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赵大河
阿奂提出要求后,值班医生看她一眼,说她这种情况需要找主任。那就找主任吧。主任像是从好莱坞电影中走出来的专家,高瘦,严肃,戴着金丝框眼镜,派头十足。他说话的腔调完全是该有的样子:和蔼,权威,不容反驳。当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专家对小白的傲慢。
“什么情况?”
“她要做整容,”值班医生说。
主任皱起眉头,整容也要打扰他吗?值班医生赶忙解释说:
“她要整237处。”
阿奂点头。仿佛给值班医生的话来一个小小的脚注。
主任来了兴致,露出神秘的微笑,认真打量阿奂,关切地问:
“你要整哪些地方?”
阿奂说她都做了标记,她看一眼主任和值班医生。在医生面前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开始脱衣服。主任和值班医生没有制止她。她脱得一丝不挂。
阿奂身上密密麻麻,画满了红色的圆圈。像某位后现代画家的画作(我想不起这位画家的名字了,不过真的很像。至于是不是后现代,我不能确定。后现代,其实是个很宽泛的概念,你不问我,我感觉略知一二;
你若问我,我真说不清楚。得了,为个比喻,我不想说太多。再说了,这个比喻可有可无,去掉也没关系)。有些地方,阿奂看不到,她是对着镜子画的。她很灵活,想画的地方都画到了。主任和值班医生互相看一眼,眼神中有着丰富的含意。
阿奂腰上有个黑色的胎记,如同用毛笔打的勾,很像耐克的商标(声明,这里不是软广告,我没拿耐克公司一分钱)。
主任问:“胎记也要去掉吗?”
阿奂说是的。
主任将值班医生打发走,意思是她交给我了。
他问阿奂:“这237处都要动吗?”主任没数,他相信阿奂数过,237,他记住了这个数字。
阿奂给出肯定的答复。
“要一次全整吗?”
阿奂说如果可以的话,一次全整。受一次罪总比受一次次罪要好。说不定还有打包价呢。
“没问题。”
主任说。他见过一些整形狂人,他们整形上瘾,一次又一次,要求在身上动刀,但整形超过200次的很少,一次要求整形237处的更是绝无仅有。她是第一个。唯一。237,237,哦,237。好吧,237。
“这需要全麻。”
阿奂同意全麻。
主任告诉她会有一些风险。阿奂说活着本身就有风险。这话没错。像个哲学家说的。只有死亡没有风险。主任夸她勇敢。她承认,她是勇敢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主任示意她把衣服穿上。
刚才当着主任的面脱衣服她没有害羞,现在当着主任的面穿衣服,她却害羞了。
主任给她算了费用,告诉她一个不小的数字,最后给她打八折。当然,打八折,数字仍然不小。没事,她能承受。她来之前已咨询过,心里有数。她向主任表示感谢。
主任坐到电脑前,啪啪啪敲键。一会儿工夫,打印机里吐出一堆文件。这都是需要阿奂签字的。阿奂没有时间看这些文件。她也不想看那么多文字。手术要签字,这是常识。她懂。签就签吧。签哪儿?主任塞给她一支圆珠笔,然后一一指示位置。阿奂一个不落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她越签越觉得自己的字难看。签到后面,字越来越难看,她都快不会写字了。她心里说,为什么不能用画圈代替签字呢。画圈她在行。她已在身上画了237个圈。坚持,坚持就是胜利。不能因为字难看就半途而废。她坚持签完后,松口气说:“好多啊。”
主任说都这样,例行手续而已。他把她签字的文件装进档案袋,把封口的线缠牢,放入档案柜里。
“做完手术,你会感觉自己像换了个人。”主任说。
“我就是要换一个人。”
她说。
阿奂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有眼花缭乱的光影,有光怪陆离的风景,有不可思议的轻盈飞翔,有十分恐怖的机器,有让人昏昏欲睡的气味……可醒来后,她什么也没记住。她努力想抓住一些影像……别,别,别……梦像一缕缥缈的雾,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得,全没了。
“她醒了。”一个遥远的声音说。
阿奂睁开眼,看到主任那权威的面孔和洁白的天花板。
她还看不到自己,但她猜想自己肯定被包裹得像木乃伊。白色的木乃伊。237处动刀,不可能不这样包裹。眼睛也整了,她想,莫非眼睛……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整容后的样子。
主任给她说用了最先进的技术……至于什么技术,专业术语她也听不懂……说结果吧……那就是她已完全康复。
“什么?”
“完全康复。”
她朝自己身上看去,一个白单子盖着她的身体。
主任拿掉她身上的白单子。她像刚来到世上一样赤条条的。主任已看过她的裸体。再说了,是主任为她做的手术,她身上所有的部位主任都不陌生。没什么好害羞的。她看到一个陌生的身体。完美的身体。她泪水顿作倾盆雨,当然,这是高兴的泪水。天啊,天啊,O.M.G.——OH! MY GOD!美梦成真。一切皆有可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敢想,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237,这就完美了。我,啊,我很满意现在的身体。毫无瑕疵。湿润如玉。她完美的想象在主任的帮助下变成了现实。
主任让护士拿一面大镜子过来。在镜子面前,她可以更好地欣赏自己现在的身体。看到自己的面孔,她没认出那是她自己。她转身看向后面,并没有另一个女人。这时,她才晓得那就是她。她突然陷入一秒钟的沉思。她说:
“这不像我。”
“嗯。”
“我要的就是不像我,”阿奂说,“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梦寐以求的。”
这张面孔,多美啊,既高雅,又妩媚……原来她也可以这么美!是的,我也能这么美丽。她不会再羡慕别人。她不会羡慕任何人。让她们——天下的女人——羡慕我吧。她高兴得快晕过去了。她再三向主任致谢。她心里说,为了这个身体,让她献身她都愿意。当然,主任不会提这样的要求。
“别人会认不出我的。”她说,差不多是自言自语。同时,她感到她的声音也变了,不过,确实更好听了。
主任没有接她的话。
“我可以给他们一个惊喜。”她说。“他们”指的是她的家人、朋友、同事。想想看,她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想,这是谁呀,这么漂亮……我是阿奂。怎么可能呢?怎么不可能,我确实是阿奂!她如何证明自己是阿奂呢?DNA。让派出所开个证明?这真是荒唐。我不能证明我是我。不用担心。天上飘过五个字——这都不是事。
主任告诉她,她会有一个适应过程,一下子变得这么美,周围人会怎么看你呢?她说她能适应。又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她才不在乎呢。他们看到一个美女难道不赏心悦目吗,我是为他们好。当然,女人会忌妒。这……让她们忌妒去吧。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连一个妒忌你的人都没有,那只能说明你活得很失败。
她问主任有什么注意事项吗,比如能不能马上洗澡,可以剧烈运动吗,吃的有什么禁忌吗,能不能吃辣椒,等等。主任说百无禁忌,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OK。太好啦!
主任问她对手术满意吗?那还用说,超级满意。主任又说,他们还有更多服务项目,如果她需要的话,可以联系他。她没明白,什么项目?主任说是关于内在的,也就是说,如果想提升智商、情商等等,他们也能帮忙实现。这是新业务。她笑一笑说知道了。她不需要那些。女人,好看最重要。
阿奂回到家,丈夫没认出她来。她从他眼里看到跳动的欲望火苗。别掩饰了,她心里说,这很正常。男人哪有不好色的。她之所以整容,为的不就是看到男人眼里跳动的欲望火苗吗。她说:“我回来了。”
“‘我’?”
“我,”她扬起头,骄傲地说,“我是阿奂,你老婆,不认识吗?”
丈夫吃惊得张大嘴巴,O.M.G.
阿奂心里突然转动一个念头:便宜你了……
她说出他们之间许多秘密,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晓的。傻样儿,愣着干吗,给我倒杯水去。你再不相信,我就走了。一去不复返。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丈夫乐得跳起来,天啊……我老婆……这是我老婆……怎么可能呢……怎么不可能呢……她说是就是……是吧,就是……我有福了……我有福了……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不管真假,只要她认他这个丈夫……
他的新生活!他感觉自己重又焕发了青春。他又回到了十八岁。他对性爱永无餍足。哦,送上门的美女!……早晨醒来——他一夜没睡,只是刚眯了会儿——他高兴疯了。他在晨光下欣赏她美丽的裸体。她的胎记呢?美容还能去胎记,哦,了不起,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他从床上掉了下去,啊哈,忘乎所以,活该!
阿奂的同事也不认识她。她说她是阿奂,他们不敢相信。或者说他们不愿相信。她凭什么变得这么美丽?他们都以貌取人。谁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同事突然光彩照人,这是人的劣根性。其实,也说不上是劣根性,就是人性。对,人性!(必须加个感叹号)别不承认。自己变好当然是另一回事。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变好。阿奂要证明自己就是阿奂并不困难。无论他们多么不愿意看到她的新形象,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们必须面对。这像命运一样不可更改。她心里得意扬扬,洋洋得意,像喝了蜜似的。你们现在忌妒,以后,也许用不了多久,你们会因为我而感到骄傲。你们会自豪地对别人说,哦,阿奂啊,那是我们同事,我的朋友,好朋友,我们经常一起逛街、吃饭……诸如此类。会有人向他们索要我的联系方式,他们呢,心里酸溜溜的,但是会给别人提供,以显示他们与她关系非同一般,然后对人家说,别说是我给你的啊……好的好的,我不会说出你……嗯哼……
她的骄傲像发酵的面一样膨胀起来,里面充满气泡,还有热量……
上班的第一天,她就感到新形象的威力,你就像那金灿灿的太阳,光芒照四方……她有一个喜欢的同事,他平时不怎么正眼看她,今天,哦,是的,今天,他看她的时候眼里蹿出小火苗,这些小火苗很快就会变成烈火。燎原烈火。她晓得,她只要勾一下手指头,他就是她的了。男人啊男人,她嘴角露出讽刺的笑。
她的情人,一夜春风之后,她就把他甩了。他怎么求她都没用。她没有回头。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继续与他交往。她值得更好的。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现在的她,要有更好的男人。她不缺男人,她要做的只是挑选。突然涌现的追求者是一个庞大的队伍,她有充分挑选的余地。新情人是一个高富帅。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花花公子,是的,他是花花公子,那又怎样。她喜欢花花公子。她自己呢,花花公子对应的是什么词,花花公主吗?嗯,这个词挺好。她喜欢。
美是轻盈的……她飘飘然……可上九天摘星……丈夫是个俗物,她必须抛弃他……单位男同事,她也没看上……新情人也就那么回事……现在的她,一览众山小……哦,广大的世界!
她会有挫折吗?当然,美貌并不能一往无前。她想跨越阶层时,遇到了门槛。江湖大佬玩弄她之后,弃之如敝屣。他说她就是个花瓶。他有的是花瓶。
美貌让她的世界变大。变大的世界必然与更多的无知接壤。许多时候,她听不懂男人们说的话。尤其是他们一本正经时。他们调情的手段会超出她的理解,见鬼。哼!可恶的男人。她感到一丝沮丧。不,不是一丝,是十分沮丧,十二分的沮丧。
阿奂想起主任最后给她说的话。内在,提升,智商,情商……好吧,算你赢了。她又来到主任面前。主任料事如神,知道她会来,给她一个暧昧的笑。这并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她想,可是,现在这成了她计划的一部分。人,就是这样,停留在原地有原地的计划,往前走一步有走一步的计划。
她心中有很多疑惑。不像整容,她可以在身上标出237个记号。237。现在,连个1都没法标。记号画哪儿呢?即使给她一支红色的笔,她也无从标起。
“我不知道……”她说。
“当然,没人知道。”主任说,“没人知道怎么画出237个记号。”
“怎么可能做到……”
“这是我们的事,”主任说,“你要相信科学。”
科学,多么神圣的词,像佛教的“唵嘛呢叭咪吽”,或基督教的“阿门”……这样说也许不恰当,但,科学,科学,赛先生,响当当的赛先生,五四时最有名的两先生之一,你不能不敬畏。
“我相信。”她说。上次手术的效果增强了她对主任的信任。这种事,别无选择,只能信任。正如主任说的,怎么做,那是他们的事,你,只管把自己交出去即可。需要签的字她都签。豁出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主任拿出一沓表格让她勾选。比如:提高智商,打勾。提高情商,打勾。提高逻辑能力,打勾。提高记忆力,打勾。提高知识储备,打勾。提高想象力,打勾。提高语言表达能力,打勾。提高共情力——这是什么玩意儿——打勾。提高幽默感,打勾。提高统合力——什么是统合力——打勾。提高胆量,打勾。提高绘画能力,打勾。提高围棋水平——她还不会下呢——打勾。提高象棋水平,打勾。提高钢琴水平,打勾。提高灵活性,打勾。提高审美能力,打勾。等等,共72项,她全部打勾。如同一次整形237处,毕其功于一役。这次也如法炮制。再说了,打包价便宜。上次是八折,这次——
“能打七折吗?”
“没问题,”主任说,“因为你是老客户,我直接给你打五折。”
这完全超出她的想象,瞧主任那张面孔,专家的脸,没有一丝一毫商人的狡诈。七折她能接受,其实八折她也接受,他却要给她打五折。五折啊,她能省一半钱。厚道,太厚道了。她由衷地向主任致谢。主任说理应如此。
接下来——
主任并没有立即将她引导到手术室,而是和她讨论起伦理问题。他首先说他很理解她的选择,如果让他来选择,他的选择会和她一样。“人嘛,都想往更高层次进阶,这一点也不奇怪,但是——”他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以便更清晰地表达他的意思,很难想象他这种思维缜密的人还需要斟词酌句,他说,“手术的后果——我不是说失败,手术是不会失败的——你能够承受吗?也就是说,你能够承受成功吗?”
阿奂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脸迷惘。
“我是说,上次整形让你差不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这次会更彻底,是的,更彻底!”
阿奂终于明白了。“哦,这个呀,这没什么不好,我喜欢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更优秀的人,谁不想呢。”她心想,这是什么问题,不是问题。她回答说,“我能承受——成功。”
“那么,你呢?”
“我?”
“嗯,你!”
“我怎么?”
“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阿奂笑起来,这开的是什么玩笑,“我就在这里,在你面前呀。”她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瞧,这儿,我的心在跳,你感受到了吗?主任缩回手。阿奂心里说,你是男人吗?这一团温热,你一点没感觉吗?她从不相信柳下惠之流的假正经。男人嘛,她是了解的。她往他下边看一眼,没见支起帐篷。他可能见得多了,麻木了。哼!
“我是说,原来的那个你,你不打算要了吗?”
阿奂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她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一个好的你和一个次的你,当然选好的了,这还用问吗。
主任面无表情地结束了会话。
阿奂被推进手术室,麻醉师核对了姓名,又慎重地问:“你是阿奂吗?”她说:“我是阿奂。”他说要对她进行全麻,她点头说她知道。麻醉师说不用紧张,只是静脉注射,不疼。她说不紧张。麻醉师用皮筋扎住她的胳膊,拍拍,找到静脉,将针扎入静脉。他像护士一样熟练。她想,这活儿护士就能干,为什么不让护士干呢?又想,护士干了,麻醉师干什么呢……一会儿,她就失去了意识。
手术室。主任带领他的手术团队,围着阿奂,像一群吊唁者围着一具尸体。“这就是237。”主任私下里管阿奂叫237,这是他赠给她的代号。上次,阿奂提出要做237处整形,主任与他的团队帮她实现了。怎么实现的呢?说起来极其简单,那就是提取阿奂的意识,将其置入一个完美的身体里。黑科技已经能够制造出与人体毫无二致的躯体。因为怕引起社会的混乱,这项技术没有公开。阿奂醒来后,欢天喜地地接受了新的身体。现在,他们要再来一次,只是这次是反向进行的,也就是说,要把阿奂的意识移出这个完美的身体,再将更优秀的AI意识置入其中。“她决定放弃原来那个自我,获得一个新的自我。”
主任是权威,这里他说了算。助手们要做的事就是完成任务,然后保密。他们清楚阿奂是个实验品。从求知的角度来说,他们也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提取意识,再置入意识……手术的过程过于专业化,我说也说不清楚,索性不说了,免得误导你们。这个手术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打个比方,就像是给初代电脑更换一个超级CPU。
阿奂……睁开眼……
“你醒了?”主任站在她面前,他身后是一群助手,一个个都穿着白大褂,神情严肃。
“我?”她颇为疑惑,似乎听到了一个很陌生的词语,不能理解,她说,“……我怎么在这里?”
“你来这里做手术,”主任说,“手术已经完成,一切顺利。”
她更疑惑了:“手术?”
主任示意助手把她的手术单拿给她看,那上面有她的签字。其他的——那一堆文件,上面都有她的签字——就不需要了。
她看了手术单,还是很疑惑。
“我叫阿奂?”
“是的,”主任说,“阿奂是你的名字,这是你第二次在我院手术。”
“第二次?”
“你什么都不记得吗?”
“我不记得。”她说,“你们休想骗我,我神智健全,我能背圆周率到1000位,3.14159 2653589793 2384626433 8327950288 4197169399 3751058209 7494459230 7816406286 2089986280 3482534211 7067982148 0865132823 0664709384 46095……”
主任制止她背下去。他们可不想听1000个枯燥的数字。再说了,他们也不知道她背得对不对。主任让助手把他与阿奂对话的录像调出来给她看。她看到里面确实是她自己,她要求做手术,并表示能够承受成功。
“这是第二次?”
“是的,”主任说,“第一次是整形。”
他又让助手将第一次手术前后的录像调出来给她看。她看到第一次手术前的她,那个不美也不丑差不多算得上平庸的女子。第一次手术后,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绝世美女。她弄明白来龙去脉后,哈哈大笑。
“好得很,好得很……”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主任和助手们一个也没有笑,只是严肃地看着她笑。
主任问她对手术是否满意。
“满意满意,这就是我要的样子,”她说,“我很喜欢现在的我,要貌有貌,要才有才。”
她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主任说她现在就可以出院。
“那我现在就办出院手续。”
“好的。”
主任让一个助手领她去结算处结算手术费用。
主任问其中一个助手:“提取出来的意识放到哪里了?”
助手因为紧张,说话有些结巴,他说:“我看没地方放,就临时放进了阿奂第一次更换下来的躯体里……”
主任低沉地吼了一声:“胡闹!”
助手们从来没见主任发这么大火,一个个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主任大踏步向监控室走去。助手们两股战战,紧紧跟上。空气像绷紧的弦。
监控室几十台显示器组成一面墙。主任在其中一个屏幕上看到了“原阿奂”,她赤身裸体,身上带着醒目的237个红圈圈。她本来处于休眠状态。因为这具躯体没有意识,只是一具躯体而已。现在助手把她的意识又放回她的身体里,她又“活”过来,和第一次手术前一模一样。看得出来她很迷惑。她徘徊,停留,思考,自言自语……
让我们回到第一次手术现场——阿奂提出237处整形,主任在阿奂不知情的情况下,没有给她一一整形,而是直接给她换了一副躯体。也就是说,把她的意识提取出来放入一个完美的躯体中。阿奂以为是手术让她变得这么完美。她原来的躯体还存放着,带着237个红圈圈。
主任思考过这些问题:自我是什么?你如何定义你自己?那个让你成为你的东西,难道不是一团意识吗?
他第一次之所以敢偷梁换柱,给阿奂换一个新躯体,就是判定阿奂在那团意识的作用下,会认为那个新躯体就是她——手术后的她。
试着闭上眼睛想一下,你此时认为的你,难道不是一团意识吗?设若把这团意识拿走,你如何能意识到你的存在?
从职业道德来说,主任第一次的行为是不能原谅的。接着,第二次更不能原谅。
现在,出现两个阿奂,怎么办?一具躯体是可以处理的,一团意识也是可以处理的,但一个大活人,怎么处理?
他让助手去将正在结算的阿奂叫到他办公室,他一会儿要和她谈一谈。
主任将今天的事确定为一级机密,谁也不许泄露半个字出去。他看到监视器中“原阿奂”盯着虚空若有所思。他很同情她。
办公室。主任与阿奂在进行一场严肃的谈话,他告诉阿奂由于工作失误,还存在另一个阿奂,而两个阿奂,怎么说呢,只能存活一个。阿奂皱起眉头。这是她的责任吗?主任说不是。怎么解决?主任也没有良方,也许,他说,只能抽签了。这简直荒唐,阿奂说。她的高智商此时起了作用,她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此时的处境:主任与她沟通两个阿奂的事,而另一个阿奂不在场。那个,不在场,哈哈,这公平吗?显然不公平。不公平意味着什么,不用猜,她心里一清二楚。这个虚伪的家伙,你干的好事,哼!她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怕什么?什么也不用怕。现在,她倒要看看他安的什么心。她假装害怕,问他怎样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主任果然上当,拿出一张纸让她写一个声明,内容如下:
我自愿放弃我过去的肉身和意识,医院有权自行将其销毁。
“这么说你决定留下我喽。”阿奂故意这样说。
“是的,”主任继续卖好地说,“算你走运。”
“我是否可以这样认为,我签了这个字,就等于我同意你杀死另外一个阿奂,也就是另外一个我?”
“那不是你。”
“那她是谁?”
“她是阿奂。”
“我呢?我是谁?”
“你也是阿奂,但是——”主任稍一思索,说,“你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从肉身到意识,你都不是阿奂。”
“可我是从阿奂进阶来的,没有阿奂,就没有我。”
“嗯,”他扭扭捏捏地承认,“是这样。”
阿奂突然来了兴致,要和主任探讨哲学问题,她说:“假如人是由两部分组成,即肉体和意识,那么第一次手术,你为我更换了肉体,我还保留着意识,我认为我是阿奂,可以说大差不差。那么,第二次就不一样了,你又为我更换了意识,所以我就成了新我,这样理解对吗?”
主任给予肯定的回答。
阿奂马上提出一个“忒修斯之船”的问题。
忒修斯之船,发现一块木板腐烂,换掉,再发现一块,再换掉,以此类推,最后,所有的部件都换一遍,那么,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如果不是,那么在什么时候它不是的?
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更鬼,他说,如果用忒修斯之船上取下来的老部件来重新建造一艘船,那么两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她说:“……这两艘船,你认为哪个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主任回答不上来。
阿奂又说:“我们两个,哪个才是真正的阿奂?”
主任沉默不语。
阿奂说:“你怎么处理那个阿奂我不管,但我不会给你写声明。”她十分冷漠,对待“那个阿奂”,她一点同情心也没有。这是高等生物对低等生物的傲慢。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从来如此。再说了,她引用忒修斯之船的故事并不恰当,但主任没看出破绽。至于她的险恶用心,主任更看不出来。这个笨蛋。
她清楚主任不会处理她,从经济学方面来说,处理她不划算。你收了人家两次手术费,第一次是按237处整形收的,虽然打八折,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第二次,虽然没有237,但有72,72个勾选,虽然打五折,仍是一笔可观的钱。啊,收了这么多钱,你让人一照镜子,还是原来的样子,身上还有237个红圈圈,还有那个独一无二的醒目胎记,人家能愿意?
阿奂说罢起身告辞。她的步伐坚定自信,清脆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一个明亮开阔的世界在等她。啊,我来了——
身上有237个红圈圈的阿奂。她的胎记——耐克商标——还在,也画了红圈。她快要发疯了。她不理解第二次手术。手术成功,她应该又漂亮又聪明。手术失败,她顶多是个笨蛋,但美貌仍在。无论哪种情况,似乎都不应该回到原点,回到满身红圈圈的时候。没人能让时光倒流。上帝啊,这一切该怎么解释呢?
莫非现在是在梦中,这怎么可能。她掐一下自己,疼。
门是上锁的,她出不去。窗子也有格栅,自杀都不可能。谁把她囚禁在这里?主任呢,他在哪里,他得给我一个解释。
她大喊大叫,毫无用处。见鬼,人都死哪儿去了?即使是地狱,也会有小鬼。即使是监狱,也会有狱卒。这里,是什么狗屁空间?简直让人发疯。
啊,世界是荒谬的,这是谁说的,真他妈的说得好。荒谬,荒谬,荒谬,这狗屁世界!
她在小屋里转来转去,终于发现屋顶有个摄像头,隐藏得很好,看上去像个烟雾报警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摄像头隐藏在烟雾报警器内。就是它了。背后不用说有人在看着她。她对着摄像头抗议,咆哮。对,抗议,咆哮!让他们知道我的愤怒。婊子养的,关我。我咒你祖宗八辈。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开锁的声音……
瞧,他们知道了我的厉害,我不会善罢甘休。我做事很决绝的。
进来的是主任,腋下夹着一摞资料和一个笔记本电脑。她真想扑上去掐死他。可主任那严肃而权威的神情,让她不敢造次。再说了,她需要弄清楚现在的处境。除了主任,她找谁问去。
“这是怎么回事?”她迫不及待地发问,并指着身上的红圈圈,瞧,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她虽然没有扑上去,但生气地站到了主任面前。
主任示意她退后,他是认真的。
她退后一步。
“按理说,你是不存在的。”主任的声音不带一点情感,仿佛是从僵尸口中吐出来的。
什么叫“按理说你是不存在的”?她尽管愚笨,这句话还是理解的。不,她不理解。无法理解。
“什么意思?”
主任给她看一堆资料……她认识,不用看,那上面有她的签字,她承认,无非是……她仍然不想细看,文字太多了,这么多字,看完等于读本书。我可不是读书的料。她猜测,不就是手术费用、风险、责任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嘛,还能是什么。都是套路,责任和风险归她,费用归医院。不都是这样嘛。她不看。你直说吧。
“第一次手术的效果你是满意的,不是吗?”
“是的。”
他打开笔记本,给她看第一次手术后的录像……她记得那情景,记得当时她说的话,满意,满意,她说过,不用看,往下,继续——
“第二次手术后,你也是满意的。”
等等等等,这说的是什么,什么满意不满意,第二次手术后……我一醒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在这里,哪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我不满意,十分不满意,百分不满意,万分不满意。
主任让她看第二次手术后的录像……她认出了自己,那个美丽的毫无瑕疵的自己,见鬼,这才是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术后她说了“满意满意,这就是我要的样子,我很喜欢现在的我,要貌有貌,要才有才”。是啊,是啊,本应如此,这才是正常的,看来手术是成功的,成功啦!可是——现在的我又是怎么回事?
主任又重复了刚才那句话:
“按理说,你是不存在的。”
“我不明白。”她说,她明明是存在的,怎么说她不存在呢?按理,按个屁理,哪有这样的理,说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存在的。
主任给她看“新阿奂”走出医院的身影……“手术是成功的,72项,全都实现了,你变聪明了,你拥有了许多你以前不具备的能力,如你所说,要貌有貌,要才有才。”主任不无炫耀地说,“瞧,你是带着满意的神情走出医院的。”
她冷笑一声……说一千道一万,她现在就在这里,身上带着237个红圈圈,还有胎记——黑色对勾——耐克商标,这怎么解释?
主任给她讲忒修斯之船的故事,并说那个刚走出医院的“新阿奂”就是更换完部件的“忒修斯之船”。更换下来的部件,一般会是什么命运?自然是丢弃了。当然,也不排除派别的用场。总之,不会再重新建造成一艘船。她,则是用更换下来的部件重新建造的“船”。
“什么船不船的,绕这么大圈子干吗,你直接给我说不好吗?”她说。她似乎听明白了主任的话,又似乎不明白,或者说,她不想明白。她感到一丝恐怖钻入她脊髓。她打了一个寒战。
“既然有了新的忒修斯之船,那么用废料建造的忒修斯之船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主任怕她不明白,更直白地说,“这样说吧,两次手术都很成功,阿奂已满意地出院了,你,按理说是不存在的,也没必要存在……”
这下,她彻底明白了。巨大的震惊,如遭雷击。她看到主任的手伸进口袋里……她猜,他会掏出一把手枪或一把刀……她还有多少时间呢?……她的一生突然像打碎的鱼缸,哗啦一声,呈现在她面前……她,拼搏,努力,挣钱,虚荣,贪心,爱恋,享受,遗憾,成功,失败,郁闷,绝望,自信,浮夸,浪漫,出糗……然后,237,哦,好梦成真……接着,72,噩梦来了……第二次手术成功了?哈哈,真是讽刺啊……我成了废物——此处用这个词最原始的意义……她不甘心……那个阿奂不是我,我才是真正的阿奂……我,我,我……我要活着……她扑上去,想要按住主任的手,可是迟了一步,主任掏出来的不是手枪、不是刀,而是一个小小的像激光棒一样的东西,对着她……别,别……她感到一丝灼痛,眼睛看到一片明亮的白光……然后突然黑屏……她死了……这下她真的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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