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悦
(中央音乐学院,北京,100031)
俄罗斯的艺术歌曲叫作浪漫曲(романс),又称城市浪漫曲,是一种带伴奏的室内声乐体裁。它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18世纪初叶。到了18世纪中叶,这种以反映俄国城市生活为主要内容的体裁,在这片土地上渐渐得到了广泛流传,继而兴盛于整个19世纪。这种艺术形式因较多地融入了作曲家个人的生活体验、情感表达、文学修养和美学诉求,成为俄国作曲家创作中最为典型的体裁之一。
从俄罗斯专业音乐家群体最有威望的先行者米哈伊尔·格林卡(Михаил Иванович Глинка,1804-1857),到后来大批杰出的俄国作曲家,如达尔戈梅日斯基、穆索尔斯基、柴科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以及20世纪苏联时代的肖斯塔科维奇、普罗科菲耶夫,乃至处于现代主义潮流先锋的施尼特凯、古柏杜丽娜等,这些俄罗斯音乐界的重磅人物均在浪漫曲领域颇多建树。
其中,格林卡从20岁创作第一首浪漫曲《我的竖琴》()直到去世前两年写就的最后一首作品《不要说,心在痛》(,),他一生共创作了80余首浪漫曲。而作为格林卡直接继承者的达尔戈梅日斯基,有近百首浪漫曲传世,柴科夫斯基和拉赫玛尼诺夫各写了70多首……从这些作品中,人们可以探寻到一条较为清晰的继承与发展脉络。当然,格林卡并不是浪漫曲的首位开拓者。在他之前,已经有不少俄罗斯作曲家、声乐家创作了为数可观的作品,知名的有杜布扬斯基(Ф.М.Дубянский,1760-1796)、科兹洛夫斯基(О.А.Козловский,1757-1831),而后又有阿利亚比耶夫(А.А.Алябьев,1787-1851)、瓦尔拉莫夫(А.Е.Варламов,1801-1848)和古里廖夫(А.Л.Гурилёв,1803-1858)等人,他们的浪漫曲在19世纪都具有名望,但是格林卡的作品显然最引人注目。
因为,作为第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俄罗斯作曲家,格林卡在19世纪20年代初期的作品秉承了俄国城市浪漫曲的创作传统,之后,随着他的作曲技法的成熟和民族意识的觉醒,逐步摒弃了既往浪漫曲中单一化的伤感因素,使音乐的丰富性大为增强,并且开始注入了俄罗斯民族民间音乐的气韵,形成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对格林卡浪漫曲艺术特征的探究,可以使我们更为全面地把握他的艺术理念——作为对其歌剧、管弦乐研究的有益补充,也有助于从历史的视角了解他在浪漫曲体裁发展演进过程中的贡献。
格林卡是19世纪俄罗斯民族乐派的奠基人。他早年曾赴意大利等国学习。对俄罗斯专业音乐落后状况的深思、对当时一些进步观念与文艺思潮的接受以及对俄罗斯民间音乐的真诚热爱,唤起了他内心“想以俄罗斯风格从事创作”的热望。1834年回国以后,他运用俄罗斯民歌风格的主题和民间调式创作出了第一部具有世界影响力的民族歌剧《伊凡·苏萨宁》。其后,他又根据普希金的长诗写出了民间神话歌剧《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再次凸显了俄罗斯音乐的魅力。1848年旅居华沙期间,格林卡完成了交响幻想曲《卡玛林斯卡亚》。他匠心独运地汲取了民间音乐的发展手法与技巧,为后世的俄国作曲家树立了范本。对此,柴科夫斯基曾经热烈地评价过:“所有的俄罗斯交响音乐,都是从《卡玛林斯卡亚幻想曲》中孕育出来的,正如橡树果孕育出橡树一样。”
除了上述脍炙人口的杰作,在格林卡的音乐曲库中,浪漫曲是他最钟爱和擅长的体裁之一。这一方面缘于他本人就是一名出色的歌唱家和声乐教师,常常为自己所写歌曲的担任首唱,撰写了《声乐入门》等教材,并任职过皇家合唱团指挥,有很多知名的歌唱家都受惠于他的指导;
另一方面,他的创作同俄罗斯深厚的文化底蕴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脉联系。从19世纪20年代起,他就与大诗人普希金(А.С.Пушкин,1799-1837)、茹科夫斯基(В.Жуковский,1783-1852)、德尔维格(А.Дельвиг,1798-1831)等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是俄罗斯文学与艺术家群体里的一颗明星。格林卡从他们的诗歌,以及莱蒙托夫(М.Лермонтов,1814-1841)、巴丘西科夫(К.Батюшков,1787-1855)、巴拉丁斯基(Е.А.Баратынский,1800-1844)等诗人的抒情诗中汲取灵感,谱写了多首浪漫曲。这些作品表达了他对爱情的讴歌,对俄罗斯民间生活的热爱,以及对大自然的赞美,充分彰显了作曲家个人的浪漫主义情怀。由于格林卡一生中不少时光旅居国外,他也常常在浪漫曲里抒发自己在异国他乡的感受,这使他的作品在接受俄罗斯文化艺术滋养的同时,也融入了许多异国元素。
总体来看,格林卡的浪漫曲鲜明地体现了他作为一位旋律大师的特长,其音乐语言以优美抒情、歌唱性强著称,既朴实无华,又充满了诗意。音乐情感的表达自然、真挚,而俄罗斯民族民间音调与气质的融入,以及异国风格的运用,为他的浪漫曲注入了热情、明朗乃至戏剧化的特质。他的钢琴伴奏也写得十分生动、简洁,一改以往俄罗斯城市浪漫曲雷同的感伤基调,为这一体裁多元化艺术表现力的展现开创了新声。
浪漫曲的创作贯穿了格林卡一生。其中,歌颂和表达丰富情感体验的题材占据了很大比重。俄罗斯文学的深厚底蕴,俄国诗人的浪漫主义情怀陶冶并成就了格林卡的文学与艺术修养,影响着他的美学观念。浪漫曲素以抒情和诗意见长,在创作中,格林卡不仅遵循了诗歌原有的意境,也倾注了个人的情感表达。正如俄罗斯著名音乐理论家斯塔索夫所说,格林卡的浪漫曲是用艺术的形式表现了作曲家生活中的某一瞬间,表现了某一激动他感情的手段。这里有对青春的感叹(《可怜的歌手》“”),有怜悯与抚慰(《新月照墓园》“”),也有沮丧之情的抒发(《来自外界的声音》“”、《我是否会遗忘》“”)……在多种多样的情感体验里,爱情无疑是格林卡浪漫曲永恒的主题。它们有的诗意华美(《别说爱将逝》“”),有的激情浓烈(《别诱惑我》“”、《渴望》“”),有的刻画了失恋者的心声(《疑惑》“”),也有眷恋之情的倾诉(《让我好苦啊,红色女郎》“,”)和对人生短暂邂逅的无奈叹息(《刚刚认识你》“”)等。可以看到,格林卡的艺术歌曲中几乎有一半都涉及了爱情题材,其中许多是他个人情感经历的写照。他本人曾讲述过歌曲《我爱你,你反复对我说》()的创作缘由:“一天,科萨克家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她深深地吸引着我。首次见面就使我感到非常幸福,但是很快,我发现自己错了,她的心是属于别人的……这种忧愁的情绪在作品中通过自己的音乐和科萨克的歌词诉说了出来。”应当说,在创作抒情浪漫曲方面,他和大诗人普希金的合作堪称最具代表性,其中《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血液中燃起希望的火焰》()、《我在这儿,依涅吉利娅》(,)等都是诗歌形象与音乐形象达到了高度融合的抒情浪漫曲杰作。
此外,描绘各族人民质朴的乡间生活,也是格林卡青睐的声乐题材之一。这与他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格林卡的童年在故乡斯模棱斯克(Смоленск)度过,从小接受民间音乐的洗礼,对它们有浓厚的兴趣。成年以后他也常在闲暇时回故乡度假,乡间丰富多彩的民间歌舞演出赋予了他灵感和创作的热情。其反映民间生活题材的浪漫曲佳作有:为俄罗斯民间诗歌谱曲的《我的爱人,美丽的姑娘》()、《夜晚,可爱的夜晚》(,,)、《秋之夜》(,),乌克兰民歌风格的浪漫曲《夜莺,你别啾啾叫》()、《风在呼啸》(),以及根据格鲁吉亚曲调创作的歌曲《美人儿,别在我面前唱吧》()等。
在国外的异乡生活也是激发作曲家灵感的重要源泉。家境优渥的格林卡先后四次离开俄罗斯,游历了意大利、德国、西班牙、波兰等国,对当地风土民情和音乐的研习,使他创作出了不少充满异国情调的佳作,具有代表性的有意大利船歌风格的《威尼斯之夜》()、《胜利者》(),旅居西班牙期间写成的《夜晚的和风》()等。他还热衷阅读名著,以歌德《浮士德》里的女主人公为主题,谱写了具有强烈戏剧表现力的浪漫曲《玛格丽特之歌》()。
与19世纪初叶以抒情感伤为主、内容较为单一的俄罗斯城市浪漫曲相比,格林卡的浪漫曲在题材选择上显示出了更加开放、趋向多元的创作原则和美学兴味,这与他本人开阔的艺术视野、丰富的生活经历与情感体验,以及高度的文学艺术修养都是紧紧相连的。
如何运用恰当的音乐手段来表达诗作的深刻内涵,为历代歌曲作家关注。格林卡的室内声乐表现手法十分娴熟,他的浪漫曲不仅旋律优美,而且特别注重处理诗作与乐曲的关系。擅长将词、曲融会结合,达到高度的诗意,成为了他写作上的一大特点。
首先,他深入诗歌的内在情感,把握其整体氛围,根据文本提供的意境选择最为合适的曲式结构。以著名的浪漫曲《夜晚的和风》为例,歌词分为五段,其中第一、三、五段重复相同的诗句,二、四段插入了两段抒情性歌词, 作曲家为乐曲确定了三部五部曲式(ABABA)加以表现。
第二,格林卡的浪漫曲以饱含朗朗上口的优美音调而著称。这些旋律凸显了作曲家力求将浪漫主义的诗意、幻想性与俄罗斯音乐浓郁、深沉而宽广的特质相融合的特点。并且他非常注意揣摩和体现诗句的节奏性,把握语言的声韵、节拍,使音乐能充分地与歌词水乳交融。当音乐情感发生强烈转折时常用鲜明的转调(如同主音大小调对置的手法)突出情感和诗歌意境的变化。总之,格林卡敏锐地抓住了俄罗斯语言的声调韵律走向,为每一首歌词都找到了贴合其特点的旋律(后文将以《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为例作具体分析),使诗歌与音乐相得益彰。
第三,格林卡注重发挥钢琴伴奏在音乐中的作用。不少作品都体现了人声与伴奏的完美统一。他创作的伴奏织体往往简洁、凝练,不仅提供和声的衬托,还常常发挥描绘、象征或补充诗词内容的作用,为他的浪漫曲带来完整的艺术效果。譬如,浪漫曲佳作《云雀》()出自声乐套曲《告别彼得堡》()的第十首,其伴奏采用了灵活的装饰音模仿鸟鸣。这种音型如贯穿于全曲不免显得呆板,故作曲家仅在前奏、间奏和尾奏中让它点缀出现,音乐效果鲜明灵动,带给听者关于俄罗斯大自然美景的深深遐想。又如《夜巡》()一曲,叙事性和戏剧性因素十分突出,作曲家通过钢琴前奏中持续的震音处理和曲中反复出现的短小的震音音型来烘托神秘、清冷又庄严的气氛,使具有魔幻色彩的歌词意境——拿破仑的亡灵在夜间检阅部队——得以生动展现。
在这里,我们具体分析一首格林卡的浪漫曲力作,他于1840年根据普希金的诗歌写成的《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又名《致凯恩》)。歌词由普希金向恋人凯恩倾诉爱慕之情开始,接着抒发了自己遭到沙皇政府迫害,被流放后痛苦绝望的心境,其后表达了与恋人相逢的欣喜之情。
普希金的诗由六组四行诗构成,格林卡选择了再现的单三部曲式进行表现。钢琴前奏部分运用了歌曲的主要动机,概括地点明了整首作品的情感基调。此后随着音区的下降,力度逐渐减弱,为独唱的出现作了内容与情绪上的铺垫。A段描写了主人公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中:“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你在我面前出现……我听见你温柔的声音,我梦见你可爱的容颜”。在这里,F大调的旋律线呈波浪型起伏,每一句的结尾都以向下的大二度结束,造成委婉的效果,而且第一句的尾音即是第二句的首音,这种类似民间音乐中“鱼咬尾”式的写法使音乐产生了绵绵不绝之感,突出了人声倾诉的语音特点,表现出主人公温柔多情的性格特征。在节奏处理上,格林卡尤其注重俄语的重音特点,把歌词重音与节拍的逻辑重音完美地统一起来——他让每一句歌词都不从正拍进入,而在后半拍响起;
与此同时,随着诗歌中情绪的起落,相应地安排曲调的上扬和低回,使其完全符合俄文原诗的气息与发音规律,符合人声与歌词所要表达的情感与意境。这些手法运用得极其巧妙,词曲浑然一体,显示出了作曲家高超的艺术水准。正如有学者总结的:“他把每一句、每一个字都人格化和具体化了。因此每一句、每个字都是那样地吸引人心。”(应当说,对于演唱者在把握俄文语调和演唱技巧上也提出了特定的要求(见谱例1)。
谱例1:
B 段的歌曲情绪陡然变化。残酷的现实击碎了“我”的幻想:“月岁逝去,生活的不安,一切幻想全部打消……我过着阴暗的生活,失去信仰,也失去灵感,失去眼泪和爱情”。这时调性由F 大调转入了降A 大调,声乐旋法变为不断的同音重复,作曲家用近似宣叙调的一字一音处理,预示了主人公焦灼的心理变化。同时,伴奏音型也进行了调整,A段充满抒情色彩的琶音织体已不能反映歌词要表达的情感。在这里,右手转为柱状的和弦织体,左手插入了新的音乐材料——用疾速装饰音的加入,并伴随一波又一波力度起伏来营造悸动不安的心情,造成音乐的情感张力(见谱例2)。
谱例2:
A1段峰回路转,歌词抒发了主人公与爱人再度相逢、重获新生的欣喜之情:“如今我的灵魂已经苏醒,你又出现在我面前……有了信仰,也有了灵感、生命、眼泪和爱情”。调性回归到F大调,但声乐旋律没有简单重复A段的主要动机。为了与唱词“有了信仰,也有了灵感”的情感表达相应,作曲家在此特别强调加入了向上级进的音乐材料,使欢乐的情绪得以宣泄。伴奏部分转为采用密集的十六分音符,突出了动力再现的意味。尾奏则与前奏呼应,作曲家让象征主人公最初心情的核心动机再次奏响,从而清晰完整地揭示了主人公跌宕变化的心理历程。
《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是两位俄罗斯巨匠珠联璧合的经典之作,也是他们共同艺术理念的一次完美呈现。音乐理论家斯塔索夫曾将他们的贡献这样相提并论:“从许多方面来说,格林卡在俄罗斯音乐当中所起的作用就好像普希金在俄罗斯诗歌方面所起的作用一样。他们俩都是伟大的天才,都是新俄罗斯艺术创作的奠基者,都是具有深刻民族性的,直接从民间吸取伟大力量的,都是创造了新俄罗斯语言的——一个在诗歌方面,另一个在音乐方面。”
格林卡被公认为第一位努力发掘民间音乐源泉的俄国作曲家。他对于民间音乐的热爱、重视以及创作实践在当时是具有开拓意义的。因为长期以来,掌握着话语权的沙俄贵族受西欧文化影响很深,他们崇尚法国、意大利的音乐和文化,俄国民间音乐在上层社会是遭到鄙视的,在本国的音乐界也得不到应有的地位。但格林卡从小接受民间音乐的熏陶,“对俄罗斯民歌特别感兴趣”;
成年以后又深受文艺圈里代表进步思想的普希金、果戈里等文学家、思想家的启示,没有被陈旧保守的音乐观念所束缚。他曾经到乌克兰(当时隶属于“沙俄”)各地挑选歌手,在那里逗留了将近4个月,深入地钻研、学习当地民歌,促使他写出了《风在呼啸》和《夜莺,你别啾啾叫》等浪漫曲佳作;
他还身体力行地积极搜集整理了《格鲁吉亚民歌曲集》,进而在自己的创作中予以反映。
其实,大约从19世纪20年代末以来,格林卡就已经开始尝试运用类似民歌风格的旋律进行创作了,力求把属于古典-浪漫主义时代的音乐语言和民歌质朴纯真的美学特征结为一体。这里突出的例子是1828年格林卡作曲、普希金作词的浪漫曲《美人儿,别在我面前唱吧》。作品表现了格鲁吉亚少年对远方故土和恋人的思念之情。根据格林卡自己的叙述,这首浪漫曲的创作过程与一般的声乐曲相比有些不同寻常:格林卡的好友、剧作家格里鲍耶陀夫(А.С.Грибоедов,1795-1829)告诉了格林卡一个格鲁吉亚曲调,他立刻被舒缓、忧郁的民间旋律所打动,于是根据民歌的原始音调写成了乐曲部分。一个偶然的机会,普希金听到了这支曲子,为优美的旋律配上了诗歌(见谱例3)。
作于1829年的浪漫曲《夜晚,可爱的夜晚》因鲜明地展现了轻快、幽默的民间音乐特质,受到人们喜爱。歌曲《北极星》()表现的是少女对远方未婚夫的思念,作曲家吸收了俄罗斯民间婚礼歌《从山后,从高高的山后》()的音乐材料,其后又把它和民间舞曲《卡玛林斯卡亚》()一起运用到了交响幻想曲《卡玛林斯卡亚》的创作中。
谱例3:
但值得注意的是,格林卡研究民间的创作,并非止步于简单化地摘引、照搬,所以他的许多乐曲在音调的句法、结构、情感上贴近原生态民歌,饱含着浓郁的民间色彩,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民歌。正如有学者所总结的:“众所周知,格林卡在他的许多浪漫曲中并不依靠真正的民间旋律或民间音乐,但是格林卡的浪漫曲就像普希金的抒情诗一样具有民间性,它们受到俄罗斯人民的欢迎”。这是因为作曲家善于天才地发展原生态的民间曲调,分析和把握其精髓,进而创作出既能够体现民族性格和气韵,又富有艺术独创性的作品。
格林卡的朋友杜布罗夫斯基在《回忆格林卡》一文中谈到过,他曾一度认为格林卡的乌克兰语歌曲《风在呼啸》照搬了民间原作,甚至为此写信严肃地质问格林卡。后来通过深入交流,发现此浪漫曲的确是格林卡本人独立写成的。作曲家凭借自己敏锐的艺术感受力,抓住了原民歌中一些富有特点的音调,写出了与乌克兰民歌相似的激越的音型律动,并通过精巧的曲式结构,以及歌词与旋律的有机结合,凸显出个人的艺术创造力。
格林卡对西方国家民族的音乐文化也始终保持着敏感与热情。在自传性的《札记》里,他曾这样描述了自己在西班牙当地钻研民间音乐的情况,认为西班牙音乐“有许多有趣的东西,但要探索这些民间歌曲却并不容易;
更困难的是琢磨到西班牙音乐的民族性——这就引起了我的不安的想象,而我向来都一样,目的愈不容易达到,要求达到它的志向也愈顽强,愈有恒心。”(对各种音乐文化和风格的汲取,显示了格林卡的创作态度是积极而开放的,具有兼收并蓄的能力。有学者对此进一步地指出,格林卡最有价值的遗产是“他对音乐语言和形式的大胆和独创的概念,这些概念源自于他生动的音乐想象力与敏锐的听觉智慧的非凡结合”。在格林卡笔下,浪漫曲的表现范畴被创造性地大大扩展了。1840年他暂别彼得堡时完成的声乐曲集《告别彼得堡》就是一部既受到了民间音乐的深刻滋养,又不拘一格,包罗万象的杰作。作品由12首歌曲构成,每一首都独具特色,展示了那个时代俄罗斯城市与民间的音乐文化,折射出了当时人们的艺术趣味,也吸纳了西欧特有的音乐体裁与风格。其中,有俄罗斯民间气质的抒情歌《云雀》、摇篮曲、船歌、犹太歌,进行曲风格的《骑士浪漫曲》(),也有西班牙的包来罗舞曲、意大利谣唱曲风格的《你有多久未像玫瑰一样绽放》()、戏剧叙事曲《站住,我忠诚的骏马》(,,),以及加入了合唱声部的《告别之歌》()和富有活力的《旅行歌》(),歌曲表现了俄国修筑第一条铁路的历史盛况)等。其音乐风格的多元性与艺术形象的复杂性令人叹为观止,因而被誉为格林卡笔下一部俄罗斯浪漫曲的百科全书,也标志着他超越了以往的作曲家,把俄罗斯浪漫曲创作提升到了新的历史阶段。
虽然进入到20世纪末以来,西方学界围绕格林卡在俄罗斯音乐史上的地位与艺术贡献进行了新的探索,也引发了某些尖锐的论断。但透过格林卡的浪漫曲,无可置疑的是,他将西欧古典-浪漫主义的作曲技巧同俄罗斯音乐语言进行了高度有机的结合,通过发掘富有个性的民间音乐素材和俄罗斯城市音乐元素,用音乐刻画情感,成功地表现了多姿多彩的俄罗斯诗歌文学;
他探索了俄语声韵与旋律的关系,使词曲水乳交融,并创造性地写出了符合民间气质的旋律音调,通过作品展现了自己的艺术原则与美学诉求。正如人们常常引用的他那著名而谦逊的名言——“民间音乐是作曲家创作的基础,创作音乐的是人民,作曲家只是把它编写一下罢了。”格林卡同时代的法国音乐评论家这样指出:“格林卡的经过深刻思考的音乐始终是旋律性的,其高度素质在于它既非德国的、亦非意大利的,而正是俄罗斯的音乐”,“格林卡善于将俄罗斯民歌提到高度的艺术水平,同时奠定了新俄罗斯乐派的基础。”
音乐巨匠李斯特曾对格林卡的历史成就给予了言简意赅的总结性评价:“格林卡是俄罗斯音乐界的一位先知”。的确,作为第一位世界级的俄国作曲家,格林卡在浪漫曲领域的探索与实践,有力地推动了该国声乐艺术的发展,使它在雄踞乐坛的意大利与德奥体系之外,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领地。而作为俄罗斯民族乐派的开拓者,格林卡的艺术理念与实践也极大地激励了后世的俄罗斯作曲家。达尔戈梅日斯基被视为他的直接继承者,“强力集团”的作曲家们则从他的创作中看到了方向和未来。
——
①歌剧原名为《伊凡·苏萨宁》,表现了俄国人民反抗波兰侵略者的历史事件。英勇的农民伊凡·苏萨宁为保卫国家,只身一人将波兰入侵者的队伍引入了绝境,最终他凛然就义。在公演前夕,沙皇授意将这部爱国主义题材的民族歌剧更名为《向沙皇献身》上演。
②这段著名的评论出自柴科夫斯基在1888年6月27日写的日记。可参见《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电子版)斯图尔特·坎贝尔所撰“格林卡”辞条(Stuart Campbell. “Glinka”.// Stanley Sadie.Vol.1.Oxford etc.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③格林卡本人曾特意把他的40多首以爱情为主题的艺术歌曲单独冠名为“浪漫曲”(романс)。
④诗人科萨克(Римский Корсак)是该浪漫曲的词作者。
⑤本文所有谱例根据《格林卡声乐作品集》(《格林卡作品全集》第十卷),莫斯科国立音乐出版社1962年版本制谱。
⑥从历史上看,乌克兰与下文提到的格鲁吉亚,在格林卡生活的年代仍属于“俄罗斯帝国”(Российская империя ,中文语境里常称之为“沙俄”)的版图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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