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更
2022年底,我刚给古远清写下一段悼念他的文字。没过几天,董宏猷又走了。——或者,武汉文学史注定是要把他们两个人放在一起来对比着写的?
其实他们两个似乎并没有可比性,一个是文学评论家,一个是儿童文学作家。古远清教授除了文学评论、做他的文学史,几乎没有别的文字;
而董宏猷除了儿童文学,之前还写了大量的诗歌、小说、散文,甚至他的文学评论也写得非常好。他曾经给我的一本书写了个序,洋洋洒洒,居然有七八千字,非常完整、系统地归纳了我的“文化晃晃”的概念。
他们两个人都喜欢热闹,都喜欢在场面上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不同的是,古远清是希望大家在场面上能够关注他自己,而董宏猷只是关注场面上其他人的感受。
我完全能够理解古远清的寂寞和孤独。他跟余秋雨的战斗,几乎是单枪匹马,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上他。多少年来,他跟我一提到余秋雨就耿耿于怀。余秋雨在法庭上那种蔑视的眼光,那种居高临下、德高望重的神态,好像古远清是一个拾荒的流浪汉;
余秋雨甚至嘲笑他衣着不整。这严重伤害了他。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就是找一个书商,帮他出了一本与余秋雨打官司的书。那本书后来非常畅销。
几十年来都是我请古远清吃饭,无论他来珠海还是我回武汉。他非常节省,省下来的钱都去买了书。我甚至认为他变成了一个书呆子。场面上,他不大关注别人的感受,总是喜欢抢话头。那一年,古远清、董宏猷、雷达三个人因为不同的活动同时都来到珠海,我就一起请他们吃饭,一围台二十多人。古远清不喜欢喝酒,看着别人喝酒,他就不说话了,然后就要回酒店,马上。当时我们都已经喝高了,又没有司机,不免磨叽。他非常生气地要求我,无论怎样也要想办法立刻把他送回酒店。这让我当时很尴尬,最后只好打电话找了一个文学朋友来送他回酒店。那位朋友后来还一直嘀咕:吃饭喝酒没想到我,送人却想到我了。
那次是雷达在珠海主持召开中国小说学会的一个年会。古远清一再要求在会上发言,但是会上没有给他安排,他就要我去说服雷达,让他发言。雷达表示很为难,说他们这个会议“承包”给当地了,他也不好做主。我后来才知道,在大学里面做课题,你出去讲学、开会、发言、出论文,都是可以作为大学任务的。
在古老师眼里,我好像是个能人,以至于即使我不在珠海,他到了珠海,要去哪里活动,都要打电话让我派车。我后来哭笑不得地跟他说,我真的没有那么大能力、没有那么大号召力。我认真地告诉他,我虽然在广东生活了几十年,也写作了几十年,但是我几乎没有在这里发过什么文章,也没有去省作协开会的资格,甚至市作协开会也不会通知我。
到珠海,找李更。这几乎是文学朋友的共识,也是古老师一直把我当最好的学生、没把我当外人的明证。这是我的荣誉。
中国人虽多,其实你一辈子也交往不了多少,截取某个时刻,和你交往的也许就几个,这几个里面,就有一个古远清,就有一个董宏猷。十天前我还在微信上和古远清互动,他问我台湾给他出版的那套书收到没有,并且责怪我收到他编的书简没有反应,说书上有和我关联的事情。我还和他打趣,说因为没收我的书简,此书要打折扣。其实这二十多年好几位师友出书简集,都要收和我通信的内容,也都因为我没有书简而作罢。那年蒋山青出了一本很厚的精装本书简,说就差我的了。我说老和你见面,总不能面对面写信吧?当时我经常拿一个打工文学写手开涮,那兄弟酷爱写告白效忠拜干爹的信,据说他写的信比他写的小说还多,最后感动了二位有权干爹,帮他上京城撸了一个大奖。
蒋山青后来说:叫你后悔吧,我书里收的都是晚清民国大人物写给我的信!刘海粟!章克标!王映霞!都是响当当的名字,你还不给我写信?
古老师还是那么中气十足、体力充沛,叫我一定补一封给他,写不了纸本,微信发过来也行。听说我最近一直在为朋友们画肖像,他发给我一张照片,叫我马上画,让他过年快活一下。
2022年12月28日下午,冉隆中给我转来刘川鄂发的消息,说昨天下午四点,古远清因染新冠,从武汉陆军总医院返家后,即死在沙发上;
而四天前,他夫人已因新冠感染先他而去。
古远清最后对我的不满,是我参加了周勃的九十岁大寿,却没参加他八十岁大寿。他认真地说:我可是主动为你写过三篇评论的,我下一篇文章要骂你了。
前几天我还跟他嬉皮笑脸:老师骂我是恨铁不成钢啊!只是疫情严重,单位管得紧,我真的一年半没敢回武汉了,连澳门文友约都没敢过关闸去。
他还说:你不是从来不怕鬼的吗?武汉的指标2020年就用完了,我八十岁了都不怕,全国到处走。你回武汉,阎王爷都不收你。
我还回他:指标用完了。
现在我知道了,指标的事我没有发言权。
毫无疑问,董宏猷是我认识的朋友中最热爱生活的人,也是最认真生活的人。他内心善良,慈悲,关注底层。这三年,他从来没有质疑什么,也不抱怨,更不愤怒,一直以非常激昂的心态,来对待现实,感染周围。他的全部生活就是文学,所有的一切活动都跟文学有关。外界只知道他是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其实在朋友圈里面,他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只要他到场,场面就活跃起来,就温暖起来,他随身携带的口琴会为大家喝酒助兴,唱歌吟诗。他去世的当天,就有一大批纪念他的文章问世。
作家吕晓涢在笔记文中写道——
辞身在白帝之颠,背景是夔门。夔门天下雄。那时真的雄壮,因为三峡还未蓄水,它比现在高大许多。我们也高大。比高大更可贵的是年轻,那时我们真的年轻。意气风发,睥睨万物。穿过无边岁月再看这张照片,仍能清晰地感受当年的生命状态与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
忽然都过去了。我身边的他,离开了,他的生命留在了今年,他的春天再也不会到来。听到这消息,难以置信。可这是真的。和无数难以置信的同类消息一样,真得不能再真。
……很多年前,在《芳草》的一个写作班上,我们认识了彼此。写作班上的六个年轻人志同道合,组织了一个叫浪花的文学小组。当时那样的文学环境,竟有人视之为异端。但我们坚持开展活动,互相之间尽可能地给予帮助,一块儿走上写作之路。六个人按年龄排序,他老三,我老五。
有一回文学小组活动,他带来一篇儿童小说给我看,题名《清香清香的栀子花》。我爱文字里清新的花香,就将稿子带回家交与母亲。母亲拿到她单位的杂志《布谷鸟》,发在头条位置。他后来拿着散发油墨香的样刊感谢我的推荐,我说不对,我要感谢你,是你的小说好,人家杂志拿到手了千恩万谢,母亲脸上也有光。
现在他走了,老四也早走了。我们小组的老人还剩四个,都不再联系,不知各自可好。事实上我与他也久未联系。最后一次见面也在八年前,在一个大菜场偶遇,他买了很多菜,说要拿回家隐居起来写东西。写什么东西我没有问。他的信息倒是从不间断,在哪儿唱歌,在哪儿奏琴,在哪儿办展,在哪儿讲座……三年前大劫初起,他还写诗,很雄壮地说“我在现场,我们一定胜利”。
现在看来,董宏猷似乎没有看到我们抗击新冠的未来,他自己成为新冠的牺牲品。
这几年我和他都是朋友微信圈的活跃分子。他几乎天天都有发图,发九宫图,展示他在这里那里的笔会,和小朋友们的互动,在广场上,在街市中,真正的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他喜欢逛市场,喜欢亲自下厨,然后躲在家里写东西,数量惊人。在武汉作家群里面,他和古远清都是著作等身的人。
他声音洪亮,精力充沛,让我长期以来一直认为他是我们作家群里面身体最棒的一个。几十年容颜不改,几乎“冻龄”,总是那么胖胖的,笑眯眯的,浑厚的男中音,还有那具有logo性质的标志物——大胡子。
董宏猷一直责无旁贷地当我们这帮小兄弟的大哥,几十年来,总是对大家问寒问暖。我每次回武汉,他几乎都要呼朋唤友,在汉口他喜欢的饭店请我吃饭。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一年半以前回武汉,正好邓一光也回武汉,他说那就“一搭两就”。直到他去世,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一年半没有回武汉了。本来我是经常回武汉的,但是封控之下,举步维艰。
董宏猷的人缘就是这么好,到哪里都有朋友。在武汉解放公园一个会所里面,老板甚至专门为他准备了专用的茶饮,只要打他的招牌,就可以免费去喝专门为他准备好的茶。我是经常口无遮拦的,有一次叶文福到武汉,也去了那个会所,我跟他打趣说,那一排一格一格存放的各种茶叶罐,就相当于一个一个的牌位,说明你的身份。我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在那些格子里面也有一罐我的茶——那是证明你的乡绅地位。
我最近几年一直在画画,而且又练习起画人物。董宏猷前几天还让我给他画两幅肖像,还在评论画的好坏。等我再给他回复的时候,发现他没有再接下一个话头,我以为是夜深了,他要睡觉了。没想到一等就是十天,然后是他的噩耗。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事实。
董宏猷的作品总是那么光明美好、阳光灿烂,这非常感染周围的人。他对我这个愤青,既不附和,也不打击,而是顺其自然。他不以三观取人,也不以利益交友,所以他的朋友多,好评如潮。
他最后一部有分量的作品叫《中国有了一条船》,是一首长诗,也是儿童文学。我当时就跟广东那些操办长诗奖的人说,你们为什么不给董宏猷颁发这个奖呢?他最应该得这个奖。
现在,他乘坐着他的船,沿着认定的航线远去了。
今夕何冬?
上一次遇到这种事还是2020年初,1月18日,好友画家刘寿祥来珠海出席一个活动,我们还一起吃饭喝酒。回去没几天,三特集团副总裁刘丹文半夜打电话告诉我,刘兄新冠了,问我如何。他可能是担心我们这一帮人都要中招。但其他人都没事,只有刘兄一个人一个月后躺进武汉的文化名人墓园,朋友们为他竖了个大大的碑。
我的基础课老师、湖北大学周勃教授九十岁大寿,我们这些外地弟子赶回朝贺,周老还拉着我的手说了半天;
结果前不久也走了。找关系打狠折,150万,周老师也在鲜花丛中躺在武汉文化名人墓园中。
去年初,我筹备《南方文鉴》十年纪念版,经任公芙康说合,李国文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为《南方文鉴》题写书名并提供一批文章供选用。我认识国文老还是1984年,当时我在铁道部大桥局宣传部上班,和张良火合办《彩虹》杂志,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李国文领头成立了铁道部文协,我在武汉到处窜访,张罗武汉地区铁路系统的文协会员。李老是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获奖无数,头衔甚多,晚年却不像其他大家那样好题词、喜开会,而文章却越来越好看、做人越来越低调。他喜吃小菜,善品白酒,对我到茅台镇勾调的酒鼓励有加,溢美之词写了几百字,让我感觉自己也得了茅盾文学奖。前不久,他也在疫情围城中匆匆别过,成为天上一颗闪亮的文曲星。
也是一年前,曾在武昌古楼洞一起做文学梦的诗人野牛,也是因为新冠,从北京回广州,只喝了半口酒,就心肌炎上路。他是文学狂人,一生未娶。他的远房表弟一定要我出面张罗后事,我才想起来,他生前最后一次到珠海找我,忽然在沉默中冒出一句:你要为我收尸。你知道我无儿无女。你别笑,我是认真的。我只有专程往广州佛山跑了一个月,找圈子里的文友刘斯奋、全勇先、张吉刚、徐敬亚、野夫、吕贵品、闵乐晓、冯楚、杨冰、陆飚、杨长征、覃可等一干诗人,凑了八万元,帮这个诗人去他的诗与远方。
古远清和董宏猷,殁于同样的烟尘,殊途同归?
2023年元月2日,上阶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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