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官话仁寿话的音系

郑仲桦

(南京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仁寿县位于四川省眉山市东部，古称陵州，东与资阳市、内江市接壤，南临乐山市井研县、自贡市荣县。仁寿县城距成都50公里，位于四川西南官话翘舌音的南北分界上。根据黄雪贞《西南官话的分区(稿)》[1]，仁寿话属于西南官话灌赤片仁富小片。最早对仁寿话进行现代语言学记录的是董同龢[2]1941年的记音，调查的是现在仁寿县禄加镇鹤鸣场(今鹤鸣乡)的口音，发音人当时22岁，预计出生在1919年前后。该记音结果收录在杨时逢主编的《四川方言调查报告》中。近代对仁寿话音系的描写有吕仕珍《四川仁寿县方言音系调查报告》[3]，调查的是城区的口音，文中提到仁寿东南地区(汪洋、禾加、禄加)的口音与城区有所不同。杨芳《四川仁寿东南部地区方言音系调查报告——以富加方言为例》[4]则是记录了仁寿东南部地区富加镇的口音，并采用实验语音学的方式研究其语音特点。由于吕仕珍和杨芳都没有发音人信息，无法推断属于新派或老派读音。

本文记录的是仁寿城区文林镇新派的口音，发音人是黄湘玲，生于1996年(调查时25岁)，仁寿市区文林镇长大，大学本科学历，调查时间为2021年3月27日。

本文所选用的字表参考了李如龙的《汉语方言调查》[5]以及郭锡良编著的《汉字古音手册》[6]，所选出的933个汉字读音基本能反映仁寿话音系的面貌。

调查结果与前人记音有多处不同，产生差异的原因主要来自几个方面：首先，调查的方言地点不同，如县城与乡镇之间可能存在地区性的差异。其次，调查年代的不同反映的是仁寿话音系历时性的演变，如董同龢调查的是生于1920年前后的发音人，对今天来说就是相差三代的老派，语音发生变化实数自然。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描写范式的不同。过去方言描写比较重视音类的聚合，聚焦在与中古音的对应关系上，对实际音值的描写也存在固定的范式，甚至受到普通话音系影响。本文的描写采用的是新的范式，记音前并无参考前人记录的结果，强调与其他方言的平行比较，重点分析共时层面中仁寿话的语音特征。

仁寿话的声母有23个(不含零声母)，如表1所示：

表1 仁寿话的声母

表2是这些声母的例字：

表2 仁寿话声母例字

就声母来看有以下特点：

(一)翘舌音的问题

四川地区的西南官话，有无翘舌音是一个重要的语音特征，翘舌音的分布大致是以自贡为分界线，自贡以南(包括自贡)大多有与普通话一致对应的翘舌音声母，自贡以北则是存在完全无翘舌音(如成都话)和部分有翘舌音(如隆昌话、仁寿话)两种类型。处于边界地带的仁寿和内江地区属于过渡区，根据早期的研究成果(董同龢1941年的记音)，当时的仁寿话(禄加)有如自贡话一般和普通话一致对应的翘舌音声母。但到了近代，吕仕珍记录的仁寿市区口音仅有舌尖音韵母前能与翘舌音声母搭配，杨芳记录的仁寿话(富加)则完全没有翘舌音声母。本文记录的仁寿市区新派口音同样也完全没有翘舌音声母，对比如表3所示：

表3 不同研究中仁寿话翘舌的情况

总的来看，仁寿东南地区从有完整与普通话一致对应的翘舌音声母变成完全没有翘舌音，仁寿城区也存在少部分翘舌音和完全没有翘舌音的变异情况。那么究竟应如何来看仁寿市区与东南乡镇，80多年前与近年调查之间的差异呢？

从资料中可以大致推断，吕仕珍记录的应该是老派的读音，据了解，仁寿市区老派仍保留了与舌尖元音搭配的翘舌音，但是年轻一代几乎都读为平舌音。杨芳认为城区保留了一些翘舌特点与“推广普通话”有关，这样的说法存在问题。“推广普通话”对年轻一代的影响必然比老一代来得大，然而现在的情况是，老派有翘舌，而新派却完全没有翘舌，因此新派无翘舌音是受普通话影响的因素应可排除。笔者认为，在全国大力推行普通话的当下，许多方言受到普通话影响，向普通话靠拢是普遍存在的现象。然而仁寿话却提供了一个新的变异方向，也就是向“地区强势方言”靠拢的趋势，也就是受到成都话的影响。成都话完全没有翘舌音，又是四川地区的绝对强势方言，加上仁寿距离成都仅50公里，可以想见到成都工作、求学的仁寿年轻人绝不在少数。董同龢80年前的记录说明了不仅是仁寿东南乡镇，很可能仁寿更多的地区都有翘舌音，随着时间的推移，受到成都话不断影响，在接触的环境下，翘舌音就逐渐被平舌音替代，成都话的平舌特点就逐渐向南推移，并且在仁寿话的音系中也能看出“平舌化”的规律，即：与普通话一致对应的翘舌音声母音系(董同龢1941年记音)“平舌化”为舌尖元音前保留翘舌音(吕仕珍，2017)，再到完全没有翘舌音声母(杨芳，2018及本文)。因此，所谓“东南部乡镇与城区不同”，应该只是“平舌化”速度不同，这当中还牵涉到新老派、性别、地区等多重社会因素，值得做进一步社会语言学的研究，找出其中的规律与影响因子。

(二)鼻音和边音的问题

“泥来母不分”(n-、l-不分)在汉语方言中是一种沿着长江流域常见的语音现象，一旦远离长江，n-、l-两者的区分就与普通话更为一致，如云南地区的西南官话。然而这样的描述并不精确，尤其在四川地区，n-、l-声母并不是“不分”，而更多的是“合并”。实际上，湖北、四川、湖南地区西南官话的n-、l-声母与普通话大多没有一致的对应关系，湖北地区n-多于l-，四川地区则是l-多于n-，并且还有“鼻边音”声母nl-。所谓“鼻边音”是发音时鼻腔和口腔同时产生共鸣的一种音，听起来既像鼻音又像边音，因此是鼻音和边音合并的音，如“泥”nli42。这个鼻边音在除了成都市区外是四川地区非常普遍的一个音，在云南、湖北、湖南的西南官话几乎都没有这一个语言特点。鼻边音出现在前高元音韵母-i和-y之前，在其他韵母当中则大多为边音l-(如“老”=“脑”lau51)，也有少部分鼻音n-。本次调查新派仁寿话发现鼻边音声母nl-已经朝着鼻音或边音的方向变异，但多数时候仍与普通话n-、l-声母的对应不一致。

(三)鼻塞音(鼻冠音)

(四)日母字的问题

(五)f-和v-声母

普通话的“虎”“户”“壶”等字对应仁寿话f-声母，这在除云南地区外，西南官话很常见的语音特点。然而这个普通话xu-对应方言f-的现象在四川仅出现在少数几个字，在湖南地区的方言音系中则有更大范围的对应。v-声母出现在韵母-u之前，摩擦程度很高，是浊擦音。韵母-u前常出现擦音v或近音，这在汉语方言中十分常见，是一种“高元音前擦化”的现象，有些方言(如苏南吴语、江淮官话)还存在-i韵母前擦化j-或，这在四川地区较为少见。仁寿话与普通话声母差异的对应关系如表4：

表4 仁寿话和普通话声母差异的比较

仁寿话的韵母有单元音韵母10个，复元音韵母16个，鼻音韵尾韵母13个，如表5所示：

表5 仁寿话的韵母

表6是这些韵母的例字：

表6 仁寿话韵母例字

就韵母来看有以下几个特点：

(1)入声韵母-ɑ、-iɑ和-uɑ。在前人记录当中，仁寿话是没有入声的方言。但在本文记录当中，仁寿话不仅有残留的入声韵尾标记，还有入声调(见下文)。仁寿话入声字韵母-ɑ、-iɑ和-uɑ与阴声字-a、-ia和-ua并不相同，发音位置更为靠后。

(3)-ien和-yen韵母。本文-ien韵母的描写与董同龢1941年的描写一致，而与吕仕珍、杨芳的描写有异，他们描写的是-ian。记录为-ian可能是受到汉语拼音的影响，因为-ian韵母在汉语方言当中较为罕见，并且南方的汉语方言大多是-ien，与北京官话的-iɛn有所不同。-yen的情况也是如此。

(4)-æn和-uæn韵母。普通话的-an和-uan对应-æn和-uæn，这个描写与前人记录的-an和-uan有所不同。记录为-an和-uan确实比较符合音系的系统性，但是却没有将此特征凸显出来。实际上，这个-æn和-uæn韵母在成都、德阳、绵阳地区都很常见，属于地区语音特征，仁寿离成都很近，是这个语音特征分布的区域。

仁寿话与普通话韵母差异的对应关系如表7：

表7 仁寿话和普通话韵母差异的比较

仁寿话的声调有五个，如表8：

表8 仁寿话的声调

相比董同龢1941的记录，调型有所不同，他的记录是55、31、42、24，阴平为55在现代的四川方言当中较为罕见。吕仕珍记录的是24、31、51、212，杨芳记录的是23、21、53、12，与本文的调型比较接近，但调值相对较低。与前人不同之处在于入声的有无。本文记录的仁寿话不同前人，有一个入声调33，但这个调出现的不是很稳定，许多入声字的声调是去声24。四川方言当中保留入声韵的方言，其调值大多是平调，如彭州话的入声调是55,、都江堰话的入声调是33，仁寿话也是平调33，是典型的四川入声调。

古入声字的今读存在许多种类型：一种类型是保留入声(有入声方言)，另外一种则是完全失去入声特征(无入声方言)。保留入声的方言有着不同的“入声标记”。第一种是保留塞音尾韵，有完全保留三个古入声尾-p、-t、-k，或是合并为一个喉塞音韵尾-或舌根塞音韵尾-k；
第二种是存在一个不同于舒声的“入声调”；
第三种是有别于阴声韵特殊的入声元音韵尾；
第四种是特殊的声母标记，如仅出现在古入声字的翘舌音声母。四川方言大多没有第一种塞音尾型的入声标记，但第二、第三、第四种“入声标记”则相当常见。就仁寿话来说，这三种“入声标记”都存在，首先是入声调33有别于舒声调值，其次是-ɑ、-iɑ、-uɑ等三个“入声韵母”有别于舒声韵尾，最后是老派入声字中出现的翘舌音声母。四川地区不同方言点的“入声标记”各有不同，比较成都都江堰、泸州、成都邛崃、宜宾等方言，如表9所示：

表9 几种四川方言入声标记的比较

大体上而言，成都郊区以及川南地区有入声的方言点较多，仁寿话保有三种入声标记，在四川方言当中并不罕见，但在全国汉语方言当中则较为少见。

与普通话相比，仁寿话有一些字音具有四川方言的特点，如表10列举这些字：

表10 仁寿话特色字音与普通话的比较

本文重新调查了仁寿话新派的语音，通过对比四川方言的语音特征，比较仁寿话与普通话的声韵差异，呈现仁寿话的语音的特色，并说明与前人差异的原因。仁寿话的语音特点包括了：(1)新派音系中基本没有翘舌音声母，但老派舌尖元音前有翘舌音；
(2)有nl-、mb-、ɡ-等声母，在四川方言中很常见；
(3)“虎”“户”“壶”等字声母为x-；
(4)有-ɑ、-iɑ、-uɑ三个入声韵母(入声标记)；
(5)没有普通话的-和-in(-yin)韵母；
(6)有-、-i(对应普通话-ou、-iou)和-æn、-uæn(对应普通话-an、-uan)韵母；
(7)有独立的入声声调33，但出现地并不稳定。最后列出一些与普通话非系统语音对应、具有四川方言特色的仁寿话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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