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云依 杨红旗
摘 要:“寂”是日本古典文艺美学及俳句美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淡”是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范畴之一。两者多有相似之处,都有着与道家哲学和禅宗美学相关的思想源头,不仅体现于诗文风格之中,也体现出一种寂然独立与宁静淡泊的精神与人生态度。对“寂”与“淡”进行比较研究,剖析异同,能够启发我们重新审视中日两国文化中的传统美学因素,体味东方美学的独特风韵。
关键词:寂;淡;美学内涵;异同比较
“寂(さび)”是日本古典文艺美学及俳句美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在众多俳学著作以及对和歌、俳句的判词中经常出现,被视为俳句创作最重要的审美标准,又称“风雅之寂”,在茶道方面则有含义类似的“侘(わび)”,因此又合称“侘寂”。20世纪40年代,日本学者大西克礼发表《风雅之“寂”》一文,将“寂”列为与“幽玄”“物哀”并称的日本美学三大关键词之一,通过讨论俳论中的传统美学问题,从“流行·不易”“虚实”“本情”“风雅”等出发,厘清“寂”的美学内涵,将审美层面的“寂”划分为“寂寥”“宿老古”“然带”三层含义。大西克礼认为,狭义上的“寂”与“侘”是对客观审美对象的审美性格加以规定的概念,在广义上使用则把重点置于主观的精神领域,成为俳句与茶道趣味的主导概念,也是艺术生活中的一种理想概念[1]16。此外他还将“寂”视为与西方“幽默”相对的美学概念,对“寂”美学的当代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淡”是中国古代文论与美学的常见概念之一,从含义上与“浓”相对,属于“淡”范畴的概念很多,包括“冲淡”“平淡”“清淡”“枯淡”等,通常指诗歌或书画等创作风格质朴自然、不加雕琢,在诗歌领域以陶渊明的作品最为典型,胡应麟称他“开千古平淡之宗”[2],在绘画领域则以文人山水画为代表。李祥林在《说“淡”——中国古典美学范畴札记之一》中指出,“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美学注重人事,讲究文采藻饰之美,在审美趣味和艺术追求上偏‘浓’,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美学注重自然,崇尚素朴本色之美,在审美趣味和艺术追求上偏‘淡’”[3]85。六朝以后,随着文人画的兴起,“淡”成为中国画的一大追求,有“淡雅浓俗”之说。与此同时,为矫正六朝绮靡浮华的诗风,“平淡”风格也一再被诗人提倡,且作品之“淡”美往往与作家人品相结合,体现出作者恬淡自然的人生态度,可见“淡”在中国传统美学范畴中占有重要地位。
“寂”与“淡”分属于中日两个不同民族的审美范畴,但由于中国与日本同属于东亚文化圈,且日本文化在许多方面都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因此很容易看到二者在无意间体现出共同的审美追求。“寂”与“淡”有着天然的联系与相似之处,从思想渊源上看,二者都受到老庄玄学和佛教禅宗思想的影响;从表现形式上看,二者都与华丽纤秾相对,体现出朴素自然、清幽寂静之美;从思想内涵上看,二者都体现出返璞归真、顺应自然的美学思想。对二者加以比较和研究,可以使我们更深刻地了解其各自代表的美学内涵与审美意识,从而更好地理解中日两国的不同文化。
一、“寂”与“淡”思想渊源之异同
“寂”在《说文》中解释为“无人声也”[4]339,本意是寂静无声,进而引申为孤单寂寥之意,后来成为日本俳句中一个独特的审美概念。“寂”与道家哲学有着天然的联系,老子曾如此形容万物本原的“道”:“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5]85“寂”即是这样一种无声无形而永恒存在的状态,与“大音希声”的道家美学相一致。此外,“寂”与佛教思想也有关联,“寂灭”被视为“涅槃”的同义词,佛教中还常用“圆寂”一词表示死亡。
日语中与“寂”被视为同义词的“侘(わび)”常见于日本茶道,饮茶之风最早始于僧侣,茶道之“侘寂”也体现出濃厚的佛教禅宗精神,进而有了“茶禅一味”的说法。许多重要茶道著作都大量引用佛教术语,甚至把茶道视为禅道修行的途径。尽管一定程度上混淆了茶道与“侘寂”本身的审美和艺术价值,但足见茶道之“侘”受佛教禅宗影响之深。
相较而言,中国传统文论中的“淡”也与道家哲学密不可分。“淡”在《说文》中解释为“薄味也。醲之反也”[4]562,本义是一种味觉感受,如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言:“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5]114这里的“淡”用来形容包含宇宙万物一切真理的“道”,其它的味觉都会阻碍对“道”的理解,只有“淡”味以其质朴自然与“道”相符。《庄子·天道》中有言:“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6]177显然,这里的“淡”也暗合道家虚静无为的思想。《山木》有“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6]272。“淡”在人格修养方面体现为顺从自然,远离利害关系,因而成为君子的行为准则。因此,“淡”作为一种哲学观念与审美特质都被放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承载了道家追求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思想。
“淡”与佛教禅宗美学也有关联,明代画家董其昌就以禅家“南北宗”喻画,形成了画坛的南宗文人画。董其昌以‘淡’为宗,追求画风的平和清雅,“‘淡’‘非钻仰之力’,正和‘一超直入如来地’相符,‘淡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皆和‘南宗’禅相同”[7],可见“淡”与禅宗美学的契合之处。此外,“淡”与中国传统茶道精神也多有契合之处。周斌在《中国古代文论“淡”范畴与茶道精神研究》一文中将其概括为追求物我和谐、天人合一的“和”精神,追求摈弃杂念、虚静空灵的“静”精神,追求返璞归真、天然本性的“真”精神等[8],都与“淡”之美不谋而合,这一点也与日本茶道和“寂”的关系极为相似。
综上所述,日本“侘寂”美学与中国传统的“淡”美学都与道家哲学或佛教禅宗思想一脉相承,二者从思想渊源上具有天然的相似性,因而在淳朴自然的艺术风格中都体现出一种悟道精神。除了作为诗文或俳句的审美标准以外,二者还都对本国茶道有所影响,成为茶道审美文化的一部分。出于相似的思想渊源,“寂”与“淡”在表现形式和思想内涵上必然有所相似。但与此同时,在中日两国风格迥异的文化“土壤”的培育之下,二者也必然存在差异,反映出不同的民族特色。
二、“寂”与“淡”表现形式之对比
(一)“寂”与“淡”之声
日本学者大西克礼从审美层面出发,将“寂”划分出“寂寥”“宿老古”“然带”三层语义。“寂”的第一语义即“寂寥”,与之类似的还有“孤寂”“孤高”“闲寂”“空寂”“寂静”等词,这也是“寂”给人最直观的感受,是视觉和听觉上的双重感受。王向远则将“寂”分为“寂之声”“寂之色”“寂之心”三个层面的意义,其中“寂之声”与“寂寥”的语义最接近,也是“寂”在审美形式上最鲜明的体现。听觉上的“寂”并非真正的寂静无声,而是一种“此时有声胜无声”的审美效果,如同松尾芭蕉的俳句:“一片寂静,岩石里,渗进蝉叫声”[9]114“古池旁,青蛙一跃遁水音”[9]63。这些诗句都采取了以有声衬托无声、以动衬静的手法,从而反衬出寂寥的意味。“寂”还常用于形容尺八等乐器的声音,因为尺八音色凄清,给人以寂静的感受。与“寂”相比,“淡”在语义上与听觉的关联较少,一般而言,只能使人联想到某种轻微或冷漠的语气,或者寂静无声的环境或心境。“淡之声”在诗词方面的用例也较少,偶有诗词用“淡”形容声音,但通常都通过音乐或环境之静来表现人的心境,与“寂”的以动衬静显然有着不同的效果。
(二)“寂”与“淡”之色
“淡”最早只用来形容味觉,尽管也引申出安静、寂寥和冷漠之意,但与“寂”相比,“淡”更多体现在视觉,尤其是色彩上。“淡”是与“浓”相对的颜色,即强烈程度较低的、与华丽相反的朴素色调,如“淡月”“淡墨”“淡妆”等,这一点在文人画中有更直观的体现。如五代江南山水画家董源、巨然二人的画便以“淡墨轻岚”为标志,这种尚淡之风不但席卷画坛,还影响到了书法领域,故有“浓俗淡雅”之说。诗画常常并举,在诗歌领域平淡之风也备受推崇。以“淡”为风格的诗歌意象常为寂寥之景,同样不会出现过于浓艳的色彩,如“淡云疏月”“淡烟衰草”等。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也首推“冲淡”风格,强调摒弃华丽的藻饰,要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10]96。从视觉上来说,与“淡”相比,“寂之色”是一种具有审美价值的“陈旧之色”。王向远认为,“从色彩感觉上说,‘寂色’给人以磨损感、陈旧感、黯淡感、朴素感、单调感、清瘦感,但也给人以低调、含蕴、朴素、简洁、洒脱的感觉……日本古典俳谐喜欢描写的事物,常常是枯树、落叶、顽石、古藤、草庵、荒草、黄昏、阴雨等带有‘寂色’的东西”[11]67。显然,这类意象在清幽冲淡风格的中国诗歌中也能找到,而且“寂”通常使人想起水墨色、烟熏色等,这一点与“淡墨轻岚”所体现的色彩也有相似之处。
“寂之色”体现出的陈旧感还使人联想到“寂”的第二层语义,即“宿老古”,在日语中表示“陈旧”“古老”“饱经沧桑”的意味。“寂”在日语中用作动词时还有变旧、变老、生锈的意思,表现一种时间的积淀与生命的衰颓,但依旧能从中找到积极的审美意味,从审美范畴上来说,“寂”带有“古旧”“古雅”“蒼古”“高古”的含义,也可以说是一种残缺美。“寂”所表现出来的时间积淀不仅体现在外部,更多地会体现在生命内部,这也是存在于自然界最广泛的生命现象,“寂”的审美意味便是从这种时间流逝引发的人与自然的生命体验中诞生的。西方有老龄艺术(Alterskunst)和老龄作品(Alterswerke)等概念,日本戏剧家世阿弥的艺术论中则使用“阑位”一词,表示能乐艺术中老道圆融的境地及其特色。松尾芭蕉的弟子森川许六在《赠落柿舍去来书》中写道:“我就要四十二岁了,血气尚未衰退,还能做出华丽之句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即便不是刻意追求,也会自然吟咏出‘寂’、‘枝折’之句来。”[12]401可见“寂”象征着艺术成熟之美。
与之类似,“淡”也与陈旧、古老的事物存在联系。《二十四诗品》有“高古”一品,推崇高远古雅、不涉俗韵的风格。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提道:“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13]140,可见以“冲淡”风格为代表的诗人陶渊明同时也具备“高古”的特征,因此“淡”与“高古”便脱不开联系。从陈旧感的层面来说,“枯淡”与“寂”的第二语义最为接近。“枯淡”是“平淡”的进一步升华,但并非绝对的枯槁无味,而是与“浓艳”的对立统一。早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就有“浓尽必枯,浅者屡深”[10]89,浓艳的色彩到了极致,必然变得枯暗,以淡衬之,才能显出它的本色,这体现出一种浓淡相衬、相辅相成的美学观念。苏轼也推崇“枯淡”之风,他曾评价“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13]181。可见苏轼认为优秀的诗歌应该从外在看质朴无华、平淡浅显,但实则内容丰富、义蕴深厚,即外枯中膏,达到纤秾与简古、淡泊与至味的对立统一。此外,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也指出“富丽”与“古淡”的风格缺一不可,清代叶燮在《原诗》中则谈道:“纯淡则无味,纯朴则近理”[14],俳人莺立也认为“句以‘寂’为佳,但过于‘寂’,则如见骸骨,失去皮肉”[11]71。由以上言论可知,“寂”和“淡”都需要适度而为。同样,中国文学观念也推崇老成之美,青年人往往追求雕琢华丽、新奇之句。而“淡”则是艺术上升到老成境界的标志,是诗文创作至高的境界与风格,不少诗人的风格都随着年龄增长而体现出由浓到淡的转变,可见“淡”也带有老龄艺术的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中日美学都有推崇老龄艺术的倾向,但具体而言又有所不同。中国文学十分推崇“老”之美,将老成、老道视为审美的极致;而日本文学则倾向于“少”之美,甚至极力回避老丑的描写,比如松尾芭蕉认为只有“忘老少”,才能在老年时期仍然不失赤子之心,达到“侘寂”的境界。因此松尾芭蕉晚年的俳句并没有老气横秋,反而努力提倡“轻(かるみ)”的风格,表现出新鲜活泼的一面,这和中国文学显然有所区别。
(三)“寂”与“淡”之味
“淡”原本就形容味道或气味的清淡,“淡味”即是原味,进而引申出淳朴自然、不加修饰的含义,因而也用于形容事物的本质。中国文学自古以来就有追求真善美的传统,而“求真”又居于首要位置,起源于道家哲学的“淡”也体现出顺应自然、返璞归真的思想,体现在文学创作中便强调形式上的简朴,形成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之美的追求。尽管“寂”本身并无味觉的含义,但茶道所追求的“寂”与“淡”也有着相通之处,如“茶道无论如何应以清纯洁净为本”(《茶道心得五条》),“凡茶道,皆不可追求场面华美、诸种茶具的完好,应以清静淡泊、物外之幽趣为本义。”(《怡溪和尚茶说》)[1]36这些例子都说明了茶道对简朴的追求,这种“淡味”也是“寂”之味,是茶的本原之味,可见“寂”“侘”本身就包含了淡的意味。
“味”在中日美学中都是重要的概念,中国文论追求“咸酸之外”的“味外之旨”,日本文论则有“余味”之说。俳书《芭蕉叶舟》写道:“句应如清水,淡然无味。有垢之句,污而浊。香味清淡,似有似无,则幽雅可亲。”[1]81“寂”要求艺术表现不能露骨,要适可而止、似有似无,其具有一种朦胧美与含蓄美,而这种形式上的修饰与不透明性却又正好传达出来自事物本质的美。由此可见,“寂”美学隐含着对于含蓄美的要求。同样的审美追求在《文心雕龙·隐秀》和《二十四诗品·含蓄》中也都有所涉及,“隐秀”不仅指意在言外,还要求所写的东西具备深厚的含义,将深刻的思想隐藏在含蓄的文辞之中,达到含而不露又韵味无穷的效果,“含蓄”更是直接主张“不著一字,尽得风流”[10]96,这与“寂”的审美主张也是一致的。
“寂”与“淡”对于本味的追求则与“寂”的第三层语义“然带(さおぶ)”有所关联。“然带”在日语中的意思是“带有……性质”或“像……样子”,松尾芭蕉主张俳句创作应“声气相通”,即表现形式与事物本质之间必须具备的微妙关联,也就是说“感性对象中的感觉显现与本质性的内容意义之间存在一种‘然带’的关系”[1]82-83,这就与俳学中的“本情”论产生了关联。所谓“本情”,即事物的本然之心,而“然带”的审美内涵也主张追求事物本质的美。蕉门俳论有“风雅之诚”的说法,“诚”意味着要尊重客观事物的真实性,正如《三册子》中服部土芳转述先师松尾芭蕉的话:“松的事向松学习,竹的事向竹讨教。”[12]507也就是说要如实描写事物的本真状态,这也反映了“寂”对于自然和真诚的要求。这种“物心一如”“天人相即”的俳句美学思想显然与中国传统文论和道家的顺应自然、返璞归真的思想相一致,比如老子主张“道法自然”,刘勰和钟嵘也分别提出过“自然英旨”和“自然妙会”的口号。作为一种诗文风格,“淡”要求诗人真情流露,顺应天性,“俯拾即是,不取诸邻”[11]91,摒弃刻意雕琢,追求事物和情感的本真,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从这一点上看,“淡”与“寂”也有着极为相似的美学内涵。
三、“寂”与“淡”精神内涵之对比
“寂”的内在精神是一种主观的精神感受,又称为“寂心”,是将清贫、单调、寂寞的生活审美化,摆脱物质生活的束缚,从而达到精神上的自由。因而“寂”又被称为“闲寂”或“风雅之寂”,即在寂寥的处境中保持一种闲情逸致。正如支考所说:“‘寂’与‘可笑’乃俳句之风骨”[1]18,“寂”与“可笑”(或称“谐趣”)是紧密相连的,俳句又被称为“俳谐”,可见“寂”本身就包含着一种洒脱的心情,因此大西克礼才会认为“寂”与“幽默”有着相似之处。此外,以“寂”为最高审美追求的俳人们也常常远离都市,独自旅行,甘于风餐露宿的生活,被誉为俳圣的松尾芭蕉本人就常常四处游历,可以说“寂”已经融入到了俳人的生活态度之中。与此类似,“淡”的内在精神同样体现出一种甘于恬淡、淡泊宁静的洒脱态度,像陶渊明、苏轼等或是归隐田园、或是颠沛流离的诗人,他们都在艰苦的环境和人生沉浮中保持着乐观旷达的心态,体现出一种淡然的处世态度,这也反映出“淡”的审美态度。中国古代文人也热衷于过远离都市、离群索居的隐逸生活,显然和追求“寂”的俳人们有着相似之处。
由于“寂心”是一种寂然独立的状态,不胶着、不执迷,能够永远与审美对象保持着距离,因而能够游走于“雅俗”“老少”“虚实”和“流行·不易”这四对范畴之间。关于“老少”前文已有所论述。在“雅俗”方面,茶道是一种风雅的活动,但追求简朴,而俳句与和歌相比取材更为广泛,语言上采用俗语和汉语,风格上也更加通俗、谐谑。松尾芭蕉提出了“高悟归俗”的主张,即“俳人首先要有‘高悟’,也就是对自然与人事的高度的悟性、高洁的心胸、高尚的情操、高雅的趣味,然后再放低身段‘归俗’”[15],这是一种超越世俗、反俗为雅的精神,和松尾芭蕉的“夏炉冬扇”说一样,展现出一种不合时宜、不从流俗的姿态。与此类似,“淡”也暗藏着一种超凡脱俗精神,“贱浓贵淡”是南宗文人画的首要特色之一,即所谓“淡雅浓俗”。然而,“淡”也并非完全排斥“俗”,因为在反对矫饰的同时,诗歌语言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变得质朴。比如白居易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13]141,他反对绮靡浮华的诗风,要求诗歌贴近现实生活,其作品也多通俗易懂,这和“淡”的美学标准也是一致的。
“虚实”也是俳论的重要问题之一,“虚”指的是艺术的表现和审美对象的假定性,而“实”指现实生活的立场。日本的“虚实论”主张创作主体与现实之间形成的一种若即若离的审美关系,《幻住庵俳句有耶无耶关》用风筝的例子说明了这个问题:“虚:犹如风筝断线,飘入云中。实:风筝断线,从云中飘落。正:风筝断线,但未飘入云中。”[11]69“寂”的审美内涵所追求的就是这种“虚实相间”艺术表现。中国传统文论的“虚实”观则有所不同。受到道家哲学的“有无相生”观念的影响,中国传统“虚实”观念在文艺上更强调“虚实相生”“虚实互用”,即要求“虚”与“实”的有机结合。参考邓心强的《论中国古代文论中的“虚实”范畴》一文,“实”是真实,是作者充实的人生阅历和学识,也是作品的形象内容;“虚”是虚构,是作者虚怀若谷的胸襟的虚静的心理状态,也是随文本而引发的一系列联想[16]。随着文学审美意识的觉醒,人们也愈加重视作品中虚构的成分,甚至出现了“尚虚贵无”的倾向,“虚处”的落笔往往成为一部作品的亮点所在。中国画中的“留白”与中國画论所追求的“淡美”不谋而合。可以说,“淡”与“虚”有着更紧密的关联。
俳学中的“流行·不易”也涉及到“寂心”,它关注的是生生不息的自然变化之下人们亘古不变的情感和生命体验。从创作内容上看,俳句规定必须含有特定的季语,描写的内容也常常是大自然最微妙的变化。从文辞风格上看,“不易”是亘古不变之句,即符合古典趣味;“流行”则是因时而变,体现时代精神。“流行·不易”的对立统一也是“寂”的精神内涵之一。与“寂”相比,中国古代诗人同样关注到时间变化与人的情感体验,如陆机《文赋》所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13]66;钟嵘也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13]107,可见大自然的变化自古以来就能引起诗人相似的情感体验。而关于“流行”与“变化”的问题,中国诗学也常有涉及。如刘勰的《文心雕龙·通变》就认为“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17]。刘勰强调文学的体制规格必须遵从前人的规范,但文辞风格可以千变万化,这种变与不变显然也是对立统一的。尽管刘勰认为不变的是文学的体制规范,但事实上文学风格也是一脉相承的,“平淡”诗风自古以来便备受推崇,经久不衰,这与“寂”美学所涉及的“流行·不易”也有相似之处。
四、结语
“寂”与“淡”分别是中日美学思想的重要概念之一,从思想渊源上看,都受到老庄哲学与佛教禅宗思想的影响,且都与茶道精神相契合,反映出清净无为、返璞归真的思想;从外在表现上看,“寂”主要表现在听觉和视觉上,是以动衬静的“寂静无声”,也是水墨、烟熏等陈旧色彩,“淡”则主要反映在味觉和视觉上,是“淡而无味”,也是“淡墨轻岚”的朴素色彩,反映在文艺作品中二者有着相似的意象,体现出淡雅、古朴之美和追求事物本真的审美趣味;从内在精神上看,“寂”与“淡”都体现出一种寂然独立、淡泊宁静、自由洒脱的人生态度,在“虚实”“变化”“雅俗”等问题上有着许多共识,也体现出一定的差异,这反映出中日不同的文化精神与民族特色。中国传统美学追求“真善美”的统一,将个人情感与伦理道德紧密相连;而日本传统美学更注重个人的主观感受,因而体现出强烈的生命体验。在“寂”与“淡”的比较中,能互见两国独特的美学思想,这对我们重新梳理中国传统文论,发掘具有中国民族精神的审美范畴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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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邓云依,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硕士研究生。
杨红旗,博士,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论与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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