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进
小诗在新诗里具有影响,已经掀起过几次高潮。小诗最基本的特点就是“小”,三五行、七八行的即兴咏叹而已。所以小诗艺术在于小与大、简单与丰富、完成与未完成的融合。它小,可是它抒写的生命、人生、时代、自然、宇宙却很大。它简单,可是它又常常微尘中显大千,刹那间见终古。对于诗人,它是完成品;
对于读者,它却是未完成的开放式框架,等待读者的创造。小诗的品格完全用得上英国诗人布莱克说的那句话:“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没有大的小,不是小诗。没有丰富的简单,不是小诗。没有未完成空间的完成品,不是小诗。对于诗人,“小”是制约,“小”也是巨大的机会。
小诗出现在1920年代初。此前,从吸收域外营养而言,新诗主要接受的是西方影响,小诗则是转而接受东方影响的标志。小诗既受到日本的和歌和俳句的启迪,也借鉴了印度的宗教哲理小诗(梵文叫偈陀,本是佛经中的唱词)。日本语是多音节的,所以31音的和歌和17音的俳句就并没有31个或17个日语单词,单音节的汉语诗歌很难学,这样,印度小诗在中国的实际影响就更大。也许由此可以弄清中国小诗何以多半洒脱,多半飘逸。因为,日本和歌与俳句是入世的,而印度小诗是出世的。但是,小诗并不只是外国影响下的产儿,它的血管里流动着中国民族诗歌的血液,和《诗经》部分作品、唐及其以后的绝句和小令、古代民歌中的子夜歌等明显地有承接关系。
小诗具有瞬时性、哲理性、精巧性等美学特征,由此可以将短诗和小诗分辨开来。小诗在瞬时性上比其他类型的诗更为突出。它往往表现的是一时的情调,一时的景观,刹那间心态的变迁,瞬时的个人的感应。可以说,小诗是情绪的珍珠;
小诗常涵哲理意蕴,表现诗人在瞬时间对人生、自然的顿悟。但是这种哲理意蕴又有别于哲理诗,由于时间(瞬时性)、篇幅(简洁性)的制约,小诗的哲理意蕴不宜负载过重;
精小诗以在篇幅上的“小”而定位。景不盈尺而游目无穷,是小诗的目标,因此,小诗的每个字的分量都特别重。这种精巧有时到了只有一个字。小诗常有飘逸、神秘的风韵,但是,它的简洁绝非深奥。相反,简洁的小诗总是流畅的,既自然,又隽永。
小诗是多路数的。有一路小诗长于浅吟低唱,但需避免脂粉气;
有一路小诗偏爱哲理意蕴,但需避免头巾气;
还有一路小诗喜欢景物描绘,但需避免工匠气。唐人司空图说:“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小诗的艺术,正是从“万”取一,从“无限”取“有限”,从“面”取“点”的艺术。诗人从生活的大海中选取最亮的一滴水珠,然后,尽力最大限度地把一切杂质排炼干净,诗无游字,诗无闲词,于是,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就是十分纯净、晶莹、明亮的小水珠了。
在诗歌大家庭里,散文诗颇具特色,它的审美视点具有双重性,由此带来一系列美学特征。中国新诗发展史上有不少散文诗佳制,郭风、柯蓝等众多诗人都捧出了优秀作品,鲁迅的《野草》更是后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散文诗丰碑。散文诗是散文和诗两种文体的结合,“结合”的公式是1+1=1,而不是1+1=2。散文诗代表了一种新的美学精神,它是新的艺术形式对新的心理经验和审美空间的应和。散文诗对世界的审美把握既相同于抒情诗,又不同于抒情诗;
既不同于散文,又相同于散文。可以说,散文诗是诗的主体性与散文的客体性、诗的表现性与散文的再现性在诗的熔炉中的统一,具有小处寻诗和牧歌意绪这两个基本的美学特征,而最本质的美学特征就是散文诗拥有诗魂,正是诗魂把散文诗和散文区别开来。散文诗的语言也由此具有自己的特征:外观上简洁而又舒放,内涵上暗示而又明确,音韵上铿锵而又飘逸。
作为散文形式的诗,散文诗有三个值得注意的美学特征。
1.表现与再现的融合。作为诗,散文诗是内视点的,它是主观性、心灵性的。它将世界的一切吸入主观心灵。作为散文,散文诗是外视点的,它是客观的、实体性的。它不像抒情诗那样将一切描写元素、叙述元素尽量排除。相反,它正是在这些元素上寻求有限度的解放,创造自己的美,散文诗用两个眼睛看世界。
2.小处寻诗。一山一石,一人一景,常常给散文诗人以灵感。小处寻诗,是散文诗的选材特点,决非散文诗只是“小摆设”,只有“小”价值。相反,散文诗在陶冶现代人的性情上是有重大美学价值的。诗人笔下的具体景物,就是一种丰满的、变形的诗的景物,含味外之旨,响弦外之音,有无迹之迹。散文诗常常如此:以一朵花代表春天,以一滴水表现大海。散文诗借助于象征手法,很像从春色满园的庭院伸出墙头的一枝红杏,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者。它启迪读者心智,开拓读者胸襟。
3.牧歌意绪。在优美与壮美中,散文诗更倾心于优美。换句话说,散文诗更倾心于婉约之美,倾心于轻柔优雅之美。按照福克尔特的划分,向上的无限的美是高贵的优美;
向下的有限的美是可爱的优美。散文诗对这两种优美都钟情。
散文诗在音乐美、排列美上不如其他品种的诗那样严格,它一般有留恋非韵文的倾向。从这个角度讲,散文诗有如舞台上的无伴奏合唱。它有语言的自然节奏,如天上流云,无拘无束,不尚打扮;
它不分行排列,分节全凭自然,因此,卷舒自如的飘逸美、疏放美是属于散文诗的诗美。
散文诗常常是象征的,所以,诗歌形象务求集中,简约,以单纯取胜。堆砌形象,反而会造成诗篇过多过重的负担,把感情的弹簧拉得过长,丧失它的弹力,从而丧失它歌唱生活的嗓音,所谓“当收不收,境界填塞”。落墨点集中,开掘度深广,散文诗就越能取得象征意味,扩大自己的容量,“尽而有余,久而更新”。
叙事诗也是双重视点的诗,近年比较常见。在新诗史上,吴芳吉的《婉容词》被称为可与《孔雀东南飞》媲美的现代叙事诗,艾青的《吹号者》、力扬的《射虎者及其家族》、昌耀的《慈航》都是叙事名篇。
西方学者说,文学有荷马方式和圣经方式。散文是荷马方式,具有人物化、情节化的倾向。诗是圣经方式,文善醒,诗善醉。诗遵从的是心灵化的体验方式,心灵化的审美选择与艺术思维。
叙事诗既然是“诗”,但它又得“叙事”。从“诗”而言,它要表现内宇宙;
从“叙事”而言,它又要再现外宇宙。所以叙事诗既内又外,既具有主体性,又具有客体性,它是这二者的和谐,叙事诗是两只眼睛看世界。读者对叙事诗和非诗的叙事文学的阅读态度、期待视野是不相同的。读者需要的主要是故事里的诗,而不是故事本身。在叙事诗里,诗人从所写对象里退去了,叙事诗仿佛在自出现,自歌唱,不需要诗人的熔铸。其实,它的本质依然是抒情的,叙事诗是诗人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的交融。
叙事诗要合适地处理好事与情的关系,要在抒情中叙事,在叙事中抒情,具有分明的抒情气质。有些抒情诗也有一定情节,但故事并不完整;
叙事诗的故事却具有完整性。当诗人从生活中发现这样的诗的素材的时候,他便会放下抒情诗笔而铺开叙事诗的诗笺。他寓情于事,由事抒情,以实境逼,促情境生,缘事而发,抒情言志。但是,叙事诗从来回避复杂情节,不以故事的曲折离奇取胜,而是寓丰富于单纯。设计复杂情节是散文作品的长处,对叙事诗来讲,这反而会妨碍叙事诗的心灵性,情节并不是叙事诗的第一要素,它的第一要素是情味。叙事诗既要叙事,又并不太注重叙事。它看重的是所叙之事在诗人心中的情感体验,并用这一体验去感染读者。因此,叙事诗虽然一般要求有相对完整的情节,但是从叙事结构着眼,它总是若干抒情气质特别分明的故事片断的联结。诗人的诗笔跳跃前进。它跳过去的,往往是“叙事”成分多的地方,它停下来流连忘返的“片断”,往往是最有利于抒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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