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苏华
1
正是初秋的天气,在北方的乡下,凉意就像小虫子,爬满了全身。当太阳一纵一纵,像个车轱辘一样从宇宙里滚上来的时候,我已经骑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老掉牙自行车,在村子里开始漫游了。
村子的路边开满了鸡冠花、格桑花、节节高,它们给这个秋天涂上烂漫的色彩。我总是停下来,一只脚撑着地,对着这些粉色、红色、紫色的花朵看上半天,在村子里,就像一个王一样巡游半日,也不容易看到一个人。
即使鸡鸣狗吠的声音也像稀有金属一样,要用耳朵在空气里拼命挖掘,才能听到一两声。以前听到鸡鸣狗吠的声音,总是在心底里升起烟火人间的乡村的宁静与热烈,而现在,这偶尔落进耳朵的声音,怎么听,都有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荒僻的感觉。一种深深的凉意从心底里漫上来,一瞬间,就浸透了全身。
我从村子中间的一条水泥路上骑过去,一个人,就像孤魂一样,漫无目的。我很希望有一只狗跟在我的后面,就像一个忠实的奴仆,或者就像一个甩不掉的跟屁虫一样,我的心里似乎会好过一些,好像找到了一些从前的在乡下生活的感觉。
我的自行车发出“咯吱咯吱咯吱”的声音,这声音打破了周围的亘古的沉寂,我就在这音乐里,往前面骑行,一边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象。
碧水山庄,前面一个彩色的大牌子,矗立在路边,上面写着:餐饮、娱乐、棋牌、游泳、会客,碧水山庄欢迎您。路边几栋贴着瓷砖的别致的楼房,楼房旁边一个自动门,里面是一个很大的荒废了的游泳池。
楼房的大门紧锁着,门前落满了灰尘与落叶废纸片,好像很久都没有人来了。我的眼睛紧盯着大门,好像要看出它曾经的繁华来,这里来过哪些人,在这里觥筹交错,繁华喧哗。我想下车,从大门的缝隙里,往里面看一看,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下来。又想从自动门翻到游泳池里面看看,或者在那个游泳池中间的小亭子里坐一坐。游泳池里一滴水都没有。我无法想象,游泳池里蓄满了碧清的荡漾的水,是什么样子。它肯定曾经热闹过,辉煌过。
我从中心路骑到一条通往村子的小路上。小路边是一条小河,可是,小河里填满了水草,一条小河看不到一滴水,就这么淤塞了。人们再也不需要它欢畅地流淌了。
村子上的草房子,还有低矮的瓦房,大部分都变成了高大的楼房。但是,这些大门都紧闭着。
我的自行车在村子中间的砖头小路上颠颠簸簸的,我的屁股都快要被颠成四瓣了。我似乎乐此不疲,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刻意要跟自己过不去。
前面有一块空地,空地前面一座两间的砖头瓦房,门朝南。这里的房子的基本朝向,都是门朝南,厨房才是朝西的。这家房子的厨房是三间土墙瓦盖的房子,这种格局显然非常奇怪。它的堂屋应该是三间,厨房是两间。而三间的堂屋两扇斑驳的木门紧锁着,木门上的油漆几乎看不出来了,一星半点的褪色的紫色还残留在木纹上,可以看出或者根据经验推测,这门的颜色曾经是紫色的。乡下的人都喜欢紫色,紫色大门、紫色的窗户、紫色的床、紫色的橱柜。大概紫色象征着紫气东来或者富贵。
这个家是早就败落了。土墙脱落就像蜂窝煤,到处是蜂眼,还坑坑洼洼的,被风雨剥蚀的,到处不平。
就在这个门前,我遇到了我游荡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她穿着一件薄薄的背心,里面是一件灰色的格子秋衣,秋衣的下摆露在外面,下身穿一件黑色的还是夏天的裤子,裤子看起来很旧了。脚上一双黑色的布鞋,没有穿袜子,露出红褐色的脚面,脚面的青筋都凸起来了,就像蚯蚓钻在皮肤的下面。
她坐在门前的一只笨拙的木头板凳上。她的脸缩小了,就像一块被揉皱了的衣服。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前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走到她面前,她竟然没有发现我。我喊了她一声:喂,奶奶。
她漠然地看了我一样,拖长了声调说: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我说:我是过路的,在这里歇歇脚。
她看了我一眼说:那你坐吧。
她站起来,把屁股下的凳子让给我,然后挪着脚往屋子里去。
我发现她手里拄着一根不锈钢的拐杖,下面是四个脚的。她走路的时候,左边的腿明显有点不得劲。我心里想:这是一个残疾的老婆婆。她一个人怎么生活?
我说:奶奶,我来搬。
她喘着气说:没事,我还能動。
说着,她已经搬了一个小凳子出来了,在门前坐下来。
她上下打量了我半天,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啊?年纪轻轻的,不到城里苦钱。在这个荒郊野外,晃荡什么啊?
她说这里是荒郊野外,使我吃了一惊。我说:这里不是住着很多人吗?
她说:很多人,哪里有很多人?都走了啊。留下来的都是像我这样,不是老,就是瘸,不是瘸就是没有本事苦钱的人。
我说:您就一个人住?
她说:可不是一个人住。还有一个人住在坟墓里。我很久没去看他啦。
我说,您孩子呢。
她说:孩子?哦,我有一个孩子。我记起来了。她恍然大悟似的。
我有一个女儿呢。是领养的,在城里住着。每次打电话,她总是很忙。不过,她也来看我,给我买好吃的。她总想带我去城里生活。城里有什么好?我的腿折过了,不能上下楼,我每天就站在楼上往下面望,或者坐在电视前面,一坐就是一天,还不如我在乡下好。
我说:哦。您自己做饭吗?
她说:当然自己做饭。我下午要去庙里,每周都去。我有一本经书,都是繁体字,我都快读完了。
我说:您还识字?
她说:我也教过书啊。只是后来下放了,不教了。
我离开老婆婆的时候,她准备起身去做午饭。她的背驮得厉害,就像背了一个包袱在身上。她的头发都白了,就像下了一层雪。她就背着这个包袱,顶着一头雪,到屋子里去了。
我继续骑着车子在村子里游荡。
2
村子上到处盖了高大的簇新的楼房,楼房的里面很少有人住的。它们那么豪华而苍凉,就像浮在时间上面的船只,不知道要飘荡到哪里去。老婆婆说得对,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连猫和狗都稀罕,看到一只猫轻捷地从屋檐下溜过,贼头贼脑的,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把本来就无声无息的走路,搞得更像鬼鬼祟祟的行径。我想,这肯定是一只野猫。
一些人家门前开了酒红色的艳丽的鸡冠花,这些滴血一样的鸡冠花,在秋风里,凄惨地摇曳着,好像在诉说自己的无主。
秋天的村庄,土地很干燥,太阳赤裸裸地照射着大地,秋风吹着村庄上的事物,发出遥远的回声。
我真的很想看到一些人,但是,村庄上大部分人家的门都紧紧地闭着,只有一两家的门敞开着,看起来深不可测,好像深宅大院似的;又好像里面藏着什么诡异的故事,叫人不敢贸然走过去。推开门来,好像推开门,就会出现什么奇异的事情或者出现意想不到的人一样。
我在一个小学校的门前经过,我记得这里曾经是一个小学校,名字叫什么来着,云中小学。现在这里变成了一个养老院,门前的紫色瓷砖上,用金色的大字写着:怡福院。村子里没有学校了。从前在白天的时候,人们会听到小学校挂在校园后面一棵大柳树上的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钟,被上课或者下课的老师牵着绳子,敲出清脆的“当—当---当”或者“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或者“当当----当当-----当当”的声音。现在,小学校消失在时间的深处了。那些早晨朗朗的读书声也消失了。有时候,连星期天也飘扬在小学校上空或者说村子上空的鲜艳的红旗也消失了。傍晚的时候,小学校的大喇叭会在学生放学之后播放很老的歌曲,像《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酒干倘卖无》、《在希望的田野上》……现在,这些统统消失了。
我想走进养老院去看看,这里盖的都是清一色的小别墅,原来是开发出来准备出售的。结果村子上没有一户去买这昂贵的小别墅,村子上的人都是一样想法----我自己有土地,要是有钱,我自己不会盖吗?为什么要买这么昂贵的你盖好的质量可疑的别墅呢?
后来,这些别墅废物利用,就变成了养老院。因为村子上或者周围的许多老人都需要养老吧。他们的子女都不在家,送到养老院里,离家又近,跟没有离开家是一样的。只要每个月交钱就行。
我站在养老院的大门前,一只脚支在地上,往里面看了好久,终于没有进去。我看了一会,一抬脚,蹬在脚踏上,这辆自行车又飞驰起来。
这一天,我就遇见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村子上肯定还有其他的人;可是,他们都在屋子的深处,我不敢进去,我不能把他们从屋子里,从岁月深处挖掘出来。一直到黄昏的时候,我才停止了转悠。我记得黄昏的时候,村子上空会有灰白色的被晚风吹得弯弯曲曲的炊烟从人家的屋顶升上空中,然后在很高的空中,慢慢淡了,散了,没了。我那时候常常用整个黄昏去研究炊烟的走向,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炊烟就像乡村的一首诗,现在,这首诗被时间从历史上划掉了。
我有点惆怅。
晚出的蝙蝠也没有看到。那个黑色的据说是偷盐吃的老鼠变的鬼祟的家伙,总是在屋檐下窜来窜去的。
这个晚上,我到了我自己暂时栖身的一间屋子里。
这是一个我自己寻找到的常年没有人居住的茅草房子,里面阴暗潮湿。地上没有水泥地坪,只有一小间,这些都足够了。屋子里,靠墙一张木头的小床,床腿都黑了,似乎我一睡上去,它马上就会坍塌下来。
我在村子上唯一的小卖铺吃了一袋方便面。小卖铺里是一个中年的秃顶的男人,油光满面的,跟我见过的那个八十岁老婆婆形成鲜明对比。他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我,我避开他的目光,呼噜噜地把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吃下肚。他几次想跟我攀谈,张了张嘴,看我一直低着头,回避他的目光,就把要说的话都咽回去了。
其实,我认识他。他是这个村子上撤并了的小学校里的一个教师。他三十多岁就死了老婆。他的老婆得了抑郁症,都是他害的。他不喜欢他的老婆。因为他老婆比他岁数大,又长得难看。他后来娶了第二个老婆,第二个老婆还是比他大。村子上的人说,这就是命。他命里就该有两个都比他大的老婆。等这个老婆到岁数大了的时候,他白天笑眯眯在小卖铺卖东西给村子上的人,晚上就骂这个老婆。人们猜想,他老婆可能过了更年期,床上的事情不行了。他看起来是个温和的老实的男人,直到他老婆跟他离婚了,人们才知道,他白天和晚上是两样的。
吃了方便面,天就渐渐晚了。我一个人骑在荒涼的村子上。村子上,偶尔会看到一两点灯光,就像茫茫的大海上驶过来一艘船,船上遥远的如豆的灯光在一瞬间就照亮了我的心房。这灯光又像孤岛上的一两点孤零零的鬼火,那么神秘而鬼魅,好像这个村庄是漂浮在茫茫的大洋里似的。
抬起头,天空中有了月亮,我惊奇不已。我下了车子,倚在一个破旧的屋子前,专注地看这一轮月亮。它那么巨大而孤独,就像一个巨人的眼睛一样,漠然地看着人间。
月亮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小时候的月亮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我和村子上的小琴、小梅、雪子……在月光下捉迷藏,躲到草垛深处;或者在月亮下面到处跑,大声地呼喊。那时候的月亮不是这样的啊-----那时候,月亮那么亮堂堂的,就像把我们的心也照亮了;月亮又那么温柔,我们站在月光下,深情地对着月亮唱歌。一个一个唱,我们就像站在月亮搭建的舞台上,月光就是我们的衣服,我们盛装上场,又款款落幕。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奇异的月亮,它真的变了,变得荒凉了,寒冷了。我的心里就像有飕飕的冷风窜过去,我不由颤抖了一下。
它那么白,周围被很大的月晕围住。我想,明天会有大风吗?以前在乡下,老人常说,月晕风。
我看了半天,村子上,有一阵小风簌簌溜过,好像夜行人的诡异的脚步。我想,我的那些年轻时候的伙伴都哪里去了?小琴在常熟,据说,做了人家的二房。后来人家又不要她了。她只好一个人带着儿子在一个纱厂里上班。她回来的时候,五十岁的女人了,还梳两根长辫子,在耳朵旁边,一边一个。她看起来还那么年轻,一点都不像一个在纱厂上班的被遗弃的女人。还有的人,我就不太清楚了。总之,他们都在这世间漂着。
看了一会月亮,我就回到我的小土屋里去了。在那充满霉味的小床上,我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一方月光铺在屋子的地上,这屋子,也没有门。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到我的小床上了。
我发现,我的自行车还倚在门前,我就像看见老朋友,亲切地拍了拍鞍座,又跨上去,开始一天的游荡了。
3
我在路边的一块遍地黄叶的黄豆地里,遇到了一个六十多岁的瘸腿的妇女。她头发有点灰白了,眼睛却很大,眼睛看人的时候,还那么清澈,一点浑浊的杂质都没有。她皮肤白皙,不像一个在乡下劳动的妇女的皮肤。她身体微倾,看得出,一条腿残疾了。她的嘴角有一颗圆圆的黑痣。这样的特征很容易被人记得。
我从她面前骑过去的时候,她直起身子,看着我。我就停了下来,对她说,你要帮忙吗?
她笑了一下,她的笑竟然很明媚,就像这秋天的阳光一样,有着明朗清明的质地。
她说,不要你帮忙,我一个人能行,你就站路边,跟我说说话,就好。
我说,好啊,说话太简单了。
她说,你是哪里的人啊?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我说,我就是这里的人啊。我到这里寻找一个人。
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说,你是这里的人,我怎么不认识?她把脸转向我,看了我好一会,好像要把我从岁月深处揪出来。可是,最终她失望了。
她说,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我说,三十年前。
她说,哦,你想找什么人呢。
我说,这个不能告诉你。
她笑了,一笑脸上的皱纹就出来了,那些皱纹挤在一起,使她看起来苍老了很多。
她说,我就是一个孤老婆子。我男人早就死了。后来,我又找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今年,他也死了。我不能生养,抱了一个儿子,早就出去打工了。去年,他离婚了,对我还不错,回来也把钱给我。
我看着眼前这个六十多岁的女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走过去,把她手里的镰刀拿过来。然后,叫她到田头休息一会,我来割一会。
她笑了,說,你这么娇贵的人,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我说,我哪里娇贵。我就是这个村里的。
她说,我看你就不像一个种地的人。
我说,种地的人有标志吗?
我弯腰去割黄豆。我想起以前在乡下,每到秋天的时候,就会跟小琴他们在地里烧豆子吃。黑色的烟升腾起来,就像烽火一样。我们一边偷吃,一边担心这烽火会不会引来“诸侯”——豆子的主人,把我们摁在地里痛打一顿。不过,我们美美地享受了秋天豆子的美味之后,一次都没有被主人发现。
黄豆成熟了,一碰,就裂开一个。
我割了一会,忽然抬头望着她,笑了一下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似乎有点羞涩说,人们喜欢叫我小瘸腿。
我说,这不是名字。
她说,唉,老不说,都快忘了。我叫汪珍。
我说,哦,汪珍姐,我想到你家里喝口水。
她说,可以啊。
汪珍的家在村子的中间,就像藏着大山深处的屋子一样。你轻易找不到。汪珍家是两间不太旧的红色瓦房。
我走进去才发现,这不大的屋子被收拾得异乎寻常地干净。我的心里立刻有一种被家浸泡的温暖,就好像很冷的身子泡到温水里一样,有一种暖洋洋的想永远赖在里面的感觉。
屋子里,一张小桌子,上面纤尘不染的,上面只有一个卡通的小杯子,卡通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我拿出自己的一个塑料杯子,在屋子里眼睛到处找暖水瓶。她立刻到锅灶上,提了一个紫色的暖水瓶过来。
她给我倒上开水,歉疚地笑一下,说,没有茶叶招待你啊。好像我是多么珍贵的客人。我说,没事,我喜欢白开水。
她说,你看起来不像只喝白开水的人。
我笑笑。
我说,今晚我可以在你这里吃晚饭吗?我可以给钱。
她笑了一下说,可以啊。不过,我这里晚上会有很多的人来聚会。
我眉头皱了一下,说,哦,那我是不是不便打扰。
她说,没事。他们就串串门。
汪珍给我做了玉米粥,摊了鸡蛋饼,还做了一个我喜欢的小鱼锅贴,一个豆腐烧咸菜。
这个晚上,我吃得很美。在这里闲逛这么久,我的胃里太缺少油水了。
我们坐在桌子前吃饭的时候,头顶十五瓦的电灯就像鬼火一样,隐隐绰绰地摇晃着,屋子里的一切都隐在暗处。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汪珍眼睛看着我,显出一种掩饰不住的羞愧,忽然,又变得坦然了。
我回头去看,一个穿黑色上衣的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一脚踏了进来。当他的眼睛看到坐在桌子前的我的时候,后面那只脚举在半空,迟疑了一秒,然后,还是果断地跨了进来。
汪珍似乎习惯了他的到来。她对着这个老头子说,吃过了吗?老头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他说,吃过了。
然后,也不用汪珍请他,就在里面的床边坐下来。
他坐下来之后,问汪珍,今天家里来亲戚了?
汪珍看了我一眼说,是啊。这是我表弟。
老头子眼睛在黑暗里闪烁了一下,说,表弟?我怎么没听说过?
汪珍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呢。
老头子说,是啊,不过,你打算怎么安顿你表弟?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汪珍说,我想好了。让他跟你睡去。
老头子嘿嘿干笑一声,说,好啊,我正好一个人睡,比较孤单。
我赶紧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有地方睡的。我只是来看看表姐。好久不见了。
老头子在黑暗里勉强说,跟我不用客气。我跟你表姐老交情了。
汪珍说,不要在我表弟面前瞎说。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出有点生气的样子。
老头子赶紧说,好好,我不瞎说。
我吃好了饭,就赶快告辞了。我说,谢谢表姐的招待。这晚饭真的是太好了。
汪珍说,乡下,没什么好吃的。
我说,很好了。
说完,我立刻抬脚走了。
那个老头子都没有站起来送我一下。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它看起来,又大,又孤独,就像一面圆圆的镜子。镜子上,却又蒙着一层阴翳。
它照在村子上,村子就变得恍恍惚惚的,像在一个梦境里似的了。
我无意中一回头,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走进了汪珍的小屋里。怪不得,她说,她家晚上是很热闹的。
月光把村庄照得有点惨白,也有点荒凉,好像被遗弃在荒岛上的一个村落似的。
灯光稀疏,或者走过好多人家,才隐约看到一处灯光,那灯光,又是可疑的。
我忽然就会想起《聊斋》里的那些故事。这些灯光到白天,也许会被证明,这里只是一间废弃的屋子。晚上才会莫名其妙地灯火通明,笑语喧哗起来。
我一个人骑着车子,在村子上,晃荡了一个晚上。这里,我多么熟悉啊。
我曾经就住在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家,我都那么熟悉。我对这里的一切曾经了如指掌,而现在,我已经不敢说这种话了。
4
天亮之后,我从破烂的霉味十足的小床上起来,小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好像一个快要散了的豆腐架子。
我起来,走到门前,看到那个八十岁的老婆婆拄着拐杖和汪珍一起走过来了。
老婆婆看到我这个样子,立刻说,小伙子啊,你到我家去吃饭吧,乡下的饭菜差一点,都是地里长的,也不值钱。比你在这里吃方便面强。
我笑了一下,说,没事,我吃了很多好东西,还可以撑很久。
汪珍瘸着腿走到我小屋门前,往里张望一下,说,这里不像人住的啊。
我笑了一下,说,没事。
老婆婆说,小伙子,你想找什么人?我可以给你提供线索。
我笑笑,说,我今天要去海边找找。兴许,她就在哪儿。我给她写了很多信,她都没有回。
老婆婆说,现在早就不作兴写信了。你写的信,她怎么能收到啊。
我说,会收到的。
我辞别了老婆婆和汪珍。一个人骑车去海边。
海边离村子很远,大约有一百多里。我骑了大半天,才到海边。
越接近海边,越感到荒凉,那些盐滩什么时候都消失了。
一排河、二排河、三排河、四排河……
這些河还在悄悄流着,河边隔二里远就有一处红色的瓦房,这些瓦房的门都锁着。屋后没有菜园子,也没有晾晒的衣服。一切表明这里有人生活的迹象,都消失了。
偶尔看到一间房子,门就像一个大嘴一样张开着,好像随时准备吐出一个人,半天过去,也没有一个人出来。
路边高高的雪山一样的盐岭子也消失了。
风变大了,空气很潮湿,带着海边特有的味道。
远处迷迷蒙蒙的,海边的雾气把太阳都遮得没什么力气了,好像一个大力士把一个滚着的巨石挡了一下,巨石的力量就慢了下来。
我一直骑到海边,在海边坐了下来。
我从一个包里掏出一大把的信,足足有一百封,或者二百封,或者更多,我说,卿卿,我来了。
我把这些信挖了一个小坑,都埋了进去。啊,它们不会长出一个我想要的卿卿的。
我在城里破产之后,卿卿走了。她不想连累我,她想让我一个人活得轻松一点,她不想成为我的负累。
她一个人到海边来了吗?她说过,她最喜欢海的,她一定会选择这里结束她的美好的生命。大海是她最好的归宿。
她喜欢潮声。那时候,我曾经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到这里来,看盐蒿菜。火红的就像一场大火燃烧着的盐蒿菜,一直烧到海边。
那时候,海边还那么热闹。住了好多盐场的盐工。我们一起去看海花,赶海,拾死螺。现在,据说,海里的鱼虾都少了。县里在这里搞了一个网红海之后,退潮的时候,人们基本上什么都捡不到了。
如今这里又变成了一个荒芜的滩涂。
我想在这里住下来。几排河的房子,随着哪一间都可以。最好住在我跟卿卿住过的那一间。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站在寥廓的天底下看星空,头顶有一个月亮。那么大的,那么荒凉的月亮,把滩涂照得模模糊糊的。
滩涂上不是芦苇,就是盐蒿菜,黄海在远处低低地咆哮或者沉睡。最低的天底下,有一颗很小很小的星子,我怎么看,都像卿卿的眼睛。
我一直没有告诉老婆婆和汪珍,卿卿就是小梅。她们都认得。
而我,她们也认得。只是,我被债主毁了容,她们年老眼花,认不出来罢了。
我几次想对她们说,小三子,回来了。
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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