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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何尝无理”——李梦阳诗学观的一个侧面

来源:公文范文 时间:2023-11-29 09:12:02 推荐访问: 侧面 无理 诗学

卜音安子

李梦阳作为明代正德、弘治年间复古运动的领袖人物,对明代诗学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以往学者对李梦阳“尺寸古法”造成的诗歌模拟之弊多有指责,同时期何景明称“空同子刻意古范,铸形宿镆,而独守尺寸”①何景明:《何大复先生集》卷三十二,《明别集丛刊》第2辑第17册,黄山书社2015年版,第258页。,落得“古人影子耳”;其后钱谦益谓李梦阳“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之间,如婴儿之学语,如桐子之洛诵,字则字,句则句,篇则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②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11页。,四库馆臣俱承其说。至近人陈独秀,依然对包括李梦阳在内的前七子予以猛烈的批评:“七子之诗,刻意模古,直谓抄袭可也”,“直无一字存在之价值”。③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等:《新青年》,中国书店2012年版,第186页。可见,对李梦阳诗歌理论及诗学创作,指责者多而称赞者少。然而,从20世纪30年代起,学者们看到前七子倡导的复古运动于诗学历程中扶衰起弊作用及文体变革之进步意义,稍加客观地分析了李梦阳诗学功绩。20世纪80年代,章培恒从李梦阳诗论中主“情”观及“真诗在民间”观出发,认为“李梦阳的文学思想与晚明文学新思想是有密切联系的”①章培恒:《李梦阳与晚明文学新思潮》,《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3期。,陈建华认为李梦阳是晚明文学的先驱。②陈建华:《晚明文学的先驱——李梦阳》,《学术月刊》1986年第8期。对李梦阳诗歌的评价至此达到顶峰,然而在学界呼吁抛却文学史价值的同时,也应重视时代对其诗论革新的限制与消磨。从李梦阳诗论及其作品中,尤其是从李梦阳于嘉靖四年(1525)评点杨一清诗集《石淙诗稿》的评语中可以发现,李梦阳的诗学观与以王阳明心学为基础的晚明诗学观完全不同,其思想基础为程朱理学,其诗学理论和诗歌创作均是在此基础上构建而成。

“诗何尝无理”源出李梦阳《缶音序》,其云:

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有诗矣。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为诗耶?今人作性气诗,辄自贤于“穿花蛱蝶”、“点水蜻蜓”等句,此何异痴人说梦也?即以理言,则所谓“深深”、“款款”者何物耶?《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又何说也?③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94页。

这段话常被引用作为李梦阳反理学的依据。其实不然。李梦阳作此论述的目的在于指责宋人作诗“主理作理语”而致使诗歌完全丧失审美功能,尤其是使诗歌“词艰涩,不香色流动,如入神庙坐土木骸,即冠服与人”④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94页。的黄庭坚、陈师道等江西诗派诗人,丝毫未有反理学倾向。相反,恰恰是作为与作者论述旨归不相关的“诗何尝无理”,不自觉地流露出诗歌可以具备讲道说理因素。

李梦阳再一次强调“诗何尝无理”,是在嘉靖四年评点杨一清诗集《石淙诗稿》中:

《席上用韵赠何生》:老去忘机不羡鱼,病来寻乐未容徐。三千里外初停棹,四十年前此卜居。掬水有源真活活,野情随地自与与。何郎亦是清狂客,座上诗成解起予。梦阳曰:诗何尝无理。此篇飞跃卓如,而不涉头巾者,化于理也。⑤杨一清:《石淙诗稿》卷十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07页。

杨一清诗学取径较宽,在《阅陈简斋诗集》一诗中探讨师法对象,称“诗到晚唐人已厌,末流谁谴又西昆。简斋故出坡翁派,蹊径真超老杜门”⑥杨一清:《石淙诗稿》卷九,《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67页。。朱彝尊认为:“邃庵古诗原本韩、苏,近体一以陈简斋、陆放翁为师。”⑦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69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页。清代昆明教谕乐恒《石淙诗钞后序》概括杨诗特点为:“五古冲雅恬适,居然五柳家风;余则雄浑博大,直趋老杜门庭,间有推阐太尽类宋人者,而无非书写性情,本天地自然之音,以合于温柔敦厚之旨,既不失‘三百篇’之遗而堪垂不朽矣”⑧杨一清:《石淙诗钞·石淙诗钞后序》,《明别集丛刊》第一辑第69册,黄山书社2015年版,第417页。。可见在对宋诗的师法上,杨一清以苏轼、陈与义、陆游等人为师,对宋诗几乎全盘接受,包括富有哲思、理趣的诗歌及推阐说教的性气诗。推崇唐调“杜格”的李梦阳,委婉批评杨一清诗歌中的宋调诗:“唐宋调杂,今古格混,瑜瑕靡掩,轨步罔一,然所谓千虑一失者也。一代名笔,后必有知子云者。”⑨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三,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935页。然而在具体的评点实践中,李梦阳却对杨一清诗歌中理学意味浓厚的诗多次好评:

《八月十六日马豸史刘尚宝过城南园池赏月用所示中秋夜诗韵二首》(其二):不是冰轮还易缺,嫦娥亦是恶盈心。朱帘翠柏欢如昨,壁影金光望转深。净爱水精浮兔彩,远闻林籁杂蛩音。飞觥不尽清宵兴,更取荷筒次第斟。梦阳曰:好理。①杨一清:《石淙诗稿》卷十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39-540页。

《后园池观物感怀杂诗二十首》(其三):小小池塘半亩余,仰观飞鸟俯游鱼。眼前物物皆流动,岂但人生意思如。(其十四):秋风仙桂吐花时,几日幽香道路知。见说香多有人妒,明朝零落两三枝。(其十七):水鸟窥鱼去复来,绿溪一日几千回。忽然堕却儿童手,始信机心是祸胎。梦阳曰:二十篇天机泼泼,物理备该。佳妙佳妙。②杨一清:《石淙诗稿》卷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18页。

上述所举例,《席上用韵赠何生》《八月十六日马豸史刘尚宝过城南园池赏月用所示中秋夜诗韵二首》《后园池观物感怀杂诗二十首》三诗不泛说理,不空言道,作者从眼前的“活水”、远处的“竹林”及后院的“池塘”“仙桂”中感悟出丰富的人生哲理,义理寄托于物象中,含蓄蕴藉,感悟与体会自然流露,颇见理趣。

人生哲理与日常所见恰到好处地联系起来,理与情融于无形,李梦阳认为这即是“佳妙”的诗歌。这与他“日用即道”的理学观不无关系,他在《物理篇》《化理篇》中阐述“天道”与自然现象息息相关:“围炉观铜瓶之水”,见水“热极则响转微”,便喟叹“嗟,至宝不耀,至声无闻,天之道哉,天之道哉”③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五,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982页。;见“夏之初月高,其圆也低;冬之初月低,其圆也高”而悟得人生之“进退之义”④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五,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974页。,“天道”即存在于日常生活所见到的现象中。这种“日用即道”的思维模式表现于诗文,则呈现出“诗何尝无理”与理在诗中需无迹无形的创作倾向。陈沂“诗中之理,虽觞俎登览之中自有在也”⑤陈沂:《拘虚集·拘虚诗谈》,张寿镛辑《四明丛书》第4集,民国刻本。,可成为此观点的注脚。李梦阳在《论学下篇》中,述及周敦颐和程颢胸中一尘不染、光风霁月时,提到陶渊明亦有此气象,即因“陶虽不言道,而道不离之。何也?以日用即道也”⑥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六,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000页。。以李梦阳对“天道”的认识来考察其诗文理论与创作,其诗文观中的理性化倾向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理取法乎自然,则诗文至少需自然与义理二种因素;二是理需化于诗中,无形无迹,恰到好处。他在《与徐氏论文书》中强调诗歌作为“宣志”工具,其特征之一即是“融洽”:“夫诗,宣志而导和者也,故贵宛不贵险,贵质不贵靡,贵情不贵繁,贵融洽不贵工巧。”⑦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912页。若诗文在创作时,诗中的理并非刻意说教,而是情与理达到自然和谐的流露,恰到好处,则不失为好诗:

《送张文渊谪官鹤庆》:双旌南去路茫茫,风采犹能系庙堂。一代谏书唐李绛,十年京兆汉文章。只今边徼无豺虎,自古中原有凤皇。倾盖未终仍解袂,不胜离思满江乡。梦阳曰:此等作,非无义理,然自是诗家。⑧杨一清:《石淙诗稿》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89页。

《阅王尧卿所著〈天地正气编〉有作》(其三):把笔惭为谐世文,直从鲁史究皇坟。不收功业收忠义,扶植纲常意独勤。梦阳曰:三篇非本色语,然此等论说不可无也。⑨杨一清:《石淙诗稿》卷十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13页。

《送张文渊谪官鹤庆》《阅王尧卿所著〈天地正气编〉有作》(其三)两首则进一步表明李梦阳对倡理叙事诗的包容态度。杨一清在《阅王尧卿所著〈天地正气编〉有作》中盛赞《天地正气编》之功绩,此诗颇无意趣,平铺直叙,与李梦阳诗论中所谓“古诗妙在形容”“情动则言行,比之音而诗生矣”[10]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九,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858页。大相径庭。然而,李梦阳依然认为“此等论说不可无”,这似乎有忽略诗歌艺术特征而接受“文以明道”观念的倾向。

李梦阳的诗歌创作中不乏宋调。诚然,在辨体意识的指导下,李梦阳对宋人“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文字为诗”的习气力加贬斥;基于强调诗歌抒情本质的特征,他对宋诗“情寡而词工”特征亦极为不满。然而,李梦阳作为一名深受宋明理学浸润并以此考取功名的儒生,始终无法摆脱程朱理学的束缚。在此基础上建立的诗学观念,使其在强调诗由情发的同时,还创作出不少具备说理性强、颇有宋调的作品。如:

《郊园省水》(其二):斩木聊供钓,当流且著兰。鸡豚各惆怅,鹅鸭而能宽。松菊陶元亮,江湖陆务观。兼之吾过矣,鱼鸟镜中看。①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二十四,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749页。

《翠华岩》:晓行不厌湖上山,别有天地非人间。安得移家此中老,白云常在水潺潺。②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三十七,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366页。

《晚过禹庙之台》:暮行群过禹王宫,瑟飒松林静入风。步竞石梯秋独健,眼收沙海月还空。声名北上青骢客,潦倒中原白发翁。杯酒重伤分手地,古今踪迹本飞鸿。③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三十三,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194页。

《较射毕青云峰示诸生》:射毕孤峰聊独上,绕峰冬树发孤云。天闻远岫迟迟见,木落寒江细细分。礼乐衣冠先此地,纲常簪组愧斯文。亨衢接武寻常事,孝子忠诚百世芬。④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三十,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063页。

《夏日过序公》:炎天楼殿荫空扉,永昼云林孤鸟飞。病起出门风色异,独来清坐老僧依。扑帘花片疑红雪,解带藤萝映紫衣。万事回头谁得问,但逢心赏莫教违。⑤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三十,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034页。

《月食》:有明终不减,暂掩亦何亏。万国喧呼地,三更鼓角悲。轮生桂与发,光复兔还随。显晦每如此,人生秪自疑。⑥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二十三,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681页。

《麻绳椸》:何以架我衣,麻绳撑两柱。谅有解脱心,与子同一处。⑦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三十四,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260页。

《芦蓆几》:古人席地坐,饮食俱在兹。今人设高几,翻谓古文卑。⑧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三十四,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260页。

《禽言》:提壶卢,壶卢提,盛酒背母私饷妻。妻可再得,母恩罔极。⑨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24页。

《郊园省水》中提到“江湖陆务观”,“江湖”出自陆游《夏日湖上》,诗云“江湖四十余年梦,岂信人间有蜀州”。陆游一生宦海沉浮,又于山阴故里闲居三十年,晚年致仕后诗风恬淡清旷,然迫切收复中原之心仍在,诗歌又劲健昂扬。李梦阳以“江湖”概括陆游一生,是极为准确的。《翠华岩》中“安得移家此中老”借用陆游诗“安得移家常住此”,亦可证李梦阳对陆诗之熟稔。《晚过禹庙之台》一诗理趣十足,诗句“古今踪迹本飞鸿”,化用苏轼“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声名响亮的“青骢客”,潦倒失意的“白发翁”,杯酒言欢后的各奔东西,都不过是充满偶然性变幻莫测的人生历程。《较射毕青云峰示诸生》作于李梦阳提学江西期间,所示对象为诸学子,前二句写青云峰之景,后二句则以“礼乐衣冠”“纲常”“孝子忠诚”宣扬程朱伦理纲常,孝悌忠义,言理以行教化事。《夏日过序公》一诗中,映入眼帘的是如画般的景致,不论是“荫空扉”的殿堂、飞于云林的“孤鸟”,还是似红雪扑来的“花片”、如紫衣的“藤萝”,都是眼前不能辜负的美景,忘却前尘往事,“但逢心赏莫教违”。作者对景致的描绘与对心灵的启发顺势而为,水到渠成。《月食》中,诗人从明月显晦中悟出人生沉浮如常,不必过多在意的处世哲思。《麻绳椸》《芦席几》平铺直叙,少形容之笔,借咏物阐述道理。《禽言》诗强调父母之恩大于夫妻之情,不可本末颠倒,说教意味浓厚。通过对上述诗歌的分析,可以看出李梦阳对宋诗的态度并未如他在诗论中所否定的那样坚决,对此,何景明批评李梦阳诗作:“今仆诗不免元习,而空同近作,间入于宋。仆固蹇拙薄劣,何敢自列于古人?空同方雄视数代,立振古之作,乃亦至于此,何也?”“子高处是古人影子耳,其下者已落近代之口”。①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917页。

无论是李梦阳的诗歌评点抑或是平生的诗歌创作,都无法避免时代的烙印。即便在诗学观上强调“诗缘情”,即诗歌本质特征的同时,亦不能避免程朱理学思维方式及伦理教化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和渗透。黄果泉在《李梦阳诗学思想的尚法观》中认为,程朱理学以“理”为世界本源,寻求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认知模式,而李梦阳通习古今诗文,谓“文必有法式”,寻求可以普适用于诗歌创作的“规矩”,是程朱理学的认知模式作用于文学观上的一个表现。李梦阳“试图在千差万别的文学创作中,寻求一个普遍适用、超越具体的一定之则,即诗文的法式……这种求同意识和程朱理学的思维模式具有极大的一致性。理学家津津乐道、孜孜以求的‘理’、‘道’,被认为是世界存在的本体,它超越于具体客观事物的狭窄性而具有无限、普遍的整体意义……李梦阳的‘法式’,实在可以看做是作为哲学认识论范畴的‘理’、‘道’在文学上的移植和渗透”②黄果泉:《李梦阳诗学思想的尚法观》,《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1期。。此种说法可作为本文李梦阳思想根基为理学的补充证据。

李梦阳接受程朱理学的教育并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于弘治六年(1493)考中进士,步入朝堂,官居郎署,一生虽仕途不尽如人意,五经牢狱之灾,然未出现王阳明“龙场悟道”般思想的转折点,其思想基础自始至终都是程朱理学。李梦阳对宋代理学家非常尊崇,其诗文集中多次表达对宋儒周敦颐、程颢及朱熹的赞扬。《论学下篇·第六》中称:“赵宋之儒,周子、大程子别是一气象,胸中一尘不染,所谓光霁风月也。”③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六,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000页。在《刻朱子实纪序》中感慨朱熹的遭遇:其生前怀才不遇,“既没,于是大人君子宗其学,达官显夫程其猷,言臣文士颂其业,门人发明其授受,见者怀其仪刑,闻者淑其绪理。薄海内外遵颂其书,于是谥赠议于上,祠庙建于下……”④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64页。末了又把朱熹与孔子相提并论:“人曰:‘仲尼之不遇,《春秋》之不幸,万世之不幸。’如是则公(朱熹)之遇不遇,吾又奚悲?”⑤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65页。又称“周、朱者,儒之宗也”⑥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四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469页。,其对理学家的尊崇可见一斑。李梦阳对程朱理学的维护也颇为用力,在《治道篇》中讲述:“太宗时,鄱阳一老儒诋斥廉洛之学,上己所著书,上览之大怒,阁臣杨士奇营救,得不杀,遣人即其家尽焚其所著书。”随后发表评论说:“盛世之君有道哉!记曰:‘一道德以同俗。’故异言乱政。”⑦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六,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989页。

具体表现李梦阳理学思想的著作是其晚年所作《空同子》八篇。李梦阳晚年见明中期社会士风衰薄,“圣远言湮,异端横起,理学亡传”⑧朱安:《李空同先生年表》,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六,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090页。,作《空同子》以期振兴理学。四库馆臣称《空同子》八篇“访扬雄《法言》之体,其发明义理,乃颇有可采,不似其他作之赝古”⑨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四,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68页。。郝润华在《〈空同子〉的产生及其理学观》中抽绎重要观点:一为“流行天地间即是道”及“日用即道”的观点;二为“理欲同行”的观点;三则表明了其对宋诗和宋儒的态度。[10]郝润华:《〈空同子〉的产生及其理学观》,《李梦阳生平与作品考论》,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82-300页。李梦阳在《空同子》中所阐述的观点,皆未超出程朱理学所限定的范畴。他的“日用即道”显然是受到二程“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的启示。其“理欲同行而异情”语更是源出朱熹“盖钟鼓、苑囿、游观之乐,与夫好勇、好货、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然天理人欲同行异情,循理而公于天下者,圣人之所以尽其性也。纵欲而私于一己者,众人之所以灭其天也”①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19页。之说。李梦阳借用朱熹“理欲同行而异情”强调正当的人欲是符合天道的。朱熹提出“存天理,灭人欲”,旨在整顿当时的社会秩序,而非所谓的禁欲主义。李梦阳对朱熹此观点的认识尤为深刻,其云:“孟子论好勇、好货、好色。朱子曰:‘此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是言也,非浅儒之所识也。”②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六,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001页。

李梦阳这种观念的形成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明初程朱理学被定为官学,终明一朝,讲理学风气兴盛。明末清初黄宗羲曾称:“尝谓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及前代,独于理学,前代之所不及也,牛毛茧丝,无不辨晰,真能发先儒之所未发。”③黄宗羲:《明儒学案·发凡》,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4页。而又通过科举制度这一中介的强化,程朱理学由哲学思想上升为政治意识形态,其阐释世界构成及强调封建伦理道德等观念逐渐积淀在人们的思维方式及行为认知中。黄果泉认为“他(李梦阳)受理学哲学和认识论思维模式的影响极深,某种意义上说,理学思维已内化为他对事物现象(包括文学现象)潜在的认识结构”④黄果泉:《论李梦阳诗学思想的理学倾向》,《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3期。。故李梦阳所学所闻、所行所为皆受到程朱理学之道德原则及行为规范的制约。

造成李梦阳诗学观中具有理学倾向的缘由,除了社会背景因素外,还受到其交游圈的影响。李梦阳师从杨一清,曾作赋《邃庵辞》云:“会夫子提学关辅,愚始得随乡邦士抠衣讲坐下,然自恨限于势分。未几,窃科第,辄复违去,不得从容左右如庵中诸子,卒业以立于世,而有私幸,究绪论遵显,则若有自得焉者。虽不敢自谓得其门而入,亦不敢苟焉以自弃。”⑤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一,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889页。又于《石淙精舍记》中言:“愚不佞,少幸从公游。”⑥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四十九,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31页。杨一清在陕西的所作所为,对理学的发展和传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弘治九年(1496),杨一清官任陕西提学副使,建“正学”书院。李东阳《重建正学书院记》中载,“正学”书院在“陕之西安,盖宋横渠张子倡道之地,门人吕大钧辈皆得其传,元鲁斋许公来主学事,亦多造就。后省臣建议为书院,合祀横渠、鲁斋及乡贤杨元甫,而聚徒讲学期间……入国朝百余年,遗址为兵民所据,而坊名尚存。弘治丙辰,杨君一清始倡之”⑦李东阳撰,周寅宾,钱振民校点:《李东阳集·文后稿》卷五,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998页。。又杨有《正学书院落成有作》:“关中正学张夫子,洙泗源头一脉分。地更发祥生数老,天如有意在斯文。”⑧杨一清:《石淙诗稿》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12页。李梦阳年少在陕求学,其刚大正直之性格的形成与杨一清所具备的浩然之气及关中盛行关学不无关系。李梦阳先后五次下狱,参与正德年间反刘瑾的斗争,不畏强权,宁折不弯,曾称“宁伪行欺世,而不可使天下无信道之名,宁矫死干誉,而不可使天下无仗义之称”⑨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四十一,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451页。。这正是关学品性。另外,李梦阳一生与众多理学名家交往甚密,如弘治十一年(1498)任户部主事期间,与王守仁游思竹素,寄辞翰墨;任江西提学副使时,与理学家聂豹多有交游;与吕柟和马理情谊深厚。吕柟作文称李梦阳之学:“为曹、刘、鲍、谢之业,而欲兼程、张之学。”[10]吕柟:《泾野子内篇》卷一,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6页。康海本人对理学也颇有造诣,吕柟在《寿对山康子七旬序》中肯定了康海的理学成就。成为李梦阳所领导的复古运动中坚力量的王廷相,即是一位典型的理学家。与这些理学名家的交往,使得李梦阳在潜移默化中受到理学熏陶。

李梦阳于正德六年(1511)任江西提学副使。正统元年(1436),明英宗为加强对府州学政的管理和监督,添设提学官,并颁发《敕谕》十五条以规定提学官之职能,其中要求提学官考察学生以伦理道德为根本,深谙文理为主:“学者不惟读书作文,必先导之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等事,使见诸践履,以端本源”,“学者所作四书经义、论册等文,务要典实,说理详明,不许虚浮夸诞”,“生员有食廪六年以上不谙文理者,悉发充吏。增广生入学六年以上不谙文理者,罢黜为民当差”。[11]《明英宗实录》卷十七,正统元年五月壬辰条,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影印本,1962年版。可见,若非李梦阳精通文理,端厚方正,足以成为典范,否则难以被朝廷铨选。这从侧面也可说明李梦阳治学处世之思想根基,即是上升为明王朝政治意识形态的程朱理学。

李梦阳任江西提学副使期间,恪尽职守,所作所为完全符合程朱理学指导下的行为规范。如李梦阳主持修理白鹿洞书院,重建东山书院、盱江书院、鹅湖书院等,作《东山书院重建碑》《钟陵书院碑》《盱江书院碑》《曲江祠亭碑》等阐扬程朱之学,又作《宗儒祠碑》叙道统,称“孔子没百余年,幸而孟轲氏起焉,孟轲氏没千余年,又幸而周、朱二公起焉”①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四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469页。。提学官执掌风教,李梦阳云:“窃惟礼义,人之大闲;纲常,国之命脉。是以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史册标记,典章崇重,所以厚人伦而敦化原者也。”②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四十,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432页。故作《请表节义本》《双忠祠碑》《少保兵部尚书于公祠重修碑》等表彰忠孝典范。

以上关乎李梦阳的种种事迹,均是程朱理学在社会现实中的实践,是程朱理学及其思维模式外化的表现。与最终弃文入道,宣扬“文以阐道,道实而文实”的王廷相不同,李梦阳并不以理学家称名,且其《空同子》八篇不成系统,驳杂肤浅,然作为一名积极入世的文人,李梦阳受到官方哲学的影响是根深蒂固难以磨灭的。

明白李梦阳以程朱理学为主要认识世界的方法,便能客观看待李梦阳诗论中关于“情”的论述。基于理学思想构建起来的诗学观,难以摆脱其对诗歌本质艺术特征的限制,即在诗歌中无法肆意宣泄主观情感。李梦阳以“诗缘情”来纠正宋代及当朝一些理学家将诗歌置于极端理性化的错误,是对理压制情的正向反拨,其要达到的目的是复兴古代诗歌传统,将诗学渊源追溯至《诗三百》,而非纯粹强调个人的感性世界,这与晚明浪漫主义思潮下高扬主体精神的文学创作不同。基于程朱理学的克制及复古的要求,李梦阳诗论中所倡导的“情”具有较大的保守性。

李梦阳诗论中对格调与尚法的强调限制了感情的表达。李梦阳在《答吴瑾书》中说:“夫文自有格,不祖其格,终不足以知文。”③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923页。在《驳何氏论文书》中说:“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袭其辞。”④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916页。李梦阳认为格调论在一定程度上须先行于情感论,情感必须合乎“格古调逸”,而今之情事,亦需遵循诗文的法式。这种限制与束缚,在一定程度上致使作者创作时,由于过多注重法式从而阻碍了情感的畅快宣泄,这也是李梦阳诗论中主“情”并不纯粹的表现。晚明袁宏道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即是对李梦阳情感论过于拘泥古法的回应。

李梦阳关于诗歌主“情”论调的保守性还在于其对“诗史”观念的认同上。张晖在《中国“诗史”传统》中梳理了“诗史”传统在历史上的产生及传衍情况,介绍了历朝历代纷繁复杂的“诗史”说。概括而言,基本上是从唐孟启《本事诗》“毕陈于诗”及“推见至隐”这两方面的衍生⑤李科在《“诗史”说本义辨》一文中认为,孟启“毕陈于诗”即是指杜甫诗在遭遇安史之乱及流离陇蜀时期的记事功能,“推见至隐”是指事件与时间背后的价值判断,而“诸家关于‘诗史’的界说,或者偏向杜诗的叙事,或者偏向杜诗的价值判断。总而言之,除了突破孟启‘诗史’说的时间限定外,基本没有出孟启所奠定的史事与价值判断两个方面”。该文发表于《文学评论》2018年第3期。。李梦阳对“诗史”的理解均偏向“毕陈于诗”,即对诗歌的记事功能的关注。这集中体现于李梦阳对杨一清《石淙诗稿》的评点中,其云:“时事入诗,妥之又妥”⑥杨一清:《石淙诗稿》卷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23页。,“以下六篇,浑浑之作,虽欠警拔,然纪事变,吐心迹,皎然勃然,不可无之作”⑦杨一清:《石淙诗稿》卷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72页。,“此篇气格皆杜,诗之史也”⑧杨一清:《石淙诗稿》卷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73页。,“今人对古人,自奇,亦诗之史”⑨杨一清:《石淙诗稿》卷十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31页。,“二篇足补载记之缺,亦诗之史也”①杨一清:《石淙诗稿》卷十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21页。。李梦阳对“诗史”的认同,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叙事手法在诗歌中具备一席之地,同时,也在不经意间压缩了诗歌的抒情空间。

从同时期何景明对杜诗的非议中,亦可窥探李梦阳诗论中“情”的局限。杜诗集大成,其诗歌类型呈现多元化倾向,清代诗人叶燮说:杜诗“包源流,综正变。自甫以前,如汉魏之浑朴古雅,六朝之藻丽巧纤,淡远韵秀,甫诗无一不备。然出于甫,皆甫之诗,无一字句为前人之诗歌也”②叶燮:《原诗》内篇,郭绍虞主编:《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8页。。所谓的“包源流”,即包括何景明不满的说理叙事诗:“仆始读杜子七言诗,爱其陈事切实,布辞沉着,鄙心窃效之,以为长篇圣于子美矣。既而读汉魏以来诗歌……乃知子美辞固沉著,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则诗之变体。”③何景明:《何大复先生集》卷十四,《明别集丛刊》第2辑第17册,黄山书社2015年版,第126页。反观李梦阳,遍检其诗集,未见其对杜诗“陈事切实”著一字不满。相反,李梦阳对杜诗的学习是全方位的,对杜诗叙事亦极为赞同,这在《石淙诗稿》的评点中表现为“典则铺叙,大类子美”“铺叙有余”“用事如囊中采物”“铺叙流动”等评语。

所以,李梦阳在诗论中所强调的“情”,是非常克制的。在探索诗歌艺术本质的道路上,李梦阳所谓的“诗缘情”并非陆机《文赋》中所说“诗缘情”,因为李梦阳的诗歌审美理想显然不是“绮靡”,而是汉儒所谓的“情”,情中有志,情志合一。首先,李梦阳所谓的情多指世情。在诗歌传统上,“情”与“风”息息相关,李梦阳称“情者,风之所由生也”④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87页。,而“风”又与政教相关,故李梦阳云“民诗采以察俗,士诗采以察政”⑤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99页。。《毛诗序》中认为“风,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⑥毛亨撰,郑玄笺,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毛诗正义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由此,因“风”所生的情,便不是私人之情,而是世情。李梦阳在探讨“情随时迁”时,认为当太平之世,则产生“二南”“雅”“颂”,而当乱世,则“迁则变”“变则激”“激则愤”,由发愤应激之作则为“风刺忧罹之音”,则是“《考槃》载吟,《伐檀》有咏,‘北风其凉’之篇兴,而‘十亩之间’之歌倡矣”⑦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一,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78页。。由是,李梦阳的情,是关乎一国之事的世情,如治世、乱世之情,亡国之情,哀民生艰难之情等。其次,李梦阳的情多指群体之情。与志带有普遍性的群体的价值取向一样,李梦阳所说的情是人类共有普遍的群体情感。“夫天下百虑而一致,故人不必同,同于心;言不必同,同于情”⑧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九,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850页。,“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⑨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诗文补遗《诗集自序》,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051页。。故李梦阳所言的情是人类因千差万别的事与物而产生的能够被认可的群体性的情感,这种情感往往发生于公共场域并能够引起共鸣。如《题东庄饯诗后》中提到“东西南北人也,于其分,不有怅离思合者乎?”[10]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九,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858页。分别时的惆怅悲伤之情,是李梦阳与众人在东庄别墅为夏从寿饯行时应有的且共同的情感。这种包括悲伤、欢喜、忧愁,对月色等景物的欣赏,对亡妻的怀念等,都属于群体性的情感。最后,李梦阳所谓的情受到了“礼义”的规范和约束。“不已者,情也;发之者言,成言者,诗也;言靡忘规者,义也;反之后和者,礼也。故礼义者,所以制情而全交合分而一势者也”[11]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九,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858页。。总之,李梦阳所谓的“真情说”中的性情,继承了《毛诗序》中对“诗言情”的范畴划定,其和屠隆、李贽等人提倡的强调突破儒家人性论,张扬创作主体内心世界和私人情感有明显的界限。杨一清作《醉西施》,诗云:“薰风轻扬软红孤,零露微沾玉雪肤。好是西施沉醉后,鬓鬟斜插倩人扶。”李梦阳批评曰“太近里,则嫌于脂粉”[12]李一清:《石淙诗稿》卷十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60页。,正是这种言情观的体现。

李梦阳在诗论中不仅仅提诗发之情,还常常提到与“诗言志”相关的论述:

《张生诗序》:夫诗发之情乎,声气其区乎,正变者时乎。夫诗言志,志有通塞,则悲欢以之,二者小大之共由也。①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一,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78页。

《林公诗序》:夫诗者,人之鉴者也。夫人动之志,必著之言,言斯永,永斯声,声斯律,律和而应,声永而节,言弗睽志,发之以章,而后诗生焉。②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一,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76页。

《与徐氏论文书》:夫诗,宣志而导和者也。③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六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912页。

《何公四图诗序》:称诗谕志,则《春秋》之例。④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702页。

《余公挽歌诗序》:故歌者,导郁者也;诗者,敷志者也;挽者,宣悼者也。⑤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七,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810页。

关于“诗言志”中的“志”,朱自清在《诗言志辨》中认为“志”有“志”“道”合一及关乎政教两个特点,王文生在《诗言志释》中指出“志”是中国抒情传统重要源头。“诗言志”的范畴逐渐缩小,从“志”“情”合一逐渐变为单一阐述某种理性观念。李梦阳对“志”的认识则是志中含情,志情合一。《琴峡居士序》中称“故志者,完美定情者也”⑥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三,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727页。。《送杨希颜诗序》中称“夫歌以永言,言以阐义,因义抒情,古之道也”⑦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96页。。李梦阳认为不要一味去学习古代单纯阐述某种理性观点的诗歌,因为“志以立行,则事有明矣;名以顺义,则行有程矣;执义建程,则人不爱情矣”⑧李梦阳撰,郝润华校笺:《李梦阳集校笺》卷五十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97页。。

前七子将诗歌源流追至先秦,宗《诗三百》,他们关乎情,关乎志,关乎乐,关乎比兴的诗论都可在《诗三百》中寻得端倪。李梦阳倡言复古,诗学汉魏盛唐,其孜孜以求的是自先秦源起,经历汉魏,流传至盛唐的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传统,即情与理的统一。李梦阳在诗论中对情的过分强调,其目的是反对过度理性化的宋诗,然而,这并不能改变其复古运动的旨归,即复向汉魏盛唐的诗歌传统。李梦阳强调的“诗缘情”具有保守性以及反对完全叙事倡理的“性气”诗,是其倡导复古运动所希冀恢复古代诗歌传统的具体表现。

李梦阳的诗学观建构在以程朱理学为思想指导的基础上,这就导致李梦阳的真“情”说没有晚明屠隆、李贽、袁宏道等人的主“情”说在情感的释放程度上彻底。通过李梦阳的诗歌理论、诗歌评点以及诗歌创作,可以看出其对诗歌中恰当的叙事说理持肯定态度。纵观整个明代文学思潮史及明代诗学史的进程,尤其是明代“情”与“理”在诗学观上的交织与变化,倡言复古的前七子扮演着承前启后的重要角色。因此,客观评述李梦阳的诗学观显得极为重要:李梦阳在诗歌中主情,但基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依然在诗学观中有着难以忽略的理学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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