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英
(安徽大学 徽学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 230039)
清代考据学之鼎盛可与汉代经学、隋唐佛学和宋明理学相提并论,梁启超称此四者“确能成为时代思潮者”。(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清代考据学以其质朴的学风而被名为朴学,而又以皖派朴学为盛。皖派朴学发轫于明末清初的江永。江永,徽州婺源人,于“古今制度及钟律声韵,无不探赜索隐,尤深于三礼及天文地理之学”。(2)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490页。但是江永一生科场不利,终生在婺源、休宁和歙县等地开馆授徒,未曾走出安徽。偏居一隅的皖派朴学如何成为有清一代的显学,是个值得探讨的话题,但至今无人论及。本文以戴震的活动轨迹为线索,探讨皖派朴学由安徽传至京师再至全国的发展历程,从而为当代优秀文化传播提供借鉴。
戴震少年博学,十六七岁便已打下坚实的小学根基,于《十三经注疏》能全举其辞。同邑学者程恂一见戴震便钟爱之,以为“载道器也”。经程恂的推荐,戴震得到江永的指点。(3)段玉裁:《东原年谱》,张岱年主编:《戴震全书》第6册,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653页。在名师的指导下,戴震学业益进。在求学不疏园之前,戴震已小有成就,作有《筹算》一卷、《六书论》三卷、《考工记图》两卷、《转语》二十章、《尔雅文字考》十卷、《屈原赋注》九卷。
汪灼祖辈乐善好施,建立不疏园,斥千金置书,益招好学之士日夜诵习其中。乾隆十七年,园主汪梧凤延请戴震来园课其子辉与灼,时江永亦执教不疏园。戴震一面课童,一面遍读秦汉之书,问学于江永。据汪灼记载,戴震于“秦汉之书无不读,随读研究,析疑义,明制度,岂非考之约而览之博与!”(4)汪灼:《四先生合传》,《渔村文集》第2册,清嘉庆十四年刻本,上海图书馆藏,第14页。同时问学于江永者还有汪梧凤、程瑶田、汪肇龙、郑牧、金榜、方矩等好学之士。凌廷堪记此事曰:“婺源江君永,精《礼经》及推步、钟律、音声、文字之学,先生偕其县人郑牧,歙人汪肇龙、方矩、汪梧凤、金榜事师之,而先生独能得其全。”(5)凌廷堪:《戴东原先生事略状》,纪健生点校:《凌廷堪全集》第3册,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323页。他们志相投、业相合,相互切磋问学。因为戴震最早拜江永为师,且已小有成就,故同学者以其为首。据程瑶田回忆,他初识戴震,戴震便示其所校《太傅礼》,程瑶田读而惊喜,遂与其订交。后来程瑶田与汪肇龙、汪松岑谈及“当世可交而资讲习益者”,即推荐“戴东原”。至戴震课童于不疏园,他“时时与东原处”,前后交垂三十年,相互质疑问难,知东原最深。其评价戴震治学以治经为先,旁及百家众流,所治《太傅礼》《水经注》与《方言》,为其他学者所不能也。(6)程瑶田:《五友记》,陈冠明等点校:《程瑶田全集》第3册,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314—315页。
身为江门的大弟子,戴震不遗余力地宣扬皖派朴学的学术主张。戴震与同学郑牧论为学所得,曰:“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戴震进一步指出皖派朴学的治学宗旨,即“好友数人,思归而共讲明正道,不入四者之弊”,做到实事求是,以追述古圣贤之道为己任。(7)戴震:《答郑丈用牧书》,《戴震全书》第6册,第374页。在戴震得知同学方矩致力于古文之学时,遂写信规劝:“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肆力古文,必将求其本。求其本,更有所谓大本。大本既得矣,然后曰是道也,非艺也”。何谓大本?大本就是圣人之道;
何以求得?“圣人之道在六经”。(8)戴震:《与方希原书》,《戴震全书》第6册,第375页。戴震希望方矩与郑牧、汪梧凤共勉,坚持皖派朴学的治学宗旨,致力于圣人之道。
于不疏园,戴震写就了《毛诗补传》二十六卷、《水地记初稿》和《与是仲明论学书》。他于《毛诗补传序》中明确指出治经宗旨,即“今就全诗考其名物字义于各章之下,不以作诗之意衍其说”。因为“名物字义,前人或失之者,可以详核而知。古籍俱在,有明证也。作诗之意,前人或失之者,非论其世、知其人,固难以臆见定也。”(9)戴震:《毛诗补传序》,《戴震全书》第1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125—126页。戴震言下之意即,《诗经》研究应当依据现存典籍考证其中的字义、名物,知其世,论其人,然后体悟出《诗经》中蕴含的圣贤之义,而不是依据大序、小序臆定作诗之义。该序写成后在不疏园内广为传颂,“程瑶田、金榜、郑牧、方希原、汪梧凤等人均奉为圭臬”。江永读后认为“治经宗旨始明”。(10)汪柏树:《戴震与不疏园——从不疏园首称大弟子到四库全书馆首席经学大师》,《黄山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戴震又于《与是仲明论学书》中阐明治经之道,即“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具体到一字之义,则“当贯群经、本六书,然后为定”。(11)戴震:《与是仲明论学书》,《戴震全书》第6册,第370页。在戴震的引领下,考证字义名物、由词通道成为不疏园学者共同遵守的治经方法;
实事求是成为他们共同坚守的治学精神。治学方法与治学精神的确定,以及代表性专著的形成,标志着皖派朴学矩矱的形成。
戴震在京都的交际和宣讲,为偏居一隅的皖派朴学成为有清一代的显学提供了可能。
戴震三十三岁时,族人抢占其祖坟并贿赂县令,欲致其罪,他只身挟策避难北京,寄居于歙县会馆。为宣传皖派朴学考据成果与治学方法,戴震带着所著之书拜谒新科进士钱大昕。钱大昕少年有成,24岁被乾隆特赐举人,27岁中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钱大昕与戴震论学一整天,并评价他乃“天下奇才也”。当时秦惠田正研究算书,广求天下精于推步者,钱大昕推荐戴震。秦惠田即日延请戴震至其府邸。秦惠田乃乾隆元年进士,授编修,官至礼部侍郎,工部、刑部尚书。戴震为其讲论观象授时一门,秦惠田以为闻所未闻也。秦惠田撰《五礼通考》多采戴震之说,又全载戴震《勾股割圜记》三篇,以为古今算法大全之典范。
钱大昕、秦惠田的肯定与高度评价确定了戴震在京都学术界的地位,“一时馆阁通人:河间纪太史昀、嘉定王编修鸣盛、青浦王舍人昶、大兴朱太史筠,先后与先生订交,于是海内皆知有戴先生矣”。(12)钱大昕:《戴先生震传》,《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86页。段玉裁亦称:“是时纪太史昀、王太史鸣盛、钱太史大昕、王中翰昶、朱太史筠,俱甲戌进士,以学问名一时,耳先生名,往访之,扣其学,听其言,观其书,莫不击节叹赏,于是声重京师,名公卿争相交焉。”(13)段玉裁:《东原年谱》,《戴震全书》第6册,第666 页。纪昀即纪晓岚,历任翰林、礼部尚书和协办大学士。纪昀见戴震早年所作《考工记图》,叹为奇书,欲为其付梓,并为之序,称该书“俾古人制度之大暨其礼乐之器,昭然复见于今”,并盛赞他“深明古人小学,故其考证制度字义,为汉以降儒者所不能及。以是求之圣人遗经,发明独多”。(14)纪昀:《考工记图序》,《安徽丛书》1936年第6期。其他数人,如王鸣盛为乾隆十九年榜眼,历任翰林院编修,官侍读学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光禄寺卿;
王昶乾隆二十二年召试第一,入直军机处,历任鸿胪寺卿兼军机章京、江西按察使、陕西按察使、云南布政使,官终刑部右侍郎;
朱筠乾隆十九年进士,选庶吉士、赞善大夫、侍读学士,督安徽学政。这些都是乾隆时期既有地位又有学识的学术名流,戴震与他们结交可以迅速传播皖派朴学思想,扩大影响力。
戴震不失时机地宣讲皖派朴学的治学方法和精神。姚鼐欲拜戴震为师,戴震以所学不同而谢拒,但是他提出交相为师、参互以求“十分之见”的主张。“十分之见”就是“必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巨细毕究,本末兼察”。(15)戴震:《与姚孝廉姬传书》,《戴震全书》第6册,第372—373页。梁启超高度评价此说,“其所谓十分之见与未至十分之见者,即科学家定理与假说之分也”。(16)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36—37页。求十分之见,正是皖派朴学实事求是治学精神的体现。
戴震考证《尚书·尧典》“光被四表”既是其求十分之见的典范,亦是以实例传播皖派朴学的成功案例。针对王鸣盛征引《尔雅》“光,充也”训释“光被四表”之“光”,戴震指出此解不可无辨。虽然《尔雅》《孔传》《释文》皆训“光”为“充”,但是戴震认为汉、唐诸儒有株守之嫌,凡出于《尔雅》便信之笃、不敢易,训“光”为“充”转致学者疑。戴震根据《说文》“桄,充也”,《唐韵》“桄,古旷反”,《释文》“横,古旷反”,《孔子闲居》郑玄注“横,充也”,初步推断“光被四表”当有作“横被四表”者,并指出:“横被,广被也。正如《记》所云‘横于天下’‘横于四海’是也。横四表、格上下对举,溥遍所及曰横,贯通所至曰格。”后来钱大昕为戴震得一例证,《后汉书·冯异传》有“横被四表,昭假上下”;
姚鼐又为戴震得一例证,《西都赋》有“横被六合”;
戴震族弟受堂又得一例,《汉书·王莽传》有“昔唐尧横被四表”;
洪榜亦云《淮南子·原道训》有“横四维而含阴阳”,高诱注:“横,读桄车之桄”,“是汉人‘横’‘桄’通用甚明”。(17)戴震:《与王内翰凤喈书》,《戴震全书》第6册,第277—279页。至此,经过多方索求,戴震终于确信“横被四表”中“横转写为桄,脱误为光”,“横被四表”终成定论,亦即达到十分之见。戴震以一“光”字见考古之难以及皖派考据的价值;
姚鼐、钱大昕等纷纷为其提供例证,亦可见皖派朴学的考据学思想为京都学术名流所接受与支持。
戴震求十分之见的主张是其早年“一字之义,当贯群经,本六书,然后为定”思想的扩展。治经不仅要训诂词义,还有若干事需要推求,才能做到巨细毕究、本末兼察。戴震曾与章学诚说:“诵《尧典》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则不卒业。诵《周南》《召南》,不知古音则失读。诵古《礼经》,先《士冠礼》,不知古者宫室衣服等制,则迷于其方。”(18)章学诚:《又与正甫论文》,《章学诚遗书》,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37页。天算、地理、典制和音韵等知识皆为治经之一助,所以自皖派朴学开创者江永始,就多精研文字、音声、天文历算和典章制度。戴震更是身体力行,孳孳于以上数事。他一再向友人宣讲考据六书、九数、名物、制度对探求古经义理的重要性,“不求诸前古圣贤之言与事,则无从探其心于千载下。是故由六书、九数、制度、名物,能通乎其词,然后以心相遇。”(19)戴震:《郑学斋记》,《戴震全书》第6册,第407页。只有深究典籍中的六书、九数、制度、名物等,“如身居其世睹其事”,然后才能与圣人之心相遇。(20)戴震:《春秋究遗序》,《戴震全书》第6册,第381—382页。
对六书、九数、名物、制度的考证未免有琐碎之讥,所以戴震强调:“六书、九数等事,如轿夫然,所以舁轿中人也。以六书、九数等事尽我,是犹误认轿夫为轿中人也。”(21)戴震:《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52页。章学诚是戴震同时代为数不多的理解其义理追求的学者,他回忆戴震曾语其曰:“余于训诂、声韵、天象、地理四者,如肩舆之隶也。余所明道,则乘舆之大人也。”(22)章学诚:《书朱陆篇后》,仓修良编注:《文史通义》上册,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32页。“轿中人”“乘舆之大人”即戴震所追求的隐含于六经中的“圣人之道”。戴震晚年的义理之作就是其早期考据的结果。
戴震在京师一直宣称“其学术实本之江慎修先生”(23)王昶:《江慎修先生墓志铭》,陈明浩等点校:《春融堂集》下册,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946、948页。,不断推荐其师江永的著作,以期进一步扩大皖派朴学的影响。秦惠田延请戴震至府邸,见书笥中有数篇历学专著,戴震因为之言先生江永。秦惠田撰《五礼通考》摭录江永之说入《观象授时》,并取全书载入《推步法解》,还遗憾未能见到江永的《礼经纲目》。(24)戴震:《江慎修先生事略状》,《戴震全书》第6册,第413、409页。据钱大昕记载,他与戴震同在纪昀处,戴震“盛称婺源江氏推步之学不在宣城下”,钱大昕“恨不即得其书读之”,后来在秦蕙田处尽观江永《翼梅》。尽管钱大昕对江永岁实消长之说表示不解,书信请教戴震。(25)钱大昕:《与戴东原书》,吕仁友校点:《潜研堂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41页。江永去世后,戴震作《江慎修先生事略状》,详述江永著述,并盛赞其《礼经纲目》“使三代礼仪之盛,大纲细目,井然克睹”。(26)戴震:《江慎修先生事略状》,《戴震全书》第6册,第413、409页。戴震总校四库全书时,“尽取先生二十种写之,以藏密府”。(27)王昶:《江慎修先生墓志铭》,陈明浩等点校:《春融堂集》下册,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946、948页。朱筠任安徽学政时以江永从祀朱子于紫阳书院,“风示学官弟子,俾之向学”。(28)朱筠:《笥河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6册,第563—564页。由于戴震的推荐,江永著作得以刊行于世,客观上扩大了皖派朴学的影响,江永亦以一介寒儒赫然列传于史册。
自戴震来京都伊始,就致力于传播皖派朴学的治学方法与治学精神,加之其考据学取得的突出成就,皖派朴学很快被京都学界所接受,戴震也被誉为经学第一人。乾隆三十八年,朝廷诏开四库馆。四库馆总裁裘日修推荐戴震充任纂修,并负责经部纂修事宜,勤修其职,晨夕披览,“馆中有奇文疑义,辄就咨访”。于四库馆中,戴震共校订《仪礼集释》《仪礼识误》《大戴礼记》《水经注》《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术》《五曹算经》《孙子算术》《夏阳侯算经》《章丘建算经》《五经算术》《缉古算经》《数术记遗》《孟子赵注》《孟子音义》《方言》诸书,而“所校《大戴礼记》《水经注》尤精核”。(29)《清史稿》卷481《儒林传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 1509页。
戴震去世后,京都学者纷纷为其作传。例如钱大昕作《戴先生震传》,叙述其治学特色与成就,指出戴震“由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寻义理,实事求是,不偏主一家,亦不过骋其辩以排击前贤”,这是对皖派朴学治学特色和治学精神的准确写照。受皖派朴学的影响,钱大昕43岁开始读《说文》,研究声音文字训诂之学,从而走上了考据学之路,成果主要见于《十驾斋养新录》。
王昶与戴震“订交之久,与知东原之深”,肯定其由字以通辞、由辞以通道,以及巨细必究治经方法的有效性。王昶为戴震作墓志铭,指出他日夜孳孳于音韵、名物、典制、推步、算术二十余年,搜罗比勘,靡不悉心讨索,故“其学弥博而探旨弥约”,能“究极乎天地人之故”,得古圣贤之大道。(30)王昶:《戴东原先生墓志铭》,《戴震全书》第7册,黄山书社1997年版,第30—33页。
戴震认为文字、音韵、训诂、名物、制度等都是订经的必要资助,皆为考据的对象,所以他治经分为数大端,计划始于六书、九数,然后作《训诂篇》《原象篇》《学礼篇》《水地篇》《原善篇》。然天不假以时日,戴震虽然未能完成他的宏伟规划,但是从其已有研究成果可以看出,他开拓出多元考据对象,并通过对研究对象的条分缕析,抓住了研究对象的条理,如庖丁之解牛,豁然明朗,所以在哲学、训诂学、水地方志学以及天文算学等领域都有独到的建树。戴震弟子或再传弟子根据个人的天分爱好,从事一门或多门学科的研究,表现出脱离经学而独立的趋势。正如张寿安所说:“考证工夫开拓出的多元知识才是清代学术的新面貌。”(31)张寿安:《打破道统·重建学统——清代学术思想史的一个新观察》,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6年第52号。
针对宋明理学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戴震从语言学角度,通过对古经中“理”的考订,得出“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并唯物地指出气乃构成世界的物质基础。所谓天理就是指气化运行中遵循的客观规律。具体到人伦社会,天理则为遂生。戴震充分肯定了人是血气心知的实体存在。有血气就要遂其生。遂生的方法,就是通过眼耳鼻口与天地之气相通,有声色嗅味之欲。人之欲“无非以生以养之事”(32)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戴震全书》第6册,第151、160页。,故不可去。欲、情、知之失才是恶的根源。要做到欲、情、知的无失,就必须用心知节制情欲。冯友兰指出:“戴震云‘理者,情之不爽失者,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此就人事方面指出求理之方法,即‘以情絜情是也’。”(33)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001—1002页。
戴震重情达欲的情感哲学被其弟子及私淑弟子如程瑶田、洪榜、凌廷堪、焦循和阮元等发扬光大。他们继承了戴震由实而虚的哲学研究理路,运用考据的方法,作有《论文小记》《复礼论》《好恶说》《慎独格物说》《性善解》《格物解》《说理》《论语论仁论》《大学格物说》《论语一贯说》《孟子论仁论》《性命古训》等义理学著作,发明戴震哲学的义旨,弘扬戴震的人性论和人伦道德观,最终形成了有别于宋明理学的乾嘉新义理学派。(34)徐玲英:《论戴震伦理学对乾嘉新义理学的引领》,《伦理学研究》2017年第1期。
戴震认为经学“载籍极博,统之不外文字,文字虽广,统之不越六书”。(35)戴震:《六书论序》,《戴震全书》第6册,第295页。六书是文字的纲领,只要提纲挈领,明确文字的本质,就可以通训诂、明经义。戴震在对传统六书研究的基础上提出“四体二用”之说,指出象形、指事、会意、谐声四种为造字之法;
转注、假借二者为用字之法。(36)戴震:《答江慎修先生论小学书》,《戴震全书》第3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333—334页。他已经注意到六经多假借的现象,并指出假借依声托义,必须因声求义。然而“音有流变,一系乎地,一系乎时。系乎地者,在古人即非一读。”如果以今音比拟古音,便会乖剌不通。所以戴震精研古音系统,作《声类表》和《声韵考》总结古音声纽、韵部,作《转语》归纳文字音转之规律,使学者“疑于义者以声求之,疑于声者以义正之”(37)戴震:《转语二十章序》,《戴震全书》第3册,第304—305页。,从而有章可循。
戴震抓住了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这一本质属性,从理论高度研究了因声求义的训诂方法,从而沟通了语音与文字、训诂的关系。“戴门后学,名家甚众,而最能光大其业者,莫如金坛段玉裁、高邮王念孙及念孙子引之。”(38)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43页。段玉裁、王念孙和王引之发扬光大了戴震因声求义的训诂学思想。段玉裁的代表作《说文解字注》广泛运用因声求义之训诂方法,揭示文字的假借义、引申义,被王念孙誉为“盖千七百年来无此作矣”。(39)王念孙:《说文解字注序》,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王氏父子亦以训诂之旨本于音声,作《广雅疏证》《读书杂志》《经义述闻》和《经传释词》(统称为“王氏四种”),成为清代训诂学名著。在《说文解字注》《广雅疏证》等标杆性专著的示范作用下,“因声求义”之法成为清代训诂学一大钤键。(40)徐玲英:《戴震的训诂学思想对皖派朴学的引领》,《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21年第5期。周祖谟指出:“清代学者在训诂学方面最大的贡献是沟通语言与文字的关系,提出研究文字和字义必须理解声音……戴震说‘训诂音声,相为表里’,这是很重要的见解……成为清代学者研究训诂的准绳。”(41)周祖谟:《文字音韵训诂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1页。
戴震以水地研究为阐释六经之一助,尝言:“治经必分数大端以从事,各究洞原委。始于六书九数……继以《水地篇》,约之以《原善篇》。”他最早的水地研究著作《水地记》,虽是未完成之作,但是对河、济、淮三水的考源述流,已体现了戴震“固将合天下之山为一山,合天下之川为一川”(42)段玉裁:《东原年谱》,《戴震全书》第6册,第704页。考察地望的水地研究思想。戴震自刻本《水经注》以某水各自为篇,北方之水,因黄河而得其叙;
南方之水,因长江而得其叙,体现了其重视山水条理的治学思想。正是这种按照山川自然形势研究水地的思想,使得分篇本《水经注》“虽遵修旧文,不增一语,固晓然如视掌纹矣”。(43)戴震撰、杨应芹点校:《分篇水经注·孔序》第1册,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1页。
戴震“以山川为主求其郡县”的方志思想与其水地研究思想一脉相承。他认为山川有自然之条贯,山川形势既定,求其沿岸城郭,即使已迁徙流移,亦有迹可寻,所以编修《汾州府志》《汾阳县志》都先山川,次之城郭,因山川而求其郡县。此外,戴震还严考地理沿革,理清一地的历史条理,因为“沿革不明,则志中述古,未能有免于谬悠者”。(44)戴震:《汾阳县志例言》,《戴震全书》第6册,第585页。所以《汾州府志》详细考证了汾州府境自《禹贡》以来,历周、春秋、七国、秦汉至清各朝的行政规划以及府境所属州郡,纠正先前志书不考沿革的疏漏,使读志者“披览图志,与读史相表里者也”。(45)戴震:《寿阳县志序》,《戴震全书》第6册,第510页。李开以为,戴震“‘以山川为主’,就是以大地来研究地理,这就能把对象的研究置于科学的基础上,这是完全正确的科学思想。……这一指导思想使戴震的水地研究除了为解经服务外,还成为独立的研究对象和门类科学”。(46)李开:《戴震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7—118、222页。
戴震的水地方志思想,对皖派学者焦循、阮元的影响较大。焦循编纂方志亦重视地理沿革的考订,认为“郡志为土地之书,宜先释地”(47)焦循:《上郡守伊公书》,刘建臻点校:《焦循诗文集》上册,广陵书社2009年版,第238 页。,不仅要考核地名沿革,水名、寺观、桥冢、亭榭名称的沿革也要考证清楚。阮元亦认为志书天文而外,地理最重。他主持编修的《广东通志》参验史志群籍,考订地名沿革,作有七卷郡县沿革表。戴震的水地方志思想,经过焦循、阮元的实践与发展,逐渐形成水地方志研究中的地理学派。“地理派主张志书是地理书,志书的内容偏重于地理方面,但是在疆域、沿革、山川等方面,考据颇详,在学术上有较高价值。”(48)中国地方史志协会编:《中国地方史志论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10页。
戴震认为“不知日月列星之所以运行”,就不能理解《尧典》“乃命羲和”,“不知古今推步之长”,就不能读《夏书》“辰不集于房”(49)洪榜:《戴先生行状》,《三十三种清代人物传记资料汇编》第27册,齐鲁书社2009年版,第11页。,故其亦研究天文、历算。戴震的天文、历算著作有《策算》《原象》《续天文略》《九道八行说》《周髀北极璇机四游解》《记夏小正星象》等,他还整理了《九章算术》《五经算术》《海岛算经》等传统算学专著,对我国古典算学的复兴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戴震的天文算术研究正处于致力整理传统文献、弘扬民族自信的乾隆时期,难免带有西学中源的倾向。他认为,《周髀算经》文本广大精微,皆足以存古法之意、开西法之源,西洋三角八线皆源于中原勾股。戴震虽然主张西学中源,但并不排外,而是采取西为中用、中西融贯的做法,将西学融入传统算学研究。所以李开说戴震之所以能取得如此成就,“与他继承传统数学,视《九章算术》《海岛算经》等为可贵,又努力吸收西学,力求洋为中用有密切关系,二者舍其一都不可能达到勾股学的高峰。”
受戴震影响,其弟子及私淑弟子孔广森、焦循、阮元等都研究天算,作有《少广正负术内外篇》《释弧》《释轮》《释椭》《加减乘除释》《开方通释》等著作。阮元则主持编撰了第一部记述历代天文、算术家活动及其成果的天算史著作《畴人传》。阮元评价戴震曰:“庶常以天文舆地声音训诂数大端为治经之本,故所为步算诸书类皆以经义润色,缜密简要,准古作者,而又网罗算氏,缀辑遗经,以绍前哲,用遗来学。盖自有戴氏,天下学者乃不敢轻言算数,而其道始尊。然则戴之功,又岂在宣城下哉?”(50)阮元:《畴人传》,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542页。戴震不仅缀辑数学遗经,具有“以绍前哲,用遗来学”之功,而且通过天算研究和传道授业,使天算学逐渐摆脱经学附庸地位,成为独立的研究对象和科学门类。
戴震对皖派朴学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明确了皖派朴学的治经宗旨,“求是”成为皖派朴学区别于吴派的重要特色。在戴震的引领下,考证名物字义的治经方法和实事求是治学精神成为皖派朴学的矩矱。第二,通过结交京都名流、推介江永等措施宣讲皖派朴学的治经方法和治学精神,使皖派朴学为京都学界所接受。皖派朴学开始突破了地域限制,扩大了影响。第三,开拓出多元考据对象,使皖派朴学成为显学。戴震认为文字、音韵、训诂、名物、制度以及历算、水地等都是订经的必要资助,故开拓出多元考据对象,并得到友人、弟子和私淑弟子的发扬光大。他们依据个人的天分与爱好,从事哲学、文字、音韵、训诂和自然科学研究,各得戴震学术之一曲,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从而形成了不同的科学门类,皖派朴学也因此成为有清一代的显学。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戴震学术成就及其对皖派朴学的引领”(20FZXB044)和安徽省高等学校高峰学科建设“徽学”委托项目“戴震训诂学成就及其对皖派朴学的效应”(GFXK0HX005)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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