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璞
1976年,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下方1.5米深的水里,捞出来一件酒器,是一个蹲坐的鸱鸮形象,其头高昂,眼圆睁,宽喙,双翅垂地支撑,双足粗壮,造型厚重、雄浑,神态庄严、肃穆。鸮尊通高46.3厘米,口长16.4厘米,足高13.2厘米,盖高13.4厘米,重16千克。河南博物院建院80周年时把它选作“镇院之宝”,名为“妇好鸮尊”(图1)。妇好墓中还出土了6件玉鸮和其他青铜鸮尊。说明鸱鸮在妇好生活的时代是颇受尊重和喜爱的鸟类。鸱鸮出现在善于作战并常常取得胜利的女将军妇好的墓中,它的象征意义浓厚,所以,河南博物院的解释文字中,称它为“战神”。并将它与希腊女神雅典娜喜爱的鸟——猫头鹰一并介绍,以增加鸱鸮“神”的分量,当然,商代的人并不知道雅典娜是什么神。但是,鸱鸮和猫头鹰是同一种动物,已经被现代人认可了。
◇图1◇
鸱鸮在古代的名称很多,《尔雅·释鸟》云:“鸱鸮,一名鸋鴃也。”陆玑在《毛诗草木虫鱼鸟兽疏》里说:“雀类鸋鴂。”“鸱鸮,似黄雀而小,其喙尖如锥。”陆玑认为鸱鸮也叫鸋鴂,在不同的地区,名称也不一样:“幽州人谓之鸋鴂,或曰巧妇,或曰女匠;
关东谓之工雀,或谓之过鸁;
关西谓之桑飞,或谓之袜雀,或曰巧女。”巧妇、女匠、工雀、过鸁、桑飞、袜雀、巧女都是它的名称。马瑞辰说:“鸋鴂为鸱鸮别名。”鸱鸮还叫桃虫、蒙鸩、果赢、桑飞、布谷等。扬雄在《方言》卷八中说:“桑飞,自关而东谓之工爵,或谓之过鸁,或谓之女匠。自关而西谓之桑飞,或谓之懱爵。”他和陆玑的认识一样,说鸱鸮在关东地区叫工雀、过鸁,关西地区叫桑飞。
但是郭璞有不同意见,他说桑飞、巧妇、女匠和鸱鸮不是同一种鸟,“(女匠)今亦名为巧妇,江东呼布母”。而鸱鸮与鸋鴂都是鸱类的鸟,“非此小雀明矣”,是一种猛禽,不是雀类的小鸟。唐人邱光庭赞同郭璞的说法:“据毛苌、郭璞、颜师古诸儒之说,则鸱鸮,土枭类,非巧妇矣。”清代的胡承珙也说:“鸱鸮名鸋鴂,与巧妇名鸋鴂者实为二物。”从郭璞开始,认为鸱鸮和巧妇不是同一类的鸟,鸱鸮不是雀类。因为以上诸位都没有描述过鸱鸮的具体形态,所以无法断定鸱鸮和桑飞是否同类。
朱熹在《诗集传》里描述道:“鸱鸮,鸺鹠,恶鸟,攫鸟子而食者也。”朱熹认为鸱鸮不是鸋鴂,而是鸺鹠。
晋人张华在《博物志》对鸺鹠的习性做了详细描述:“鸺鹠鸟,一名鸱鸺,昼目无所见,夜则至明。”鸺鹠是一个晚上能视物的鸟,白天什么也看不见。刘宋时期的何承天说:“鸺鹠,一名忌欺。白日不见人,夜能食虱蚤也。”《汉书·贾谊传》中说:“鸱鸮,一名鸋鴂,别名鵋(一作忌欺)、鸟鸟暴、鸺鹠、鸲鵅、鸱鸺、茅鸱、角鸱、老菟、猫儿头、轱辘鹰、呼咵鹰、夜食鹰、夜猫。”由这些鸟的特性来看,它们都能在晚间视物,这就是猫头鹰的特性,而且这些别名也都和猫头鹰的称呼比较接近,如猫儿头、夜食鹰等。清代的郝懿行解释得更清楚:“茅鸱即今猫儿头,其头似猫,大目,有毛角。其鸣曰毂辘猫,故蜀人谓之毂辘鹰,扬州谓之夜猫,喜笑。”《庄子·秋水篇》也记载说:“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
朱熹之后,人们对鸱鸮习性多有描写,方便我们辨别它的真实模样。所以,古代的鸱鸮,别名有鸋鴂、鸺鹠,而现代,我们叫它猫头鹰。鸱鸮名称的变化,是古人对鸱鸮认知过程的具体反映。
器物被做的鸱鸮形状,出现在新石器时代,比如仰韶文化时期的红陶鸮头、红山文化时期的玉鸮等,遍布中国的西北、东北、华中、华北以及东南沿海地区,有陶制、玉制、青铜、石制以及岩画、砖画等。商代出土的鸱鸮类器物最多,这说明,鸱鸮在商代有着特殊含义。
新石器时代的鸮形器物主要有陶鸮罐、鸮鼎、鸮壶、鸮俑,它们的作用是充当生活用品、祭祀用品和丧葬用品。商朝鸮形器物有青铜鸮尊、青铜鸮卣、青铜鸮斝、玉鸮,礼器和随葬器物比较多。这些器物或以逼真的形态出现,或以抽象的纹饰图案出现,比如青铜纹饰、玉雕纹饰等,都表达出制作者和使用者的崇敬与喜爱之情。
仰韶文化时期出土的鸮形器物,主要是陶制。比如河南陕县(今三门峡市陕州区)庙底沟出土的陶塑鸮鸟头(图2),陕西华县出土的陶塑鸮头(图3)、陶鸮鼎(图4),眼睛大而圆,与猫头鹰相似。
◇图2
◇图3
◇图4
◇图5
马家窑文化中也有鸱形纹饰(图5),纹饰中的形象,类似猫头鹰。所以考古学者把它们定为鸮形纹饰。出土的龙山文化时期和红山文化时期鸮形器物中有玉器和石器,比如山东日照两城镇出土的石锛(图6),其纹饰就是鸮的形象。“山东龙山文化遗址中所出土的玉鸮和玉圭,其纹饰特别强调了鸟的鸱目。”红山文化中的玉器更多,比如辽宁阜新县胡头沟红山文化玉器墓发现有玉鸮两件,内蒙古巴林右旗巴彦汉镇那斯台发现玉鸮两件。胡头沟的玉鸮背面有穿孔,是佩戴的玉饰品。那斯台出土的玉鸮,“一件头顶有两个外凸的圆弧形耳,耳下浮雕圆眼,弧形嘴,双翅展开,竖刻两条象征羽毛的凸线条,尾端平齐,加饰一三角形,两爪并列置三角形上,做攀附状,胸腹微鼓,背面平齐,有三组交叉透孔,当为佩挂之用”。“另一件形体稍小,头顶平齐无凸出耳,复线刻圆眼,三角形长喙向下凸出,双翅和尾部各有三五条竖列凸线纹,背面平直,有两组交叉透孔。”再如牛河梁红山文化第二地点一号冢石棺墓的“鸮形玉牌”(图7),其雕刻的动物形象类似于猫头鹰。良渚文化的玉器上多雕刻兽面纹,“良渚文化的神人兽面纹,取象神鸟,与鸟崇拜相关,而这一母题,应是鸮鸟,即猫头鹰”。除兽面纹,还有玉鸟,比如浙江余杭下溪村瑶山墓地发现的玉鸟(图8),眼睛大而圆,类似鸮鸟。
发现的新石器时期鸮形器物共有大约41件,数量不多,大量发现的是商代的鸮形器物。
◇图6
◇图7
◇图8
商代的鸮形器物和纹饰都比新石器时期的鸮形器物要精细美观,体现出更多的文化含义。材质也从陶制变成了青铜制。比如前文说的妇好墓出土的青铜鸮尊,就特别典型,它们是用写实的手法制作的,是礼器,具有一定的政治意义。商代的青铜制品有青铜鸮尊、青铜鸮卣、青铜鸮斝等,青铜鸮卣出土最多,大约9件,分布在安阳、罗山、应城、长沙、双峰、株洲、石楼等地。比如山西石楼县发现的青铜鸮卣(图9),高19.7厘米,口长径12厘米,短径8.6厘米,宽13.4厘米。精细的制作工艺是在器身雕刻了羽翼,显示出非凡的技术水平。
青铜制品的鸮形器物,说明鸱鸮形象在商代备受尊敬,妇好墓中也发现了礼乐用品的鸮形石磬。《殷墟妇好墓》记载,这一石磬呈弧形,下端平直,顶端附近有圆孔,可以悬挂使用,石
磬两侧都雕刻有鸱鸮纹饰。
商代鸮形器物特点明显,多为腿部和尾部呈三足支撑,比如妇好鸮尊,整体显示出威猛的气势,与商代鸱鸮“战神”形象相匹配。
周朝鸮形器物很少,西周初年还有鸱鸮文化流传,之后便消失了。这一时期的鸮形器物多为玉器,集中在西周初年,形象较为温和,已经失去了商朝鸱鸮的霸气。如洛阳市北瑶乡庞家沟出土的玉鸮(图10),呈蹲立状,两角弯曲,尾部卷曲。西周时期的玉鸱鸮雕刻手法较为丰富,有圆雕、平雕、镂刻等。如圆雕带角立鸱鸮(图11)。
汉代出土的鸱鸮器物多在北方,如河南新乡、山西侯马、内蒙古磴口县以及山东、宁夏等。新乡汉代墓葬出土陶鸮79件,是比较多的地区。汉代的鸮形器物多为陶制,是日常用品,其政治含义几乎没有了,仅仅留下使用价值。比如济源出土的红褐釉鸮陶壶(图12)、三门峡市出土的泥质红陶鸮等,内蒙古纳林套海的鸮壶(图13),头顶部为壶盖,头部刻画鸮的眼睛和嘴巴,身体有羽翼和腿,极具鸮鸟特征。沙金套海出土的陶鸮,翅膀简化,平底。虽然出土地区不同,但均是生活用品。这说明鸱鸮形象的器物在汉代已经生活化了。
◇图9
◇图10
◇图11
◇图12
◇图13
新石器时代的鸮形器物大量出现,与人们的生产生活环境密切相关。那个时代应该生活着大量鸱鸮类猛禽,它们飞翔速度快,夜视能力强,而且捕捉老鼠,这些行为特征对以农耕和渔猎为生的人类来说,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老鼠对农业种植的危害,对家庭粮食储藏的危害,都是巨大的。人们从鸱鸮的习性中看到了希望,把它们的形象做成日用器皿,一方面可以震慑老鼠,另一方面也可以获得心理安慰。所以,陶制的鸱鸮器皿,多半是用来放置粮食和食物的。人们因此而对鸱鸮产生崇拜,仅仅发生在商朝。汉代,鸱鸮制品又有了新的文化内涵。
鸱鸮在商代具有特殊的含义,这与鸱鸮的生活习性特征关系密切,并与战争关联。鸱鸮象征无往不胜,因其凶狠与敏捷,成为士兵们崇敬的对象,还成为“战神”被刻画在各种器物上。妇好这样的女将军死后把它的形象放在墓中随葬,也说明了商人对它的喜爱。
鸱鸮在商代的文化含义是深刻的,地位也非常特殊。《诗经》里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商朝的祖先是玄鸟奉天命而生的。司马迁在《史记》里用更详细的语言阐释了这个故事,他说:“殷契,母云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玄鸟是什么鸟?民国时期,有两种结论比较流行,一说玄鸟是燕子,来源是《吕氏春秋》的记载,“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比以鼓。帝令燕往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这个观点持续了很长时间。闻一多提出了第二种说法,他说:“凤是原始殷人的图腾。”郭沫若则说:“无论凤或燕子,我相信这传说是生殖器的象征,鸟直到现在都是生殖器的别名,卵是睾丸的别名。”闻一多的观点,可能与商代出土的甲骨文有关系,《卜辞通纂》第三九八片甲骨云:“于帝史凤,二犬。”于帝史凤的意思,郭沫若解释道:“盖视凤为天帝之使,而祀之二犬。”卜辞中的记录和文献中的记录,都说明玄鸟可能是某一种鸟,而凤在商代是真实存在的一种鸟类。《甲3112》记载:“甲寅卜,呼鸣网雉,获凤,丙辰,获五。”本来是为了逮几只雉,却意外捕获了5只凤。虽然甲骨文和文献都有凤的记录,但商代出土实物中却没有这些鸟类的形象,更多的是鸱鸮形器物以及纹饰,所以,后来的学者普遍认为,应当将实物出土的鸱鸮理解为凤或者玄鸟,鸱鸮才是商人的图腾原型。从这时候起,人们认为鸱鸮在商代人的心目中就是神鸟的象征,鸱鸮成为“战神”,也是情理之中了。
鸱鸮在商代以及之前人类的印象中,是威猛且正面的形象,这与它捕鼠的生活本能有关。“20世纪50年代,中国动物学家王酉之、张中干、魏书凤等在成都市郊作了鸱鸮类防鼠问题的观察,结果发现鸱鸮类4种321只,长耳鸮61%,斑头鸺鹠21.7%,鹰鸮14%,邻角鸮3.4%,全年共捕食鼠566只,平均每日食鼠1.81只。”“每一只仓鸮家庭一年可食鼠1300只左右。”古人早就知道鸱鸮的捕鼠能力,《庄子》说:“鸱鸦耆鼠。”所以,出于对日常生活中食物储存保护的本能,将鸱鸮进行神化处理,是符合逻辑的。
到了周朝,鸱鸮的形象发生了变化,《诗经》里还对其进行了鞭挞,将鸱鸮比喻成商人,对其残酷压迫进行了控诉。所以周朝鸱鸮类的器物很少,鸱鸮的形象也从“战神”逐步转变,成为被人们厌恶的鸟类,这主要是将它的另一习性深刻挖掘并宣传,进而成为另一种生活符号象征的缘故,这个恶鸟的形象在人们的意识里逐渐生根,产生很大的影响。比如朱熹就说:“鸱鸮,鸺鹠,恶鸟,擢鸟子而食。”就是针对《诗经》里“鸱鸮鸱鸮,既取我子”的解释。鸱鸮为恶鸟之名,从周朝开始,逐渐播散,已经失去了商朝时的神圣光环。
汉朝出土的鸱鸮形器物,均与丧葬理念有关。汉代的鸱鸮,已经和葬俗相联系,这是鸱鸮特性和文化发展融合的结果。猫头鹰具有夜行的习性,它的眼睛比较特殊,灰林鸮的眼睛聚光能力比鸽子强100倍,猫头鹰的视网膜非常大而且布满许多弱光细胞面,能在昏暗的环境中看清周围,所以它能在夜晚活动,这也使它们交流的时候无法利用身体或眼神进行,只能发出鸣叫。鸱鸮类鸟通常发出嘶嘶声、尖叫声,猫头鹰的声域广、响度大,没有规律和节律,尤其在夜里,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汉人就特别不喜欢这种叫声,将它比喻成失德的象征。“邻邦归向,分明好恶。”“鸱枭不鸣,分子还养。”这几句是用来比喻赞美北海相景君政绩的言辞,他们认为,鸱枭不叫就是德政的表现,可见汉人对猫头鹰的叫声是多么厌恶。孔颖达还说:“鸮,恶声之鸟也。入人家,凶。”贾谊也说:“鵩似鸮,不祥鸟也。”这种不祥,和死亡相联系,猫头鹰就具备了与死亡后的人的沟通能力,承担起了引导亡人升天的任务,成为人们通往阴间的向导。所以,从汉代开始,鸱鸮的形象从“战神”一落千丈,彻底成为一般鸟类,并且恶名远播。
鸱鸮名称和形象的变化,是人类对生存环境认知的变化,从崇敬到诋毁再到厌恶,是人类生存能力提高的表现,也是对鸱鸮生活习性特点认知深入的表现。认知观念的变化,是复杂而多样的,不论是“战神”的鸱鸮,还是叫声令人悚然的猫头鹰,都是文化观念变化的真实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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