的祭献之舞不仅表达了对太阳的崇拜,而且还以不受控制的无意识状态进行身体舞动以获得神灵附体的直接体验。他的行为表达如萨满一般在迷幻状态下激情舞动求神。萨满教是一种古老的、具有国际性和延续性的宗教信仰和文化现象。[12]106-136它在世界不同地域和时代变迁中发生各种变异,不过“通常萨满的工作就是从不受控制的神灵附体状态开始,即与歇斯底里、狂喜行为联系在一起的一种体验。这是萨满的一个普遍特征”[13]48,在通古斯语言中,“萨满”一词的字面意思是“处于兴奋、移动、上升状态的人”[12]106-136。萨满教仪式所用的服饰器具等组成一系列象征系统,其铜镜配饰是太阳信仰的综合体现。[12]106-136
铁托祭拜太阳、山峰、湖泊、天空和大地,说明自然万物在他心中皆为神灵,通过自然祭拜使他初步进入内外融合的宇宙体验。自然万物在萨满教中都有神、有灵,具有灵魂、生命和意识的实体存在,人类生活与这个自然精灵世界交织在一起,结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萨满通过祭拜仪式与神秘力量建立联系,使神灵佑助改善人类自身的处境和命运。正是通过这场祭献之礼,使“这个年轻生命即将面临转变的新阶段”[2]433,“它决定了他的命运……升华为一种崇高,庄严而神圣的时光”[2]433。由此,这场神之体验的祭献之舞是铁托精神成长的过程,他由外而内地去认识世界,即认识自我,此时的“我”与世界同一,犹如萨满世界是一个人与自然彼此交织的完整世界。萨满是一个氏族的精神、智慧和力量的综合。萨满教等原始宗教举行崇拜仪式的目的是通过拜祭神灵获得力量,以达到修复个体,或者治疗深藏的社会顽疾,重建世界的和谐关系。[12]106-136或许,黑塞以萨满祭献形式暗示铁托所代表的未来继承者的身心成长对国家和民族发展的重大意义,铁托的未来将影响国家和民族的发展。培养铁托对世俗和精神两个世界协调发展的能力,意味着未来世界的和谐发展。
通常,无论是在部落群体里发现的仪式,还是在较为复杂的社会中看到的仪式,皆一成不变地强调死亡和再生的仪式,这种死亡和再生仪式为不同生命发展时期的个体提供“启蒙仪式”[14]105。在萨满教的拜祭仪式中,往往需要祭献牺牲以达祈愿。小说中的祭献仪式遵循这一习俗,通过克乃西特“祭献之死”以达精神轮回的“启蒙仪式”。
在一些民族中,已故萨满的灵魂成为他所筛选萨满的庇护神,给予继承者能力和帮助。幻想体验是获得守护神最主要的方式,其次是继承。[12]106-136小说中克乃西特选择入水的地方是学生“方才跃下的地方”,这暗示着他不仅为学生的成长而甘愿牺牲自我,也如同已故萨满一般,意图以精神重生的方式庇护年轻一代,给予继承者能力和帮助,引导他们继承祖辈精神。黑塞向读者说:“很遗憾,您不能接受克乃西特祭献式的死亡。您认为,如果克乃西特的故事再延长10年或者20年,就更加有价值吗?那个把他从卡斯塔里吸引到尘世的呼唤是良知的呼唤,但亦是死亡的呼唤。在他快速突破自我之后,也就令他迅速找到美丽的死亡。”[15]54看来,克乃西特的死亡暗喻了对内在精神永恒的唤醒和传承,黑塞以萨满教“启蒙仪式”的叙事形式传递出这样的隐喻:生命的本质精神以死亡的方式得以重生和轮回。
黑塞的“死亡的呼唤是爱的呼唤。如果我们肯定死亡,将它视为生命和转化之伟大而恒久的形式,那么死亡将是美好的。”[1]65他说:“就像荣格所命名的那样,死亡进入集体无意识,通过死亡使人回归形式,纯粹的形式。”[16]26小说最后,对克乃西特之死心怀愧疚的铁托怀着神圣的颤栗,意识到这一罪责彻底改变了他及其生命,以更加高远的要求指向他![2]436结合前文所论的精神启蒙与传承,小说结尾意喻克乃西特的死亡是一种破茧成蝶,是对主体存在方式的突破、超越,他的精神通过铁托的传承走向更高层次的发展。
伊利亚德发现,在世界各地的宗教实践中广泛流传着一种信念:自天地相绝、人神分离之后,还有少数享有神恩的人,如萨满、巫师、先知、祭司等,能够通过各种魔法或仪式,以精神的方式超越凡俗境遇,重新回到宇宙创生之初的永恒当下,恢复人与诸神的交流。[17]488-580黑塞通过小说结尾铁托的“祭献之舞”与克乃西特的“祭献式死亡”,设计了一场原初宗教的祭献仪式,既回应了小说附录“传记三篇”的“呼风唤雨大师”之章节,同时以批判现代理性科技之暗语,表明只有在尊重自然的原初状态下,恢复人与自然宇宙之神的交流,人类精神才能重生与永恒存在。
至于众人是否能理解克乃西特之死的意义,我并不看重。因为他的死亡已经影响到大家,引起大家的关注。他在您心中,也在铁托心中留下了一根刺,这是一个永不会被遗忘的提醒。他的死亡唤醒或者增强了您心中对精神的向往和良知。即使随着时间的消逝,您忘记了我的书和您的这封信,那份向往和良知依然会产生着影响。请您倾听那个声音,它不是来自一本书中,而是来自您内心深处,它将指引您不断前行。[1]453-454
在黑塞的这封信中,他向读者解释克乃西特“祭献式死亡”的意义时,指出了小说结尾的“唤醒”目的。他以原初宗教祭献仪式的叙事方式比喻个体与世界万物的整体性,尝试激活内在精神的本真与神性,试图战胜人性之恶及现代文明的衰亡。
诺瓦利斯认为,人类内在精神的本真与神性如同萌芽一样隐藏在心灵深处。“承载精神的尘世肉体不足以表达精神。这种可感知的不足便是那种未确定的萌芽思想,它将成为一切真正的思想之基础——是智性进化的诱因。那种真正的东西迫使我们接受一个思维世界,接受每种精神无尽序列的表达和器官,其代表或根就是精神自性化。”[18]347诺瓦利斯指出这种萌芽是可见、可感知的,是人类真正思考的源泉,“没有这种可见的、可感觉的不朽,我们也许不能真正地思考”[18]347。这种萌芽同样被荣格所研究,他认为人类首先不是作为生理的个体存在,而是作为先天的集体文化的携带者存在。这种集体文化深藏于人类心灵深处,是人类精神的巨大宝库,是人类智慧的源泉,即集体无意识,其内容是原型(Archetypen)。[19]8
黑塞认同人类心灵蕴藏无比丰富的思想萌芽,是世界的内化。他以玻璃球游戏指出:“世上的万事万物莫不自有其丰富的意义。每一个符号以及符号与符号间的每一种联系并非是进入这里或者那里,也并非导向任何一种例证、实验以及证据,而只是要进入世界的中心,进入充满神秘的世界心脏,进入一种原始认识之中。……它们均是抵达宇宙堂奥的道路。呼与吸、天与地、阴与阳之间永恒交替变化,完成所属之永恒神性。”[2]117从这个层面上看,祭献仪式中,首先是自然之光激活铁托的无意识自我,在如萨满般的“祭献之舞”中感知和直观体验到自然之神、宇宙力量,在内外统一中激活起精神生发之力。克乃西特对铁托祭献之舞的观照,继而激活了克乃西特的祭献自我之情。铁托则再次从克乃西特祭献之死感受到源自伟大原型生命之力的激活,由此作者将生与死彼此联通,被激活的精神之力引导铁托精神走向升华,这是一个精神自性化的成长过程,实现了个体精神重生与升华之目的。同时,无论是黑塞这部小说中的铁托,还是书外的读者,都是观照者,每个人拥有无数的个体萌芽。黑塞希望发挥直观力量的激活价值,以这场“祭献仪式”生发起观照者自身蕴含的思想种子。
黑塞于1931年开始构思《玻璃球游戏》,直至1943年方撰写完成,耗时12年之久。这期间恰是德国纳粹主义攫取权力到二战期间德国的至暗时刻。第一次世界大战带给黑塞巨大的伤害,即使多年之后的回忆,依旧刻骨铭心:
这场丑陋的战争……对我们四十多岁的人来说改变了许多。它不仅吞噬了青春时光……还偷走了我们生命的盛年岁月。我们这些人中,每一个帮助赞颂战争的人都是罪犯。并非因为它使我们走上歧途,这已无足轻重,而是因为我们必须深刻感悟到战争的毁灭性、恶魔性,以及其导致价值的虚无。[20]116
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依旧在德国无可避免地发生、发展。早在1926年7月,黑塞在写给海伦•韦尔蒂(HeleneWelti)的信中就表示忧心战争的再次爆发:“但是当整个世界扬着满帆,高奏凯歌地驶向下一次战争时,我的确无法做到完全忘记和不当回事。因为我还一直遭受着上次战争带给我的痛苦。”[21]314从《荒原狼》经《东方之旅》到《玻璃球游戏》,黑塞试图通过文学创作警告德国“军国主义”倾向的战争危害性。小说中的克乃西特洞悉到卡斯塔里这个精神王国永恒性和完美性背后的危机,它仅以自我目的为思考对象,忘记了在完整国家与世界中应当承担的职责与协作,最终因与整体生命偏见性的割离而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在黑塞看来,这样的缺陷性、片面性引发残酷战争是现实世界和时代的重要因素。
战争期间,黑塞认为人类受到了恶魔精神的控制,必须坚持不懈地追寻战胜人性无底欲望的伟大精神,它隐藏在神圣的世界奥秘之中,这个奥秘就在于人的内在自我之中,人必须确保忠于自我。黑塞式的心灵目的论决定了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个人为了保持自身的独特性而必须抵制群体性。路易斯•林赛尔(LuiseRinser)在《试论〈东方之旅〉的意义》中指出:“法西斯主义连同其非理性主义哲学把人们导向虚伪的母性王国。凡是看清这一点的人(黑塞看到了),就必然会去寻找雷欧,寻找父亲精神,寻找神圣奥秘(hieorslogos)①Hieroslogos 意指神圣故事,神圣单词或书籍。Definitionof“hieroslogos”,http://www.dictionaryofspiritualterms.com/public/Glossaries/terms.aspx?ID=308.2019.11.07.。”[22]316因此,黑塞在作品中总是在不断地描写内心深处,并将其作为他生命中最富魅力的事情。[23]40《玻璃球游戏》的克乃西特不断突破自身环境,执着追求内在本质,通过激活内心实现觉醒,走向自我的不断超越性。[2]388
黑塞希望在小说结尾以一种引人关注和思考的原初宗教式的祭献仪式,希望达成“诺瓦利斯式”的“激活”功能。克乃西特“祭献之死”不仅激活学生去追求生命价值,也以激活读者大众的精神向往和良知为目的,使它从文学情节延伸至现实世界。如诺瓦利斯所言:“世界具有一种本初的能力:靠我激活——它总之先验地被我激活——与我同一。我具有一种本初的倾向和能力:激活世界。”[24]554在这两重激活之下,新的力量将擘力而出,促使个体的思想萌芽在其精神世界生发出来,焕发个体独立思考的智慧和力量,成为个体精神成长的重要力量。同时,新的力量将击碎现实黑暗世界,创造辉煌的新世界。
综上所述,克乃西特将拯救卡斯塔里视为自己的人生使命,他是约瑟夫式的使徒,是自己本质的服从者和仆人,最终以“祭献之死”完成两个世界和谐统一的使命。黑塞以一场原初宗教“祭献仪式”的叙事方式寓意个体与世界万物的整体和谐性,深刻阐发了人类世界多元和谐统一的重要价值。诺瓦利斯式的“自我激活”,有利于重启现代人心中的本真和神性精神,化解战争所展现出的人性之恶。总体来看,黑塞是从跨文化的角度试图创造一种促进精神复苏的智慧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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