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年三十,扫秋一早就开始拾掇。三十是大年,乡下人顶顶在乎的日子,有时候甚至比大年初一还要紧。也是,一年的大风大浪、风雨沉浮都过来了,眼看就是一年的尾巴根儿,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出些纰漏,闹得连个年都过不好。
头一件事是摆供。三年前,送走公公去那个世界跟婆婆作伴了,但过年不能忘了俩老人,小辈们的吃喝往后排,先人们的供品才是头等大事。
供品是昨儿晚上先预备好的,有鲜活的整条鲤鱼,有白白净净的白条鸡,还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带皮里脊肉。扫秋先把公婆的遗像摆在八仙桌上,后退两步,仔细瞅了瞅,又往左挪了一点,这样更居中。回头拿三个大白碟子,盛了三牲供品,端端正正地摆在像前。又后退两步,瞅了瞅,很满意,这才拍拍手去厨房。
今日是最忙的。先是得把面和好,盖上盖帘醒着,到中午包水饺时,面暄软,擀皮包出来的水饺漂亮、水灵,白生生的,跟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似的。想到这里,扫秋笑了,可不是大姑娘嘛,今年阳子总算说上个大姑娘了。
想起未过门的儿媳妇,扫秋心里就一阵踏实、敞亮。她是见过那闺女的,大方、懂事,虽然不怎么能说会道,面容有些清冷,但模样着实不错,再者,闺女家家的,要那么泼辣做什么,这么老实稳重的,挺好。唯一不足的是,亲家有些事儿多,好挑理儿。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家姑娘还不矜贵些,亲家要拿拿架也是有的,等亲戚成了就好了。扫秋对这门亲挺满意,想,今年去送节礼一定得周到丰厚些,别让人家说嘴。
扫秋边切韭菜边想送节礼的事,本来是要早去送的,谁知阳子打电话来,说三十才回,送节礼哪有女婿不亲自上门的,只好等他回来。虽说三十才送节礼有些晚,好在亲家也没催,只要把礼办得敞敞亮亮、厚厚实实的,想来亲家也没啥挑头。这样想着,饺子馅儿已经调好了,是韭菜猪肉的,酱油调料一拌,那股子鲜香就透出来了,挡都挡不住。
要给阳子的未来丈人家去送节礼,要紧的是一只红公鸡。红公鸡都是家养的,两只七八斤,那就是一两百块钱啊,啧啧,比普通白条鸡贵多了。昨儿个夜里,扫秋就跟男人商量:“三十得去给阳子未来丈人家送节礼,你明天早起去取钱,割块肉,要二十斤的礼。再买两条鲤鱼,要大点的。还有,别忘了挑两只红公鸡回来,要羽毛鲜艳、精神肥壮的,别让人亲家说闲话。”男人一早就去信用社了,这都快九点了,还不见影儿。定是人太多了,毕竟今儿是最后一个集。过年这会儿都是要取钱的,一家人的新衣裳,给孩子发的压岁钱,走丈人家送节礼,一家人预备过年的年货,鸡啊,肉啊,鱼啊,酒啊,奶啊,瓜子糖果啊……过个年,看着热热闹闹的,其实都是钱啊。他们家还多了一份,过年送节礼时,得给未来儿媳妇封个两千块钱的红包,是衣裳钱。这是老礼儿,意思是人家闺女定亲之后就是婆家的人,男方得管着她的四季衣裳。
欢山这地儿,逢五逢十是集,算来算去,年集就两个半,腊月二十、二十五,还有三十,算是半个。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三十基本就算是年了,所以才叫年三十。往往,人们就早不就晚,许多人家在这天之前,该置备的年货基本都买好了。只有扫秋不,她是顶会过日子的,除了早先必备的,比方蒸花糕用的枣儿、做炸货蒸碗必需的鱼、肉、鸡,其他菜蔬点心瓜果糖块,她总要赶到年三十才买。这里头就是扫秋的小算计:三十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下集就到年初五了,这些吃食类的不耐放,摊贩们要是不赶紧卖完,即使放得住,也不水灵了,卖不上价儿;
再者,三十的集上,大伙儿都赶着快点卖完回家过年包水饺。因了这两点,摊贩们都比平时好说话,讲价就容易些,也能省下个块儿八毛的。
偌大的屋里就自個儿一人,没点动静,扫秋觉着有点冷清,不像过大年的样儿,就去门口迎男人。冲胡同口看了半晌,也没见男人的影子。扫秋有些等不及了,今儿要买的东西多,毕竟是最后一个集了。她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忽地想起之前压在床垫底下的一千块钱。掀开床垫,扫秋取出一沓红票子,数着指头算算,也就买点菜蔬点心瓜子糖,满打满算能花四百?抽出四张,剩下的又放回床垫底下。想了想,又从床垫底下抽出三张,她和男人今年的新衣裳还没买,也是预备三十集上去捡点便宜货的。乡下村户的,衣裳便宜,一件呢子褂,有时候一百出头就能买到。七百块钱,有富余。去赶集,可不能带多余的钱,万一丢了或被偷了,都没地儿找去。阳子之前老早就让她学用微信支付,她总是不肯,绑了银行卡,那钱就成了手机上的数字,看不见摸不着的,心里不踏实;
再者,用手机付钱容易手松,她见过阳子付钱,手机一扫,钱就没了,看着不多,每次都这样花,积累下来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她的钱每一分每一厘都是有用的,要在手心里攥得紧一点。
扫秋提上布兜就往集上走。集不远,出了胡同就是,再往东一点,就是集中心。刚出胡同,扫秋就被耀目的阳光给蜇了一下,胡同里有房子挡着,不觉得,今儿的天是真好,上午暖和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谁都是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扫秋先去了红英精品店。衣裳轻,提着方便,先买新衣裳再买别的,不碍事。店里除了老板红英,还有个买衣裳的。先来后到,扫秋跟红英示意一下,就自己先看看。边看边竖起耳朵听。那女人跟红英讲价,红英的口才好,把那女人穿新衣服的样子夸得跟朵花儿似的,那女人是真有点喜欢了,讲下来三十块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送走顾客,红英招呼扫秋:“你个铁公鸡,终于舍得置办件衣裳了。阳子啥时候回来?”
扫秋笑了:“说是今天回来。”
红英点头道:“能赶回来过年就行,孩子们在外边都忙,得担待点。”
扫秋叹口气:“咱有啥可担待的,得人亲家担待才行。”
红英打趣她:“来我这儿显摆了不是,我家老大都二十五六了还没谱儿呢,啥时候办事,给我个信儿,可得去吃席,也好沾点喜气。”
“你家老大还在读研究生呢,到时候毕了业好闺女不一抓一大把,不像阳子,没考上大学,不赶紧定下就得打光棍儿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扫秋才说到正题上:“你天天跟衣裳打交道,看看有哪件适合我。处理的也行。”扫秋末了又加了一句,她说话的重心在最后这一句上,又怕红英笑话她,便说得隐晦,也不知红英听没听出来。
红英回头去旁边的架子上拿出一件枣红色的呢外套,说:“这件料子好,穿起来也显得洋气。”扫秋一摸,果然,料子细腻顺滑,版型却很挺括。
应该很贵吧?扫秋有点犹豫,挑刺说:“颜色会不会太艳?”
红英说:“你试试,枣红色不算太艳,你穿正好。卖得可好呢,刚才那人刚拿走一件黑色的。”乡下人是没有撞衫这一说的,甚至看到谁的衣裳好看,还会专门问问在哪儿买的。被问的人也不恼,反而高兴,这是夸自己眼光好哩,热情地介绍在哪里买的、怎么砍价。有时候,看到穿同样衣裳的,还会主动去问问在哪儿买的,多少钱,若别人买得贵些,就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扫秋经不住红英劝,上身一试,立马惊住了,果然还是好衣裳扎挂人,镜子里的自己肩是肩,腰是腰,看上去与那些城里女人一样端庄优雅。红英也在一旁惊叹:“要说还是你长得好,一直这么苗条,天生的衣裳架子,不像我,过了四十,就胖得不像样儿了,再好的衣裳也穿不出好看来。”
扫秋有些心动,问:“多少钱,这件?”
红英伸出两根手指,压低声说:“这不,刚才刚拿走一件,那人是邻村的,给她算的两百三。咱是街坊,我也不赚你钱,两百就行。”
扫秋心一颤,默默算计,买衣裳的预算一共三百,自己一件大衣就花去三分之二,她舍不得。可那件枣红色大衣就像一根摇曳的芦苇,时不时撩拨她一下,她心里痒痒的。毕竟,是真好看啊!
红英似看透了她的心思,说:“这衣服颜色稳重却也鲜亮,过了年你家阳子结婚也正好能穿,一件顶两件呢。”
扫秋心里一动,一件顶两件呢,不亏,要不到时候还得重新买,她嘴上不自觉地说:“你再吃点亏,再便宜一点,我就拿着。”
红英显得为难,终是叹了一声:“好吧,我进价给你,一百八十五,再少就不能了。”扫秋拍拍她肩膀:“行了,衣裳一直都在你这儿买,多买几件就有了。”
付了钱,扫秋提着红英给她装好大衣的手提袋出来,一下子就撞进满怀阳光里。今天天真好,她又一次自言自语。莫名的,她觉得自己心里也洒满了阳光,很快乐。低头看见手里的袋子,她想,兴许不光是因为好天气,更因为阳子的好亲事。她又有一丝心疼,买衣裳的三百块钱预算已去了近三分之二,只给自己买了一件呢大衣,她有些心虚。男人的衣裳让他自己去买吧,花多少钱自己也不问了。剩下的点心瓜子糖块和蔬菜啥的好买,没一会儿,布兜就装满了,扫秋手里还拎满了大袋小袋。虽是冬天,但天已和暖,又提这么多东西,扫秋还是出了一层薄汗。她看看日头,想先回家去,家里还有不少事儿呢。
一到家门口,见门开着,扫秋就知道是男人回来了。晾绳上挂着一大块肉礼,把绳子坠得弯了下来;
台阶上的大盆里游着两条鲤鱼,个头不小;
院子里绑着两只红公鸡,鸡冠红亮、羽毛丰满,扫秋很满意,看来男人记住了她的交代。她把手提袋随手搁在沙发上,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到北屋——那是阳子的屋,平时他不回来,就放些东西。
洗了把手,她准备包水饺,男人走进来说:“肉跟鱼还好说,就是这红公鸡不好买,转了一遭,就这一份,卖鸡的老头儿说自己家养了三年的,吃的都是好粮食,少了二十不卖,一共八斤多,花了一百六十五。”
光这两只鸡就快赶上自己那件呢大衣了,扫秋心疼起来,可大三十的,又不好埋怨男人,只好忍着,半晌,冒出一句:“都说养儿防老,唉,也不知道养儿子干啥的,末了还得巴结讨好亲家,还不如养闺女呢,一过节,都是别人给自家送肉送酒。”
男人笑一声:“那你看看咱东邻居秀花嫂家,让你跟她家一样,你干不?”扫秋干脆地撂下一句:“那当然不行。”
东邻居秀花嫂头一胎是闺女,第二个还是闺女,第三个跟阳子前后脚差两天出生,还是朵金花,取名叫苗子。据说,阳子吃面那天,秀花嫂家一点动静也没有。秀花嫂的婆婆出门抱柴火,扫秋婆婆有心显摆,问啥时候吃面。她婆婆说,又是个丫头片子,不吃面了,悄悄过去就算了。有人笑话他们,你家是三朵金花啊,以后可有得钱了。不想,真让人家说对了,就昨天,秀花嫂家的三个闺女带着女婿回娘家送节礼,那东西流水一般往屋里涌,把自家男人眼馋得呀!扫秋不眼馋,白了男人一眼,没出息的样儿,送再多节礼又咋,他家没人啊!没人,一是说秀花嫂家没小子,被称为绝户头,在村里容易受欺负;
二来,是说年三十没人,昨日秀花嫂家热热闹闹一整天,今儿是三十,晚上再看吧,闺女都回婆家过年去了,只剩下老两口大眼瞪小眼,这种年三十,过得可真是没滋没味。所以扫秋不眼馋,她脊梁挺得直直的呢,毕竟,她有儿子,马上也要有儿媳妇了。
媳妇是八月十五的时候说的,媒人是扫秋娘家的三堂叔。三堂叔说:“这年月农村闺女少,有合适的得赶紧定下,要不就飞了。”
听三堂叔把闺女比作煮熟的鸭子,扫秋心下想笑,卻没笑出来。三堂叔的话莫名就给人一种急迫感,那是家有小子的人家才会有的。谁让自家是个小子呢?唉,说起来,以前庄里人都欢喜小子,小子好啊,一个个小牛犊子似的,长到十六七岁,那就是一个壮劳力,扛粮食、搬家伙什儿,比当家男人还强,怪道那年月人家都欢喜小子呢。婆家又是三代单传,就更看重香火。据男人后来偷偷跟她说,当年她生阳子时,公婆比他这个初当爹的都紧张,在外边搓着手来回走,待听到门里说了一声“大喜啊,是个小子”,爹脸上都笑出花来了。是真的,她看到公爹时,他满脸的皱纹都挤成了一朵大菊花。婆婆呢,没顾上看孩子一眼,立马去炖了满满一大海碗红糖炖鸡蛋。一日三餐,顿顿都是。月子里,别的不消说,三四百只鸡蛋总是有的。等出了月子,被鸡蛋喂饱的自己白白胖胖,奶水吃不尽;
秀花嫂呢,干干瘦瘦一棵树苗样儿,小苗子也给养得瘦弱。就这一件事,自己在公婆面前得了多大脸面,他们可从来连句重话都不曾说她的。所以公婆过世后,逢年过节的三牲供,她一向摆得很郑重。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八仙桌,见那供品依旧好好的,才放了心。
那时候,得了小子的欢喜,着实让扫秋光彩了一阵子。尤其跟秀花嫂家比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世道竟然变了,村里那些年生的男孩长成的半大小子越来越多,闺女越来越少,就这还总往城里跑,走了就不再回来,男多女少,那些未婚的闺女就成了香饽饽,有闺女的人家腰杆子挺得直直的,有小子的人家呢,求亲时低头哈腰,着老大的难,才能勉强娶到个媳妇,也不能要求多好看了,能平头正脸的就已是不错,毕竟,那些长得好看的闺女早都留在城里不回来了。想到这里,扫秋略有些心焦,阳子的媳妇可是不错,自家可得上点心,别再搞砸喽。
扫秋边跟男人说话边包饺子。她手脚麻利,男人帮着擀皮,她就可着劲儿地包,手指跟绣花一样,一会儿,盖帘上就搁满一圈圈白胖胖、圆滚滚的饺子。看看时间,都十二点多了,阳子咋还不回来。正想着,手机响了,是阳子。
“什么?你今年不回来了?过年咋能不回来呢?”
“厂里有活儿得加班,这几天三倍工资呢!”
这话一出口,把扫秋刚要涌出嘴边的一连串牢骚给堵住了:“那行,那你加班吧。可是,那你丈人的节礼谁去送啊?”扫秋刚松了口,又想起节礼的事。
“不送了!”阳子有些不耐烦,撂下一句,挂了电话。
这孩子,节礼不送哪能行?扫秋两口子着急了,可怎么办呢?自家又没个兄弟,阳子也就没个堂兄堂弟,找谁去送节礼呢,总不好找外姓人去吧。
扫秋看了一眼男人:“要不,你去?”
“亲家上门,那不让人笑话死?”男人不肯。
“你不去我去,这有什么可笑话的,要是不送节礼被亲家挑理,婚事出了什么岔子,那才叫丢人呢!”扫秋愤愤不平地说。她向来敞亮,比男人有主意。
阳子不回来过年了,扫秋两口子这顿饺子吃得没滋没味的。吃过饭,刷完锅碗,扫秋开始张罗收拾要送的节礼。
“你真要去啊?”男人见她把晾绳上挂的肉解下来,问道。
“不去怎么行,婚事黄了咋整?现在闺女多难找啊。”扫秋边说边把鱼从盆子里捞出来。
“会不会被人笑话,一个亲家上门去送节礼?”男人有些犹豫。
扫秋已经把鱼装到塑料袋里了,扎煞着手说:“笑话啥?我送去就回来,又不在那儿吃饭,过年不送节礼人家才笑话呢!”
男人一听,也是,便帮着扫秋往电动三轮车上搬东西,两箱酒、两箱奶、一刀二十斤的肉、两条鱼、两只红公鸡、两条烟、两盒茶叶、两袋糖块……什么都是论双的。东西装好,车斗也装满了。
扫秋的眼睛在节礼上过了一遍,突然一拍手:“差点忘了!”说完转身进了屋。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信封,冲男人扬了扬手,“给儿媳妇的衣裳钱。”说完,坐到车座上就要走。
男人喊住她:“你就穿这身衣裳去?”
扫秋低头一看,嗨,还穿着干活时才穿的家常衣裳呢。不说去亲家家送节礼,就是平时走亲戚,也得换身衣裳才是。
扫秋去换衣服,从衣橱里拿出两三件试了,都不可心。这时,她看见扔在沙发上的手提袋,袋子里是上午她刚从红英那里买的枣红色呢大衣。要不,就穿这件吧,早穿晚穿不都是穿嘛,不一定非得初一才能穿,再说,还差这么半天吗?扫秋把呢大衣穿在身上,阳光透过玻璃照过来,直映得满屋子泛着红光。扫秋很满意,穿出去给男人看。
男人眼前一亮:“真好看,过年就该穿件鲜亮的。”
扫秋心里得意,又怕男人说她乱花钱,说:“一件衣裳两样穿,初一穿一回就收起来,等阳子结婚时再穿,这颜色正好。”停了一霎,又想起来,“上午急着回来包饺子,忘了给你买衣裳了,再说,我买回来也不知可不可巧,一会儿你去街上转转,自己买身衣裳吧。”男人没说什么,却笑着点点头。
日头还有点大,有些微风也就不算冷,只路旁呼呼退去的落光叶子的树,让人觉出些萧瑟来。扫秋心里舒坦,不光觉不出冷,想着阳子的婚事,心里反而微微有些暖意。开着电动三轮车,很快就到了油坊村。这时,扫秋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不知道亲家的家在哪里。她有些为难,但瞬而轻松,鼻子底下是嘴,咱不会问吗?扫秋开着车子一路看过去,中心街的小超市门口聚着三三两两的人,那往往是村里家长里短、流言八卦的集散地,扫秋心里有了数。
她在门口停下车子,选了一个面善的女人,客客气气地问:“大姐,请问黄欢山家怎么走?”
见有人问路,人堆里的说话声停了,那女人抬眼看她:“找他家做什么?”村里人护短,怕是年底要账的,不会轻易回答这种打听。
扫秋心里有底气,声音洪亮地说:“我是欢山他未来亲家,他家闺女跟我家小子刚定了亲,我来给送过年的节礼的。”
那女人猛一抬头,顿了会儿,说:“往前右手边第二个胡同拐进去,左边头一家就是。”
扫秋道了谢,按照女人的指点往前骑。骑了几步远,她听见后面刚刚还很安静的人堆里又热闹起来,七嘴八舌的,却都压低了声音,什么也听不清。扫秋想,庄户里的女人就是好奇,还容易说长道短,不定怎么议论自家呢,说不定啊,这会子连自家祖宗八辈都翻出来了。不过她不在乎这些,只要亲事好,别人只有夸的,她乐还来不及呢!
扫秋按照那女人的指点找到亲家家,一个红漆大门,门口干净整洁。是个过日子的人家,扫秋心说。她开始敲门,没人来开。许是院子大堂屋远,没人听见。又亮开嗓子叫门,門还是没开,也没人应声。看来家里没人。
这时,对门出来人了,问:“干什么的?”
扫秋说:“我是欢山黄家的亲家,来送节礼的。”
对门的人神色有些奇怪:“欢山的?他家大闺女订婚的那家?”
“是呀,是呀。”
“家里没人,有事出去了。”
“那,大兄弟,知道啥时候回来吗?”
“年前回不来了,你也快回去吧。”
“那这节礼怎么办啊?”
“不知道。”那人说完,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扫秋看着满满一车节礼,有些焦急,这可咋整?她拿出手机,给阳子打电话。没人接。可能还在加班吧。扫秋想,都怪自个儿,当时咋就忘了跟阳子要亲家的电话号码呢,这么多东西,唉,再拉回去吧,等亲家回来再送吧。
扫秋把车子调转头,沿原路返回。节礼没送出去,她觉着心里压了一块东西,不算重,但总是不得劲。
回去路上又经过那个小超市,还是那些人在说笑。扫秋骑车到跟前时,人堆里突然安静下来了,说笑的人都齐齐看着她。那眼神里有疑问,有探究,还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她有些尴尬,毕竟白来一趟,节礼没送出去。但人家帮自己指路了,也得招呼一声。她只好放慢车速,冲人堆里点头一笑,算是致意,而后加快车速飞奔而去。离人群远了,扫秋放松下来,笑自己,怎么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呢!回头看看,那些人又开始聊起来了,不知道说的啥,有的还在用手指点着自己这边。扫秋有些气闷,但想想今天是年三十,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合家团圆的日子啊,又振奋起来,骑车向着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到了家,男人许是去街上看衣裳去了,家里没人,大红春联却已经贴上了,大门的房檐下还挂了两个“百年好合”的大红灯笼。是男人刚买回来的吧,还真能干;
也挺会算计,过了年阳子结婚不用再换了。因公公新丧,家里已经三年没贴春联了,今年过了三年,不光贴了春联,连灯笼都挂上了,这下家里可真是换了新气象了。还得加一句,儿媳妇也要娶进门了。扫秋心里想着,不觉笑了出来。正想着,突然看见电动三轮车上的节礼,肉还好说,红公鸡也能养着,这两条鱼可是不好养,万一这两天死了,可就送不出去了。扫秋想着,提起鱼给隔壁胡同的二叔送去。二叔是男人没出五服的堂叔,过年也是要相互走动送节礼的。
二婶家虽与扫秋家不在一个胡同,但因两胡同中间有条横过来的穿道,不用非得到胡同口去绕,过了穿道就是秀花嫂家和扫秋家,因此相隔不算远。送了鱼,跟二婶说了两句闲话,日头就开始西斜。
冬日天短,扫秋说:“二婶,还得回去忙年夜饭,先走了。”二婶送到院子里,扫秋回头招招手,往家里走去。
走到穿道旁秀花嫂家院墙外时,扫秋隐隐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秀花嫂还是这样,自家日子冷清,就爱拽人去她家里闲话。扫秋摇头笑笑,刚要走,就听见了阳子的名字。
“听说了吗?油坊村阳子定亲的那个对象跟人家跑了,连年都不回来过了。”
“咋回事儿?”
“听说订婚前那闺女就有个谈着的男孩,是外地的,闺女爹妈不同意,怕闺女嫁远了受欺负,这不,把人困在家里,硬逼着相亲,跟阳子定下了。哪知道那闺女心里有大主意,应下亲事安了爹妈的心,却没声没响瞅空子跑了。唉,也不知道扫秋这个年咋过。”是秀花嫂的声音。
“你咋知道的?”
“你忘了?我妹妹嫁在油坊了,她今天来赶集卖对联,跟我透了这么一嘴。听说油坊村都传遍了,那闺女的爹妈哥嫂连年都不过了,开车去省城找了呢。”
“啧啧,现在定了亲也不行了啊,离得远,一见不着,说不上话,谁知道会出啥事。”这是小葵的声音,她家二小子跟阳子同一天定的婚。
扫秋有点蒙,脑子里空茫茫的,只好扶墙站着。
“他二婶,过了年,你还是紧着张罗着给你家二小子把媳妇娶回来吧。”
“就是,就是,还是放在自家屋檐底下看着,心里踏实啊。”旁边不知谁说。
太阳马上就要落下了,扫秋觉得有点凉。这时,手机响了,院墙那边听见手机铃声,不说话了。扫秋接通,是三堂叔:“啊,阳子中午给你们打电话说了吗?他没说啊,唉,大过年的我实在不好意思跟你们说,搅得你们连年都过不好,阳子的婚事算了吧,那闺女,唉,不提也罢。以后……以后我一定再给说个更好的。喂,喂……秋,你在听吗……”
扫秋不知道自己怎么挂的电话,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枣红色的呢大衣,在黄昏的夕光里竟显得愈发刺眼,忙抬起头,一打眼就看见自家大门房檐下,那两个“百年好合”的大红灯笼亮了,在晚风里微微晃着。是男人回家了吧。她眼前闪着一片红,心想,也好,大过年的,够热闹,够喜庆。
无论如何,年还是要过的,毕竟,今天是大年三十啊。
(任艳苓,1990年生,文学硕士。作品见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學》《鹿鸣》《当代小说》《辽河》等。)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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