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机摄影：动物图谱

张舒妍

泽娜·布里斯克（ZanaBriski）是一名出生于英国的摄影师和导演，她曾在印度加尔各答生活十年，在那里拍摄并教授红灯区的孩子们学习摄影，由此而创作的纪录片《生于妓院》（BornIntoBrothels）获得第7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纪录长片。泽娜·布里斯克创立了向世界各地边缘化儿童教授摄影艺术的非营利组织——带相机的孩子们（KidswithCameras）。

与此同时，泽娜·布里斯克深深地爱着地球和地球上的生灵。30年来，她在激情和直觉的带领下，独自穿越荒野拍摄野生动物。为了更接近动物们，泽娜·布里斯克在《动物图谱》（Animalogram）项目的拍摄中完全放弃了使用相机，而是选择在夜晚利用巨幅银盐相纸在动物靠近时快速曝光，每一幅作品都是野生动物在摄影纸上真实尺寸的直接印记，如大自然幽灵般的馈赠，形成了神奇且独一无二的摄影艺术效果。

是什么样的动机和灵感让你采用无相机摄影的方式创作《动物图谱》？

泽娜·布里斯克：我10岁时开始接触摄影，并第一次走进暗房。当我看到图像从白色相纸上慢慢显现时，我感到神奇和惊讶。一直到现在，我仍对传统的摄影过程着迷，只是在我的创作过程中放弃了相机和胶片，只使用感光相纸进行拍摄。

在过去的30年，我独自一人前往偏远的野外去拍摄各种各样的生物，小到一只昆虫，大到一头鲸鱼。那时候，我使用的是Widelux宽幅相机，配备35毫米黑白胶片和定焦镜头，因此我必须非常近距离地拍摄，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想和动物们更加亲近，尽可能在照片中更加生动形象地呈现它们。

2016年，我来到热带雨林拍摄昆虫，那是我第一次尝试不使用相机，只使用银盐相纸的情况下拍摄活着的昆虫照片。当那些照片在纽约的暗房里被冲洗出来时，图像的呈现是美丽的、直观的。同样，这组照片对我的意义也是深远的。我仿佛能感觉到画面中的昆虫跃然纸上，仿佛它们真的在我身边一样。我被这样栩栩如生的照片迷住了，自那之后，我在纽约度过了一个夏天，每天同一群野生的条纹臭鼬相处，我喜爱臭鼬！

之后的半年时间里，我便开始尝试各种技术来优化相纸的呈像。例如，了解哪种相纸呈现的效果最明显，把它放在哪里拍摄的效果最好，月光和雨水分别对相纸有什么样的影响，是使用手电筒还是使用闪光灯，曝光度应该是多少，等等。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在进行大量实验，我永远不知道照片最后会呈现什么样子，直到几个月后在暗房里冲洗出来我才会看到，这种开盲盒般的体验也是用相纸直接曝光拍摄的乐趣所在。在拥有了一定的拍摄经验后，我回到曾经长期旅行过的位于亚洲东南部的婆罗洲（Borneo，加里曼丹旧称，编者注），开始拍摄昆虫，以及果子狸和濒临灭绝的胡须猪。

之后，我再次回到纽约，进一步研究如何拍摄青蛙、蝾螈，以及时常做出令人出乎意料举动的美国黑熊。现在的我已经无法想象自己再次拿起相机拍摄的场景，我想这是使用相纸直接拍摄的魅力。《动物图谱》的每张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和动物真实的大小尺寸一样。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生物，螳螂还是熊，每一张作品都倾注了我深深的热爱和敬畏之心，我与动物们的互动非常亲密。

虽然摄影从一开始就是通过相纸拍摄记录并呈像的，但据我所知，还没有人以这种仅用相纸的方式记录过野生动物们。所以这一组作品在很多层面上来说都很重要。

请详细说说你拍摄的步骤和过程。

泽娜·布里斯克：我一般选择没有月光的夜晚拍摄，在森林里利用树木、植物、草和石头等形成的天然的摆放架上固定巨大的感光相纸。我耐心且安静地坐在黑暗中，等待动物们的出现，有时我会夜以继日地等待。我从不躲藏，而是暴露在动物的视线范围内，这需要我与动物之间产生极大的信任，为此我要保持开放的姿态和耐心宁静的状态。

每当有动物出现时，我就会用手持闪光灯快速曝光，光线很小，不会对动物们造成影响。曝光完成后，我将相纸收集起来，将其储存在一个不透光的盒子里，之后在传统的暗室里冲洗照片。

《动物图谱》呈现的是动物们的轮廓图，其中动物与纸张的距离决定了它们轮廓呈现的不同。曝光时，动物和附近的植被会遮挡住光线，从而使相纸没有被照亮的地方保持白色。而光线打到的地方，相纸就会呈现黑色。天气也是影响成像的因素之一，例如雨水和湿气也会在相纸上留下印记，形成美丽的自然图案。

在暗房冲洗照片时，你是如何用纯金调色这些照片的？这对影像的生成有什么影响？

泽娜·布里斯克：黄金调色是在暗室中使用的一种方法，将银盐相纸浸入氯化金溶液中。溶液中的金取代了感光纸上银明胶涂层中的银。这会增加照片的存档稳定性，同时也影响了纸张的色调和颜色，增加了照片的美感。

这样独特的拍摄方式和经历给你带来了怎样的感受？

泽娜·布里斯克：我喜欢野外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什么比坐在婆罗洲的丛林或澳大利亚的灌木丛一望无际的群星下静静地倾听、等待和放飞自我地敞开心扉更好的事情了。当然，如果连续几周没有遇到动物并因此浪费大量相纸也会令人情绪低落。由于长时间的等待，昏倒是时常发生的事情，醒来时，我的脸正埋在泥里的情况也不在少数。独自坐在大自然中会让人冥想。我曾在森林的夜晚看到过一次壮丽的景象，我面前的植被、石头、树木，一切可以看到的东西都被蓝白相间的会舞动的能量缠绕照亮，尽管四周客观上只有漆黑一片，这样的经历使我难忘。

你的其他关于动物和昆虫的作品与《动物图谱》项目有什么关联吗？

泽娜·布里斯克：30年来，我用相机在世界各地拍摄野生动物，如果没有这些丰富的经验，我就不可能制作出《动物图谱》，这些经验源于我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尊重。

我开始重访以前遇到过动物的地方，希望能再次与它们相遇，这次我带着相纸而不是相机。这项工作并不容易，98英尺的相纸很难找到，它非常昂贵，而且在旅行过程中很容易被X射线、热量、压力和光线破坏，由于一些我无法控制的自然现象，我失去了很多好的作品，而这一切只有在我回到暗房冲印出照片后才会知道。我把所有遇到的动物都记录在笔记本上，所以当有一张被标记上“太棒了！”的照片清洗出来，却由于纸张起雾只呈现出灰色时，我的心都碎了。我觉得我辜负了那些给予我时间和关注的不可思议的动物。

请谈谈你在拍摄时和动物之间发生的趣事。

泽娜·布里斯克：这组作品中最令我动容和欣喜的地方是动物们对我的信任。我乐此不疲地寻找着和动物们和谐相处的方式。野生动物往往会躲避人类，因为我们是吵闹的，对自然的感知是迟钝的，也不能体会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随心所欲的感受。也许对于动物们来说，我们身上也有令它们感到难闻的气味。

我从未真正理解过人类，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我对被禁锢在这个身体里感到困惑，我想和动物们在一起，因为我觉得它们是纯洁的。动物知道自己是谁，没有任何伪装。它们追求快乐。这感觉好吗？味道好吗？这样更舒服吗？这些才是对这个世界真实的感受。当我和野生动物在一起的时候，我仿佛跨越了人与动物之间的界限，变成了蝉、臭鼬和袋鼠。

每次与野生动物的邂逅都让我受益匪浅，仅仅是看到它们不同的形态、行为、性格，以及感受到它们对我的信任时，就会让我处于一种惊奇和敬畏的状态。对我来说，这些都是人类最崇高的情感，是我每天都在寻找的情感。

动物们也非常幽默，我与它们有过许多有趣的经历。例如，当我坐在那里时，一只好奇的熊推倒了我装有相纸的背板；
一只松鼠以最快的速度在一头熊的周围窜来窜去，仅仅是为了体验惹恼熊后带来的乐趣；
一只南美浣熊走过来懒散地挨在我身边休息；
一只螳螂与我足足对视了八分钟；
还有一次，一只熊在远处静静地望着我，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它竟然会从树林里走出来，模仿着我的样子翘起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我想它可能还想让我给它拿杯酒，这样它就能十分享受和满足地欣赏日落了。

在未来你还有怎样的计划？

泽娜·布里斯克：我会继续与世界各地的动物们合作，创造一个动物形象的“方舟”，用来反映自然世界的威严和它潜藏的脆弱。我希望通过我的作品鼓励、呼吁人们尊重和保护我们珍贵的地球，以及保护我们家园里所有赖以生存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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