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的时间

郑云

人们擅长把面粉做成各种模样造型的食物，馒头、饺子、馕、面条、烙饼、千层饼、白吉饼、鸡蛋饼……松软、暄活、筋道、爽滑，面粉的神奇因时因地而异，秘密都藏在麦子出苗、拔节、抽穗、灌浆、收获、研磨乃至贮藏、发酵的时间里。

北方的作物，春种秋收是几千年来不曾更改的规律。塞外华北平原，人们感知春天的气息就开始张罗种麦子了。买种子、化肥，土粪一车一车地运到地里。“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流传下来的农谚一直沿用。开始种大田的时候，麦苗已经青青一片了。麦子要高产就得在这时进行踩踏，这是我童年必做的事情。

微风细柔，阳光不燥，鸟鸣掠过。绿油油的麦苗一波一波地起起伏伏，清香润泽呼吸，心情也跟着清爽起来。脚跟对脚跟外八字踩在如毯的青苗上，此时不能心软马虎，要一脚挨着一脚地踩，小脚老太太走路一般。青苗受挫根部发出两三个侧芽，一粒种子发展出多个生命体，不再孤单的苗，簇拥着欢快成长。

风轻轻地刮，雨绵绵地下，麦苗拔节、打包、抽穗、扬花、上浆、硬浆一气呵成，进入夏天。扬花的时候，麦田里都是粉粉的味道。麦苗在斗转星移中完成了使命。麦浪荡漾潮涌，收获的喜悦在人们的心头翻腾——快熟了，快熟了。

不必说割麦汗流浃背，也不必说捡麦穗的乐趣，单说打麦子就有许多故事。

“让她家先打吧，我不着急。”姥爷对来人说，眼睛却看着姥姥。姥姥正用白眼瞟着姥爷。“她”是村上的困难户，地少孩子多，缺少劳力，麦垛不成型，下雨就漏，麦子发霉。机器来打麦的时候她跟姥爷说先打，姥爷体谅她家难处就答应了。

姥爷让她家先打是有自信的，干了几十年农活，每捆麦子怎么摆放了然于胸，塔一样的麦垛姥爷闭着眼睛也能码得滴水不漏。

7月，我放暑假麦子成熟，就被派往姥姥家帮忙。割麦捆麦干不了，捡麦穗撑口袋是我的活儿。

骄阳发威，活泛的麦草菌落到身上，刺挠得让人烦急。因为计时收费，人们都不敢懈怠。身体里的水分被逼了出来，大汗淋漓的。巨大的机器轰隆隆地叫嚣着，前口像张开的大嘴，镰刀劈开麦子捆，大叉挑起一甩，“嗖”地一下就被吸进去了。麦草在尾部天女散花。机器中间两道筛子，一道筛秕子，一道筛麦粒。秕子慵慵懒懶慢吞吞的，麦粒则蹦蹦跳跳地滚到簸箕里。我撑着口袋，年轻的表嫂用撮箕弯腰撮一下，直腰倒一下，麦粒哗地就落进口袋里。汗水淌过表嫂微黑的脸，发丝粘在脸上，湿衣服紧贴在身上，她结实的身材凸显。麦垛一点点变小，麦子的口袋一个挨着一个。麦草虚虚浮浮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晒麦子既麻烦又辛苦，还得操心天气情况。傍晚，姥爷抬头看看天，让我上屋等七点半的天气预报。那时还小，不知道注意哪里的天气预报。“华北平原的。”“哦，好。”从那时起记住了家在华北平原。播报员手拿一根细棒，在图上指指这里，指指那里，我两眼看着两耳听着，就怕错过“华北平原”4个字。

没雨的晚上不收麦子。姥爷和邻居们拿个席子铺在晒场边，摇着扇子说家长里短或讲老故事。晒了一天的大地此时把吸进的热量又推了出来，像个烙饼的鏊子。深夜，凉风习习，星星就像镶嵌在黑幕上的明珠闪闪发亮，我试图寻找牛郎织女星，茫茫星海中我只认出了北斗七星，因为它像把勺子挂在北方。群星闪烁，流星瞬间消失，那时一直好奇它落在了哪里。麦香里星星和故事随我进入了梦乡，被麦子听去的故事藏进麦仁里。

也有半夜被雷声、呼喊声吵醒的时候，晒场上吵吵嚷嚷，手电筒的光柱忽东忽西地闪烁，有时交织在一起，星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麦子撮成堆装进口袋，我惺忪着睡眼撑口袋。远处雷声滚滚，闪电劈开黑夜亮了一下随即合上，像暴怒的猛兽不屑地瞥一眼猎物。那一瞬间我看见一张张焦急的脸。快装完的时候，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打在身上凉疼凉疼的。来不及装车，袋子摞起来盖上塑料布压上砖头木棒。舅妈边盖边牢骚：“天气预报也不准了，报没雨咋又下起来了？”慌慌忙忙，前脚进屋后脚大雨倾盆而下。

白天的晒场甚是壮观，浓浓的麦香飘浮在空气里。有的人家摊成圆形，从中间开始起垄，一圈圈地绕出来。有的摊成方形，一行行地起垄，就像地块一样，一田挨着一田。

我的任务是不让鸡鸭鹅进场偷吃。通常上午凉快，我就躺在树荫下的麦草垛上，望着阳光透过树梢枝叶垂落彩色的光线，晶亮闪烁，有时彩线被麻雀截断随即又连上，棉花糖似的白云悠悠飘过。

麻雀总是偷偷地飞下去，低头猛啄麦子，然后抬头瞪着小圆眼睛警惕地看一下四周，再低头猛啄。我故意咳嗽，麻雀们惊慌地飞到树上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姥爷咬一粒麦子，“咯嘣”一声，麦子从中间断裂。“嗯，晒干了。”我也拿一粒学姥爷的样子咬一下，问：“姥爷，为什么晒干的麦子这样？”“阳光住进麦子里，把水赶走了。”姥爷捋着胡子说。

麦子经过两个季节风雨的洗礼，变得饱满，继而变成雪白的面粉，在一双双巧手中变成各种模样各种味道的食物。这食物里有时间存储的味道，阳光的味道，风雨的味道，因此面食也就筋道、醇厚起来了。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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