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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经济、阶层和性别:过度养育的四维探究

来源:公文范文 时间:2023-11-29 09:06:02 推荐访问: 养育 探究 探究性

韩丽丽 田国秀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范围内经济不平等差距增大、社会竞争激烈、教育回报率增加、生育率下降等因素变化增加了教育的价值和意义,关于何为好父母的主流观念和社会规范发生转向,“成就自然培养”的放任养育越来越为人摒弃,“好父母”已经被一些共同构成的“强度”特征所定义,①Lee,Ellie J.,“Living with Risk in the Age of ‘Intensive Motherhood’:Maternal Identity and Infant Feeding,”Health,Risk&Society,vol.10,No.5,2008,pp.467-477.过度养育逐渐成为一种全球性和地方性愈发流行的养育方式。②Gibbs,N.,“The Growing Backlash Against Overparenting”,Belgium:Time Magazine,2009.

过度养育是指父母的实际养育水平超过了子女成长所需的养育需求,它是父母出于提高孩子当前或未来成功的良好意图,通过过度参与、干涉孩子的生活和决策,提供广泛而极端的帮助,保护孩子免受挑战,为其成长减少障碍的一种养育方式。①Segrin C,Woszidlo A,Givertz M,Bauer A,&Taylor Murphy M.,“The Association Between Overparenting,Parentchild Communication,and Entitlement and Adaptive Traits in Adult Children,”Family Relations,vol.61,no.2,2012,pp.237-252.②Segrin,C.,Woszidlo,A.,Givertz,M.,&Montgomery,N.,“Parent and Child Traits Associated with Overparenting,”Journal of Social and Clinical Psychology,vol.32,2013,pp.569-595.与这一养育方式具有相似内涵的术语包括密集养育(intensive parenting)、侵入式养育(invasive parenting)或直升机养育(helicopter parenting)等。过度养育并非一种全新的养育方式,而是传统经典养育方式的某些方面的统合体。③Padilla-Walker,L.M.,&Nelson,L.J.,“Black Hawk down?Establishing Helicopter Parenting as a Distinct Construct from Other Forms of Parental Control During Emerging Adulthood,”Journal of Adolescence,vol.35,2012,pp.1177-1190.心理学家戴安娜·鲍姆林德(Diana Baumrind)、埃莉诺·麦科比(Eleanor Maccoby)和约翰·马丁(Jone Martin)曾把高水平和低水平的反应(热情)和需求(控制)作为养育子女的核心特征,据此特征定义出四种养育方式,即权威型、专断型、放纵型、忽视型,被奉为该领域的圭皋。④Baumrind,D.,“Effects of Authoritative Parental Control on Child Behavior,”Child Development,vol.37,1966,pp.887-907.⑤Maccoby,E.E.,Martin,J.A.,Socialization in the Context of the Family:Parent-child Interaction,In Mussen,P.H.&Hetherington,E.M.,Handbook of Child Psychology:Socialization,Personality,and Social Development(4th ed.).New York,NY:Wiley,1983,pp.1-101.过度养育与上述养育方式具有共同的养育维度,兼具权威型、专断型和放纵型三种养育方式的某些因素,⑥Padilla-Walker,L.M.,&Nelson,L.J.,“Black Hawk down?Establishing Helicopter Parenting as a Distinct Construct from Other Forms of Parental Control During Emerging Adulthood,”Journal of Adolescence,vol.35,2012,pp.1177-1190.赛格林(Segrin,C.)等学者将过度养育的特征归纳为四个方面⑦Segrin C,Woszidlo A,Givertz M,Bauer A,Taylor Murphy M.,“The Association Between Overparenting,Parent-child Communication,and Entitlement and Adaptive Traits in Adult Children,”Family Relations,vol.61,no.2,2012,pp.237-252.:高水平的预期性问题解决(即高度关注影响儿童的潜在风险和未来问题,以及在问题出现或被子女认为是问题之前进行干预的倾向);高水平的建议和情感管理(向儿童提供高水平的建议,并集中管理儿童的情绪);高水平的有形援助(即帮助解决支付账单和提供交通工具等实际问题,以及做日常家务,如做饭和洗衣);低水平的儿童自我导向(即不支持孩子自己解决遇到的问题并独立自主做决定)。

近几十年来,过度养育呈现蔓延态势,引起了中西方媒体和学界的关注,纷纷对过度养育现象给予描述,提供了大量过度养育的实例,这些实例贯穿于子女幼年、小学、中学各学段,甚至延伸至大学。如在美国,最早获得直升机父母称号的是出生于1946—1964年“婴儿潮”的一代人,他们像直升机一样在孩子头顶盘旋,全神贯注于孩子的生活,随时准备提供帮助,⑧Cline,F.,&Fay,J.,Parenting with Love and Logic:Teaching Children Responsibility,Colorado Springs,CO:Pinion Press,1990,pp.23-25.数量庞大的“婴儿潮”父母的养育风尚引领着美国社会养育风气的变化,到20世纪末过度养育在美国已成为一种普遍规范,⑨朱莉·利斯科特-海姆斯:《如何让孩子成年又成人》,彭小华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8页。在一些大学里“直升机父母”的比例高达40%~60%。[10]Somers,P.&Settle,J.,“The Helicopter Parent:Research Toward a Typology,”College and University,vol.86,2010,pp.18-27.在中国,过度养育也开始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11]朱莉·利斯科特-海姆斯:《如何让孩子成年又成人》,彭小华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在社会经济水平和文明程度更高的特大城市尤为突出。[12]刘爽、商成果:《北京城乡家庭孩子的养育模式及其特点》,《人口研究》2013年第6期。

随着时间推移,人们逐渐意识到过度养育方式的弊端所在。自20世纪90年代起,出于对被过度养育一代的担忧,美国开始展开对过度养育的系统性研究和批判,并于近年发起了一场“反过度养育”的革命。[13]朱莉·利斯科特-海姆斯:《如何让孩子成年又成人》,彭小华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31页。学界的研究也陆续揭示出过度养育对儿童福祉的负面影响,如抑郁、焦虑和感知压力增加,生活满意度和自我接受度降低等,①LeMoyne,T.,&Buchanan,T.,“Does ‘Hovering’Matter?Helicopter Parenting and Its Effect on Well-being,”Sociological Spectrum,vol.31,2011,pp.399-418.②Segrin,C.,Woszidlo,A.,Givertz,M.,Bauer,A.,&Murphy,M.T.,“The Association Between Overparenting,Parent-child Communication,and Entitlement and Adaptive Traits in Adult Children,”Family Relations,vol.61,no.2,2012,pp.237-252.③Segrin,C.,Woszidlo,A.,Givertz,M.,&Montgomery,N.,“Parent and Child Traits Associated with Overparenting,”Journal of Social and Clinical Psychology,vol.32,2013,pp.569-595.因为父母控制程度高,自主性授予程度低,剥夺了子女的生存权和独立面对世界的勇气和能力,无助于子女的长远发展,④Locke,J.Y.,Too Much of a Good Thing?An Investigation into Overparenting,Doctoral Dissertation of Queensland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2014.⑤Le Moyne,T.,&Buchanan,T.,“Does ‘Hovering’Matter?Helicopter Parenting and Its Effect on Well-being”.Sociological Spectrum,vol.31,2011,pp.399-418.同时也使父母深陷焦虑与压力中。

要扭转过度养育的泛化趋势及其所带来的不利影响,需把握该养育方式背后的驱动力及影响因素,为后续引导家庭理性养育孩子奠定基础。然而,目前学界关于过度养育这一主题的学术研究还很薄弱⑥Somers,P.,&Settle,J.,“The Helicopter Parent:Research toward a Typology,”College and University,vol.86,2010,pp.18-27.,而且以西方学者为主导的心理学微观视角的研究主要探究的是特定的教养方式是如何影响孩子发展的,难以解释如此复杂的育儿取向的转变。因为过度养育反映的不只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单向度关系,还蕴含着父母子女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多重关系。只有将过度养育置于社会环境的整体视野之中,才可以敏锐地洞察整个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发展变迁是如何投射在家庭养育中的。家庭养育方式从放任松散到过度密集的变化与20世纪中期以来的社会剧烈发展变迁相伴随,是区域内文化传承、经济不平等差距增大、社会各阶层分化、家庭性别角色分工固化等诸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基于此,本文尝试从文化、经济、阶层、性别等四个维度对过度养育进行多维审视,探索父母选择过度养育方式背后的社会根源及驱动影响因素,呈现过度养育的共时性特征和历时性变化。多重维度的探讨有利于拓展过度养育认识的新视域,同时也为在实践中矫正过度养育、探索适切的养育方式提供些许启示。

父母养育方式会受到文化的影响,包括文化价值和信仰系统等。⑦Harrison,A.O.,Wilson,M.N.,Pine,C.J.,Chan,S.Q.,&Buriel,R.,“Family Ecologies of Ethnic Minority Children,”Child Development,vol.61,1990,pp.347-362.文化是意义之网,反映社会结构的内在性,是人们在无意识状态下自愿做出反应的社会力量,⑧周怡:《强范式与弱范式:文化社会学的双视角——解读J.C.亚历山大的文化观》,《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6期。它以认知内嵌的方式对父母养育方式发挥影响作用,决定在特定的环境下什么样的养育行为是得到社会允许和肯定的。由于父母参与的社会规范及其对儿童的影响因文化而异,⑨McElhaney,K.B.,&Allen,J.P.,Sociocultural Perspectives on Adolescent Autonomy,In P.Kerig,M.Shulz,&S.T.Hauser(Eds.),Adolescence and Beyon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p.161-176.过度养育在不同文化环境下所表现出来的强度、形态、实践结果各异,“没有普遍的统一性”。[10]Shweder,R.,&Sullivan,M.,“Cultural Psychology:Who Needs It?”Annual Review of Psychology,vol.44,1993,pp.497-523.

首先,在集体主义文化环境中,过度养育现象更为凸显,即与那些来自个人主义文化背景的父母相比,来自集体主义文化情境中的父母表现出更高水平的过度养育倾向。[11]Bradley-Geist,C.J.,&Olson-Buchanan,B.J.,“Helicopterparents:An Examination of the Correlates of Overparenting of College Students,”Education Training,vol.56,no.4,2014,pp.314-328.如在阿拉伯-以色列的集体文化中,过度养育现象高于犹太-以色列文化,过度养育行为的四个维度(预期性问题解决、建议和情感管理、有形援助、更少的儿童自我)在阿拉伯-以色列家庭中更为突出。①Scharf M.Rousseau S.&Bsoul,S.,“Overparenting and Young Adults’Interpersonal Sensitivity:Cultural and Parental Gender-Related Diversity”,Journal of Child Family Study,vol.26,2017,pp.1356-1364.其次,不同文化场域下过度养育的特征结构有所不同,在集体主义文化中过度养育中的侵入性和控制性特征尤为突出,如亚洲父母对孩子的学业控制、参与和西方父母形成明显的对比,亚洲父母通常表现为高度控制和限制,试图干涉孩子的思想、感情和行为,高度参与孩子的学业生活,②Chao,R.K.,“Beyond Parental Control and Authoritarian Parenting Style:Understanding Chinese Parenting Through the Cultural Notion of Training,”Child Development,vol.65,1994,pp.1111-1119.提醒孩子知晓父母所做的牺牲,要求孩子服从权威(即孝顺),并将孩子和其他人的成就对比来给子女压力,视孩子的成功为一种家庭荣誉,③Kim,E.,&Hong,S.,“First Generation Korean American Parents’Perceptions of Discipline,”Journal of Professional Nursing,vol.23,no.10,2007,pp.60-68.④Chao,R.K.,“The Parenting of Immigrant Chinese and European American Mothers:Relations Between Parenting Styles,Socialization Goals,and Parental Practices,”Journal of Applied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vol.21,2000,pp.233-248.这与欧美强调儿童自尊和个人成长重要性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比。⑤Chao,R.K.,&Tseng,V.,Parenting of Asians,In M.H.Bornstein(Ed.),Handbook of Parenting,Mahwah,NJ:Erlbaum,2002,pp.59-93.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集体主义文化强调代际的关联性和相互依存性,子女更依赖父母的指导和支持,父母会更多介入干预子女的生活。相比之下,西方的个人主义文化优先考虑个体性和自主性,重视人的独立和隐私,⑥Rudy,D.,&Grusec,J.E.,“Correlates of Authoritarian Parenting in Individualist and Collectivist Cultures and Implications for Understanding the Transmission of Values,”Journal of Cross-Cultural Psychology,vol.32,no.2,2001,pp.202-212.父母更有可能给孩子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尽管父母可能有不同的偏好或需面对某些风险。⑦Miri Scharf,Sofie Rousseau,Sujood Bsoul,“Overparenting and Young Adults’Interpersonal Sensitivity:Cultural and Parental Gender-Related Diversity,”Journal of Child Family Study,vol.26,2017,pp.1356-1364.因此,根据人与环境匹配理论,⑧Edwards,J.R.,Caplan,R.D.,&Van Harrison,R.,Personenvironment Fit Theory:Conceptual Foundations,Empirical Evidence,and Directions for Future Research,In C.L.Cooper(Ed.),Theories of Organizational Stre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p.28-67.在重视相互依存的环境中,在高度参与和相互依赖更为普遍和得到社会认可的环境中,过度养育会更常见,更可能成为一种规范。⑨Miri Scharf,Sofie Rousseau,Sujood Bsoul,“Overparenting and Young Adults’Interpersonal Sensitivity:Cultural and Parental Gender-Related Diversity,”Journal of Child Family Study,vol.26,2017,pp.1356-1364.

在中国,父母对孩子的过度养育已成为一个普遍现象,[10]朱莉·利斯科特-海姆斯:《如何让孩子成年又成人》,彭小华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从文化维度来审视,过度养育现象的兴起与中国传统文化对学业成就和家庭义务的强调是一致的,并与育儿文化的变迁相契合,具体体现为:

首先,望子成龙的传统文化心理。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教育和学业成就受到极高的尊重。中国几千年来以儒家文化为主流,崇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而优则仕”等观念,一直以来中国传统文化对子女抱有较高的教养期待,并认为父母对子女的发展及成就负有重要责任。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过去父母受限于自身文化水平、经济条件等因素,助力子女力不从心,但随着“80后”一代文化水平的提高和经济条件的改善,父母助力子女的愿望终于从可能转变成为现实。[11]韩伏彬、董建梅:《中美高校直升机父母过度参与行为比较》,《世界教育信息》2008年第11期。他们愿意付出巨大的努力来支持、引导子女走向学业成功,择园、择校、择居成为子女养育中的标志性行为;[12]刘爽、商成果:《北京城乡家庭孩子的养育模式及其特点》,《人口研究》2013年第6期。而子女受儒家“孝道”思想的影响,也把在学业上取得成功看作是实现其对父母责任的重要途径。

其次,面子文化。面子是中国人最重要的文化心理之一,在面子文化里个人的价值感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他人的尊重,是由他人对自己是否满足社会期望的判断来决定的。[13]Kim,Y.H.,&Cohen,D.,“Information,Perspective,and Judgments About the Self in Face and Dignity Cultures,”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ical Bulletin,vol.36,2010,pp.537-550.这种面子文化提高了父母把自身价值建立在孩子成就上的倾向,父母把自己奉献给孩子,孩子对社会期望的满足反映了父母养育的成功。①Chao,R.K.,“Beyond Parental Control and Authoritarian Parenting Style:Understanding Chinese Parenting Through the Cultural Notion of Training,”Child Development,vol.65,1994,pp.1111-1119.为防止失败丢面子,父母尤为看重孩子的表现,进而会加剧对孩子的养育投入,甚至会强迫孩子遵守指令,②Florrie Fei-Yin Ng,Eva M.Pomerantz,Ciping Deng,“Why Are Chinese Mothers More Controlling than American Mothers?My Child Is My Report Card,”Child Development,2014,vol.85,no.1,2014,pp.355-369.“因为中国父母相信他们知道什么对孩子最有利”。③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6页。

最后,育儿文化的变迁强化了父母的过度养育行为。40余年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以及少生优教育子观念的普及改变了中国家庭的养育方式。因为生育子女的数量限制,孩子从一出生就成为整个家庭关注的中心和未来的寄托,是名副其实的家庭“核心”,这些变化改变了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投资策略,④林晓珊:《“购买希望”:城镇家庭中的儿童教育消费》,《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4期。尽其所能成为父母的普遍选择。正如加里·贝克尔的数量-质量理论所言,限制生育的政策导致家庭把时间、金钱和精力集中到一个孩子身上。⑤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73-274页。虽然现在生育政策逐渐放开,但因生育的迟滞效应,现在很多中国家庭依旧是一个孩子,这些孩子吸纳着父母和祖辈更多的精力与资源。

如上所述,文化差异是理解父母过度养育的重要环境因素,但仅仅关注文化差异不足以理解,为何西方个体主义文化情境中(如美国和英国)的父母们也在过度养育的路上越走越远?不同文化背景差异之下,为何东西方国家的过度养育趋向愈加趋同?以美国学者马赛厄斯·德普克和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为代表的学者关注到当前高强度育儿背后的经济因素的驱动。

在《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这部著作中,作者马赛厄斯·德普克和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运用经济理论,整合和阐释了来自多个学科的大量证据,研究了经济激励和约束如何影响不同国家的育儿习俗,发现大多数父母选择的育儿方式虽然最初看起来是当地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但更多取决于现今的社会经济环境。经济不平等的加剧导致了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的养育方式在近几十年来变得更为密集化。也就是说,经济不平等是当前各国父母选择更密集养育方式的关键因素。⑥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02页。

20世纪80年代是西方国家经济发展上的转折时期。随着二战后经济的快速发展,世界各国的经济不平等在20世纪70年代降到谷底,但70年代晚期随着保守主义思潮抬头,20世纪80年代以来经济不平等又出现急剧上升,尤其是美国和英国,从1974年至2014年,两国就业人群中最富裕和最贫穷的10%的总收入份额之比不断增大,美国从9.1上升到18.9,英国从6.6增加到11.2。⑦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76页。这种经济不平等随着时间的推移反映到了育儿强度的变化中,⑧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37页。在不平等程度上升较快的国家(如美国、中国等),父母更倾向于过度养育,在收入分布变得更为平均的国家(如北欧国家),父母倾向于放任养育。马赛厄斯·德普克和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将收入不平等(收入分布的90分位点与10分位点的比率)与OECD国家和地区中采取不同养育方式的父母的比例进行对比分析,发现在不同国家和地区随着不平等程度的变化,选择权威、放任、专断等不同养育方式的父母的比例关系存在差异,不同养育方式的受欢迎程度与国家内部不平等程度的变化是一致的。与高不平等程度相对应,更多家长采用权威型教养方式(如美国从1995年到2011年权威型教养方式普及度从39%上升到53%),更高比例的专断型父母出现(如英国“直升机育儿”的人气从20世纪90年代起高速增长),而放任型养育方式的受欢迎程度呈下降趋势。①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2-123页。在控制国家层面因素的情况下,研究者对生活在同一国家的父母进行比较后也发现类似的结果,即当一个国家变得更不平等时,具有相同经济特征的父母的选择更倾向于权威型,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更为专断。②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24-125页。因为过度养育是权威型、专断型养育的结合体,经济不平等使得权威型和专断型的父母所占比例不断增加,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经济不平等对过度养育有提升影响作用,而这种影响无论是对相同还是不同国家的父母的影响方向都是一致的。

经济不平等之所以会重塑父母的养育方式,导致密集养育方式愈加流行,是因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收入不平等的激增很大部分源于教育回报率的上升,③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77页。这使得不同教育层次劳动者的收入呈现巨大差异。所谓教育回报率,是指受教育年限对工资收入的影响。在很多市场转型国家,随着教育的扩张,教育收益率表现出持续上升的趋势,如中国在1978年每增加一年教育带来2%的收入增长,1985年这一比例为3.5%,1990年为4.5%,1995年为5.5%,2000年为6.6%,2005年为7.7%。④方长春:《教育扩张是否影响了教育收益率:基于中国城镇数据的HLM分析》,《教育研究》2019年第1期。在市场经济成熟的发达国家也呈现出同样的趋势。在英国和美国,20世纪70年代初接受过研究生教育和大学教育的两群体平均工资大致相同,而到2009年,拥有研究生学历的人其平均收入比大学毕业生多了三分之一,比高中毕业生多136%。⑤Lindley,J.&Machin,S.,Rising Wage Inequality and Postgraduate Education,Discussion Paper no.1075,London,UK:Centre for Economic Performance,2011.根据信号理论,虽然教育水平(文凭)不一定反映人们的生产能力或实际技能,但它可作为一种显示受教育者可能具备某些才能或潜在能力的信号而展示给雇主。⑥Spence M.,“Job Market Signaling,”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vol.3,1973.也正因为如此,随着教育的扩张和高层次文凭持有者的增加,雇主也会倾向于聘用更高层次文凭持有者,同时高校“出身”也成为雇主十分看重的因素,顶级招聘也越来越倾向于从排名最靠前的高校中开始。⑦李骏:《中国高学历劳动者的教育匹配与收入回报》,《社会》2016年第3期。⑧劳伦·A.里韦拉:《出身:不平等的选拔与精英的自我复制》,江涛、李敏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5-46页。借此,高层次文凭持有者可以获得更多进入主要劳动力市场的机会,从而获得更高的教育收益,其结果是改变了不同文凭持有者在进入劳动力市场时的相对位置。⑨方长春:《教育扩张是否影响了教育收益率:基于中国城镇数据的HLM分析》,《教育研究》2019年第1期。

父母的教养方式取决于孩子的经济前景,教育回报率的上升使得不同教育层次的劳动者的收入呈现巨大差异,这一发展趋势加剧了育儿的重要性和利害关系,影响了父母教养方式的选择。因为担心孩子成年后因教育不足成为经济不稳定、遭遇剥削或就业不足的受害者,父母不再放任孩子的教育,[10]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37页。开始竞相争夺教育阶梯顶端的位置,卷入名校录取的产业链条,从课外辅导到面试培训,从家庭教师到咨询顾问,“父母干预的强度随着教育的经济利益的增大而增加”。[11]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31页。这在一定意义上说明,在收入差距日益拉大、教育回报率不断上升的经济环境下,过度养育是父母助力孩子提升未来经济竞争力所做出的应对策略。

社会阶层影响父母养育方式的选择,因为不同阶层的父母在定义自己在孩子生活中的角色以及他们自己如何看待童年的本质上是不同的,不同的社会阶层各自有独特的养育逻辑。过度养育被视为一种与中产阶层群体相关的现象,带有明显的中产阶层烙印。虽然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经济不平等加剧增加了育儿的利害关系,使得所有社会阶层的父母都有向过度密集型养育方式转变的趋势,①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43页。但这种趋势对不同阶层父母的影响程度是不同的,其中中产阶层受此影响最大,②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68页。过度养育现象尤为突出,且已根深蒂固。③朱莉·利斯科特-海姆斯:《如何让孩子成年又成人》,彭小华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9页。中产阶层推崇过度养育模式,把更多地参与孩子生活视为标准的养育方式,成为过度养育的主力军,究其原因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

首先,中产阶层父母有过度养育的强烈动机。中产阶层居于社会顶层与底层之间,特殊的阶层语境使他们对阶层差异有着更为清晰的认知,有着更为强烈的忧患意识,加剧了其对代际向下流动的忧虑。教育是中产阶层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社会地位投资方式,他们普遍接受“自我选择”和自己负责的“家长主义”的教养理念,即教育是依靠家长的财富和意愿而非孩子的能力和努力的行为,④金一虹、杨笛:《教育“拼妈”:“家长主义”的盛行与母职再造》,《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2期。尤为注重在制度化教育中获得成功。布迪厄将制度化教育称为“主导教育行动”(dominant pedagogic action),他认为社会中不同的阶层和群体都有各自的教育行动,各种教育行动的地位和价值取决于它们与“主导教育行动”的关系,与“主导教育行动”越是接近,其价值也就越高,⑤Bourdieu,Pierre &Jean-Claude Passeron,Reproduction in Education:Society and Culture,London:Sage,1977.而过度养育强调密集投资和养育,父母竭尽所能帮助孩子激活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期待能给子女带来可利用的发展机会及成功结果等收益,这种养育方式与主流教育有很高的兼容性和一致性,进而成为对痴迷教育成功的中产阶层家庭的“宠儿”。因此中产阶层有更强的动力来进行密集投资和养育,这是中产阶层管理未来、应对不确定性的一种方式。

其次,中产阶层有进行过度养育的能力和资本。养育密集化会使父母在子女身上投入的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上升,过度养育成为一种相对“耗财、耗时、费力”的养育实践,隐含着金钱、可支配时间等门槛和约束,需要父母具备相应的物质基础、教育文化水平以及时间资源。一方面,就经济投入而言,教育消费的市场化导致家庭承担着越来越多的教育支出,而中产阶层父母具有较强的经济资本优势,使其有能力为孩子的教育投入更多金钱,包括争取进入优质学校和采用市场提供的教育服务。贝克尔曾指出,要提高孩子的质量就必须增加对孩子的支出,所谓优质的孩子就是花费更多金钱的孩子,⑥Becker,G.An Economic Analysis of Fertility,In Demographic and Economic Change in Developed Counties,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ed.),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0,p.211.这些道理已为中产阶层父母所熟知,他们愿意也有实力为此买单,⑦林晓珊:《“购买希望”:城镇家庭中的儿童教育消费》,《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4期。这种经济投入让低收入劳动者难以企及。另一方面,就时间投入而言,中产阶层父母会积极参与孩子成长,把陪伴孩子当成家里的大事,在孩子身上投入更多的时间进行密集的“协调培养”。⑧安妮特·拉鲁:《不平等的童年:阶级、种族与家庭生活》,张旭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因为中产阶层不仅拥有较高的经济收入,而且因夫妻双方分担抚养孩子的任务,拥有更多的时间,他们重视这种无形但重要的时间投资,陪伴孩子成为其家庭生活中的一项新伦理,而这对于没有接受过太多教育、从事体力劳动、迫于生活多艰的低收入父母来说是不现实的。相关研究也表明,从20世纪80年代起,与密集养育方式的愈加普及相对应,美国父母的育儿时间开始上升,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父母与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父母之间的育儿时间差距越来越大,从2005年至2015年的10年时间里,高学历父母每周花在孩子身上的时间比低学历父母要多2个小时左右,①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45页。以父母和子女共进晚餐这一测量指标为例,从1978年到2005年,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层父母与孩子一起吃晚餐、开展家庭对话的比例总体上高于高中以下教育程度的父母,且这一差距从20世纪90年代起陡然增大。②罗伯特·帕特南:《我们的孩子》,田雷、宋昕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40页。

过度养育不仅是阶层化的,也是高度性别化的。过度养育的性别化趋势主要表现为,与父亲相比,母亲的过度养育行为更为常见,过度养育程度更高。③Rousseau,S.,Scharf,M.,“IWill Guide You:The Indirect Link Between Overparenting and Young Adults’Adjustment,”Psychiatry Research,vol.228,2015,pp.826-834.

性别角色理论指出,父亲和母亲在家庭中扮演不同的角色,这可能影响他们的养育方式,④Eagly,A.H.,Wood,W.,“The Origins of Sex Differences in Human Behavior:Evolved Dispositions Versus Social Roles,”American Psychology,vol.54,1999,pp.408-423.因女性在生育和养育子女中所承担的生理角色,母亲通常会更多地与子女在一起,更多地参与子女的日常生活。虽然在现代社会,新的社会性别关系重塑了女性和男性对子女的照料责任,然而子女照料责任仍根深蒂固地与母亲身份天然联系在一起,越来越多的母亲正在成为过度养育的高发人群。

学者莎伦·海斯根据几十年来母职建构的变化提出了“密集母职”(intensive mothering)概念。作为现代母性的主导话语,⑤Hays,S.,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Motherhood,New Haven,CT:Yale University Press,1996.密集母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过度养育中的母亲主导趋势,其信条包括:母亲是孩子最理想的照顾者,应以孩子身心利益最大化为目标,全身心投入照顾孩子,等等。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在北美社会,密集母职逐渐成为占据主流的母职意识形态,如在美国,以母亲为主导的密集育儿方式被视为育儿的主要方式。⑥Arendell,Terry,“Conceiving and Investigating Motherhood:The Decade’s Scholarship,”Journal of Marriage and the Family,vol.62,no.11,2000.除北美外,东亚国家的研究也有同样的发现,如近些年来,日本母亲开始代替父亲掌控了家长权,作为孩子培养、教育的承担者在舞台亮相,并成为学校教育的有力帮手。⑦贺晓星:《作为方法的家庭:教育研究的新视角》,《教育学术月刊》2014年第1期。在中国,母职责任也呈现陡增趋势,母亲们操盘孩子的学业发展规划且承担主要的社会性抚育职责,出现了“家庭教育的母职中心化”⑧安超:《科学浪潮与养育焦虑:家庭教育的母职中心化和儿童的命运》,《少年儿童研究》2020年第3期。“教育拼妈”⑨金一虹、杨笛:《教育“拼妈”:“家长主义”的盛行与母职再造》,《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2期。“母职经纪人”[10]杨可:《母职的经纪人化:教育市场化背景下的母职变迁》,《妇女研究论丛》2018年第2期。等现象。这种在许多国家和地区不断扩展的密集母职趋势,其特征主要体现为四个方面:[11]Arendell,Terry,“Conceiving and Investigating Motherhood:The Decade’s Scholarship,”Journal of Marriage and the Family,vol.62,no.11,2000,p.1194.

首先,母亲责任不可替代(exclusive)。密集母职意味着母亲在促进孩子发展的能力方面是独一无二的。随着社会发展和教育竞争加剧,养育孩子成为一项耗费巨大的工作,为人父母愈发具有挑战性,但子女养育的压力在父母之间并非平均分担,母亲要承担更为主导的角色,责任尤为凸显。由来已久的传统性别意识形态并未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变迁而淡化,而且由于母亲在为人父母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技能,[12]Miriam Liss,Holly H.Schiffrin,Virginia H.Mackintosh,Haley Miles-McLean,Mindy J.,“Erchull.Development and Validation of a Quantitative Measure of Intensive Parenting Attitudes,”Journal Child Family Study,vol.22,2013,pp.621-636.在大多数家庭中母亲依然是核心养育者。母亲,特别是中产阶层母亲更可能受到密集母职话语的影响,进而履行“好妈妈”的文化规范和期待。①陈蒙:《城市中产阶层女性的理想母职叙事:一项基于上海家庭的质性研究》,《妇女研究论丛》2018年第2期。她们通过自身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积累来辅助对孩子的培养,包括吸收新知、建立人脉、统筹规划孩子活动等,被视为担负所有育儿任务和期待的重要家长。与之相对应,父亲虽然也承担家庭责任,负责提供养家的经济资本,但在养育实践中经常扮演的是象征性角色,②安妮特·拉鲁:《家庭优势:社会阶层与家长参与》,吴重涵、熊苏春、张俊译,江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06页。难以提供孩子所需要的充足的日常照顾。

其次,以孩子为中心(wholly child-centered)。在不断增加的养育压力下,即使众多女性进入职场,但在家庭领域仍然保留着传统的性别身份,在职场中她们倾向的是“工作”而非“事业”,抚育孩子才是她们生活的重心。在职业者和母亲两种角色之间面临时间资源和精力的争夺时,这些母亲通常会牺牲自身的职业发展。此外,因对孩子的需求很敏感,母亲们会使用确保持续关注和刺激所需的强化方法,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孩子免受危险世界的伤害,确保促进儿童智力、社会和情感发展的最佳结果。最终,这些以孩子为中心的母亲可能要承受“母职惩罚”,③Jia Nan,Xiao-yuan Dong,“Economic Transition and the Motherhood Wage Penalty in Urban China:Investigation Using Panel Data,”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vol.7,2012,pp.819-843.即对孩子过度投入导致其职业发展受阻,包括丧失职业发展机会、无法满足工作期待,甚至主动或被动退出劳动力市场。

再次,情感卷入(emotion-involving)。在密集母职的主流文化意识形态影响下,许多母亲认为提供高密度的养育是成为好母亲的标准所在,她们经常将保护、关心和为孩子感到自豪的“好母亲”与“不称职的母亲”进行对比,④Guendouzi,J.,“I Feel Quite Organized This Morning:How Mothering is Achieved Through Talk,”Sexualities,Evolution,&Gender,vol.7,2005,pp.17-35.进而对自身提出更高的养育标准和要求,包括减少人际交往、放弃个人爱好、降低职业抱负,努力满足孩子需求,把孩子的未来发展置于自身幸福之上。许多职业母亲经常心怀内疚,⑤Guendouzi,J.,“The Guilt Thing:Balancing Professional and Domestic Roles,”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vol.68,2006,pp.901-909.担心陪伴不够、投入不够会让孩子承受心理伤害和学业惩罚,进而产生失职感和负罪感。⑥杨可:《母职的经纪人化:教育市场化背景下的母职变迁》,《妇女研究论丛》2018年第2期。正是因为过于强烈的母性意识使得母亲们对孩子有更多的情感卷入,同时也因此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母亲们焦虑、抑郁增加,生活满意度下降。⑦Sutherland,J.,“Mothering,Guilt,and Shame,”Sociology Compass,vol.4,2010,pp.310-321.⑧Rizzo,K.M.,Schiffrin,H.H.,&Liss,M.,“Insight into the Parenthood Paradox:Mental Health Outcomes of Intensive Mothering,”Journal of Child and Family Studies,vol.22,2013,pp.614-620.

最后,时间消耗(time-consuming)。当过度养育成为社会发展趋势,社会对“理想母亲”的期待逐渐超越传统性别分工所指向的体力密集照顾责任,还要高度介入子女的教育,这对母亲的时间投入提出了更高要求。为最大限度地参与到子女教育成长过程中,母亲会花更多时间与孩子在一起。根据美国学者2012年的一项调查,尽管母亲的就业率不断增加,但从1975年到2010年母亲们用于陪伴孩子的时间几乎翻了一倍,⑨Damaske,Sarah,“Work,Family and Accounts of Mothers’Lives Using Discourse to Navigate Intensive Mothering Ideals,”Sociology Compass,vol.7,no.6,2013,p.436.尤其在20世纪80年代大学教育溢价增加后,那些受过大学教育的美国母亲照顾子女的时间大幅增加。[10]马赛厄斯·德普克、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爱、金钱和孩子:育儿经济学》,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0页。在中国城镇地区的双职工家庭中,母亲照料孩子生活、辅导孩子功课的时间投入也远高于父亲。[11]佟新、刘爱玉:《城镇双职工家庭夫妻合作型家务劳动模式:基于2010年中国第三期妇女地位调查》,《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6期。

综上所述,文化、经济、阶层、性别等因素是过度养育形成及发展的重要形塑力量,从文化和经济变迁中寻找逻辑,从阶层视角和家庭性别分工中探索踪迹,过度养育的发展变得有迹可循。过度养育的四维探究不但可为过度养育的形成发展提供有价值的解释,也为本土化的过度养育研究和服务介入提供深度讨论和反思的可能性。

(一)结论:过度养育的四重形塑力量及其重叠

过度养育的出现与发展是多重社会因素作用的结果,本文将其归结为四点,并分别讨论其对过度养育形成及发展的影响。我们的基本结论是:

首先,宏观层面的文化积淀及变迁在塑造父母的养育生态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为过度养育行为提供了文化模式上的规范。受文化价值观、信仰系统、社会规范等因素的影响,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过度养育程度及具体结构特征存在差异。其次,经济发展不平等的加剧是过度养育的重要推动力量,置身于收入差距日益拉大、教育回报率不断上升的经济环境中,过度养育是父母助力子女提升未来经济竞争力所选择的应对策略。再次,伴随着社会发展、阶层分化,中产阶层成为过度养育的主力军,他们有着强烈的动机、能力和资本,过度养育成为其维护阶层地位、利益的重要方式和手段,进而使得过度养育带有明显的中产阶层烙印。最后,社会性别角色分工及其性别期望,增加了母亲遵守规范、提供养育服务的可能性,与父亲相比,母亲更容易成为过度养育的高发人群,过度养育背后体现了母亲在双重角色压力与性别规范间的选择与困境。

此外需注意的是,四重形塑力量对过度养育的推动影响并非是孤立的,不同因素彼此之间也存在一定的关联重叠,共同作用于过度养育,未来仍需进行更深入的描述和分析。如文化因素与性别因素对过度养育存在着交织影响作用,正如社会性别理论(gender theory)所指出的,一系列特定的文化价值和信仰所构成的性别文化规范了两性角色,在儿童照料的提供者上,文化信仰强调母亲的重要意义,产生出强烈的性别规范性信念,增加了母亲遵守规范、提供照料服务的可能性。①吴帆、牛劭君:《儿童照料背后的逻辑与博弈:三个理论视阈的诠释》,《山东社会科学》2019年第10期。

(二)启示:中国文化背景下的过度养育研究与实践

本文对中国文化背景下过度养育的研究及实践引领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随着中国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广大父母的养育观念和方式也在发生着显著的变化,过度养育渐成趋势,尤其在大中城市、中上阶层家庭尤为凸显。上述四重维度的分析对中国过度养育趋势的发展具有一定的解释力,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经济收入差距的拉大、中产阶层崛起、密集母职基本符合中国的实际情况。然而,过度养育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现象,因文化、社会发展情境的特殊性,研究转型期中国父母的过度养育现象时,将会遭遇复杂性挑战,需深入挖掘一些核心、独特的本土化因素,如独生子女政策实施及育儿文化的变迁、中产阶层对子女教育的集体焦虑等,这将成为本土化过度养育理论进一步研究深化的重要方向。

此外,从实践方面来看,如何摆脱过度养育陷阱,更适度、更理智地养育孩子,父母们迫切地需要智慧引领。然而当前本土化实证研究较为薄弱,仅有两项基于香港地区样本的研究,初步探索验证了中国父母过度养育的因素结构,②Janet T.Y.Leung,Daniel T.L.,“Shek.Validation of the Perceived Chinese Overparenting Scale in Emerging Adults in Hong Kong,”Journal of Child Family Study,vol.27,2018,pp.103-117.③Janet T.Y.Leung,Daniel T.L.Shek,“Hierarchical Factor Analysis and Factorial Invariance of the Chinese Overparenting Scale,”Frontiers in Psychology,vol.10,2019,p.1873.未来需加强对中国文化背景下过度养育的内涵结构、影响因素、作用机制及后果的研究,这将对过度养育的测量分析、政策支持、服务引导的推进大有裨益,有利于家庭服务实践者识别过度养育的家庭,推进父母教育计划和家庭支持服务的设计,并在家庭压力和冲突出现之前提供及时的干预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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