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芝
一
春末夏初的一个清晨,天空下起了小雨,乘车一个多小时,我到达曹市辉山革命烈士陵园。雨中尚有寒意,微风在树林间轻轻吹拂。我拾级而上,脚步放轻,唯恐惊扰沉眠的英灵。
涡阳县曹市镇辉山村位于涡阳县东部,距离涡阳县城29千米,县道涡宿路自东向西穿村而过,交通极其便捷。村内共有10个自然村庄,14个村民组,1142户,总人口5106人,人口密度较大。辉山革命烈士陵园就坐落在辉山村,内有“新四军第四师十一旅涡北抗日殉国烈士纪念塔”和新四军牺牲烈士纪念碑,是皖北最早最大的抗日烈士陵园,于2003年被命名为亳州市重点革命烈士纪念建筑保护单位暨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辉山顶上,细雨挡不住塔碑上“新四军第四师十一旅涡北抗日殉国烈士纪念塔”20个烫金大字的光芒。陵园中,一块一块矗立着的纪念碑下,埋葬着抗日战争中牺牲的烈士。纪念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中大都是20岁左右的热血青年,最小的只有16岁。在烈士陵园大门东侧,有一棵被火烧焦的泡桐树特别显眼。从残缺的外观看,这棵树原本很粗壮,经过大火的烧灼,如今只剩下一侧的树皮,被人为焊接的铁架框在里面。树身被大面积烧空,向南的一侧全都黑了。
我以为它死了,铁架的支撑只是告诉人们,这里有一棵曾被火烧过的树。直到我的目光循着树身转到另一侧时,我惊讶地发现,树的根部竟然又长出一棵树,粗壮的树干冲向天空,茂密的树叶遮盖着老树的枯枝,在雨中,生命以前仆后继的方式,展示着不屈与执着。
望着支撑老树的铁架,我暗自庆幸。在乡里,这种枯树通常会被人砍下来,挖出老根,拿回家烧火。我庆幸有人保护了它,这棵树又得以生长出新芽,长成参天大树。
最先提出保护老树的人,是侯传宇,也是我今天要采访的人。
侯传宇,辉山革命烈士陵园守陵人,侯家三代守陵人中,他是第二代守陵人。
在烈士陵园西侧的忠烈祠,我见到了68岁的侯传宇,细雨中的他,个头不高,身材微瘦,像一棵松柏站在台阶上。
走进忠烈祠,我简单说明了来意,请他说说这些年的经历。或许是因过往回忆的触动,他眼眶湿润,神情有些激动。随着话题慢慢展开,我被带进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二
1944年夏,新四军第四师十一旅驰骋于豫皖苏边区,先后拔掉日伪据点新兴集、袁店集等。在攻打袁店集战斗中,24名优秀战士壮烈牺牲,他们的遗体就埋在辉山脚下。
1944年8月,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彭雪枫率第十一旅和第九旅主力挺进津浦路西,在夏邑八里庄战斗中,彭雪枫师长不幸被流弹所伤,壮烈殉国。我军同仇敌忾,英勇奋战,逐步收复路西革命根据地。我十一旅和分区所属部队在收复路西根据地的数百次战斗中,300余人光荣牺牲。1945年夏,部队在龙山休整时,根据十一旅司令部首长指示,决定在灰山修建一座革命烈士公墓,把一年来涡北抗日阵亡的将士安葬在一起,责成三十二团政治处宣传股长丁永年同志主持此事。
同年12月,革命烈士陵园落成。同时中共雪涡县人民政府发布公告,决定改“灰山”为“辉山”,将建于唐朝开元五年(公元717年)的“大圣寺”改名为“辉山忠烈祠”。
那时候侯传宇的父亲侯小臣20多岁,是一名热血青年,他积极主动地投入到烈士陵园的建设。
三十二团政治处宣传股长丁永年到达辉山后,成立了陵园建设筹备委员会,李晨任筹备委员会会长。他们邀请地方开明绅士,请来木、石、泥、画等师傅,多次召开商谈会。全体人员分工具体,密切配合,群策群力,1945年12月,工程全部竣工。
紧接着,丁永年又要赶赴前线了,临走时,他找到侯小臣,托付他以后多照看一下烈士陵园。憨厚的侯小臣没有犹豫,立即就答应了,并承诺侯家将世代守护辉山革命烈士陵园。
为了这一句承诺,侯家三代人已守护陵园77年。侯小臣守了39年,直到他晚年疾病缠身,行动不便,才把守陵的任务传给了儿子侯传宇。
三
1946年6月,蒋介石发动了全面内战。当地的土顽带着伪军破坏了辉山烈士陵园。他们拆掉围墙,扒倒牌坊,砸断对联,打碎碑石,拆除亭子,毁坏匾额,并强迫群众拉倒纪念塔,挖掘烈士墓。侯小臣带着群众与伪军周旋,终于保住了碑塔,护住了主碑石。
1947年,我军展开大反攻,取得了全面胜利。解放区政府缅怀烈士功绩,关心烈士陵园,对辉山革命烈士陵园进行了第一次修复,全国解放后,1964年进行了第二次修复,1979年进行了第三次修复。多次的加固修复,干活的人群里,都有侯小臣的身影。
在侯传宇家中,我看到了侯小臣的画像,眉宇间透露着与侯传宇相似的地方。我突然感觉绘画手笔似曾相识,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直到回家后,在网络上看到一幅神笔警探林宇辉为牺牲烈士画的画像,才判断侯小臣的画像是神笔警探林宇辉的手笔。
侯小臣是革命烈士陵园的守陵人,也是侯家第一代守陵人。他守护的,不只是一座陵园,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座丰碑。
四
侯传宇兄弟四人,大伯家没有孩子,家中老人便做主把他过继给了大伯家。1984年,年迈多病的侯小臣把二儿子侯传宇叫到家中,叮嘱他接替自己,守护好烈士陵园。
此时的侯传宇,正值青春年华。父亲找到他时,他有些不情愿。理由很简单,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天天爬上爬下打扫卫生、擦拭墓碑,他感到有点磨不开面子。
父亲没有说话,闷头狠吸了几口烟,在门槛上磕磕烟袋想開口,却先红了眼眶,嘴唇嚅动半天,哽咽道:“人家年龄那么小,都能为咱死在这里,咱给人家守护好,也是应该的。只要咱老侯家有人在,就得守好这片陵墓。”
望着父亲坚定的眼神,侯传宇陷入沉思。他们兄弟四人,大哥在队上做会计,三弟参军去了部队,四弟年龄还小,如今父亲年迈,疾病缠身,自顾不暇,只有他能担起重任。不过,他还得征求一下养父母跟新婚媳妇的意见。侯传宇小声跟父亲说:“等我回家说一声,可好?”说完转身向家跑去。
媳妇只说了一句“俺随你”,就洗手做饭去了。养父母双双赞成。自此,侯传宇接替了父亲,成为侯家第二代守陵人。
从大路到陵园有一条长200米、宽4米的路,38年来,无论刮风下雨,每天清晨,侯传宇都要仔细清扫一遍。晚上放了工,他再到陵园巡视一遍。陵园里面的每个碑记,他都挨个擦拭一遍。
侯小臣病情缓和时,也会来陵园,一边看着侯传宇打扫,一边给他讲烈士的事迹。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侯传宇对新四军保家卫国、舍身为民的历史熟稔于心。
平时侯传宇是守陵人,遇到有人来扫墓祭拜,他就是讲解员,讲述辉山烈士的英雄事迹,直到陵园里分配了讲解员。
五
再次采访侯传宇,是在十天以后。立夏的晌午,阳光普照,暖风微燥。烈士陵园山脚下,侯传宇正与几个年龄相仿的人,坐在树荫下聊天。
与众人打过招呼后,我顺势坐在烈士陵园路边的石台上,随口说了句,这石台坐着真方便。
人群中有人指着侯传宇说:“这多亏他出的点子。”
大概是看出我的疑惑,侯传宇接话说:“搭台阶的时候,我插了句嘴,说这个样式的好,结实耐用,还方便人坐着歇歇。”
听完他的话,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高矮适中的石台,围住了登上烈士陵园的台阶,看起来肃穆隆重,两旁的树荫正好遮盖住石台。由于经常有人坐在上面休息,石台光亮如新。
于是我问老侯,在烈士陵园修复过程中,还有没有其他可行性的建议。老侯想了一会儿说:“最顶端的台阶跟这些台阶不一样,是过去的建筑。当初修复时,要扒掉重建,我给的建议是,老物件,能留就都留著,让老年人也看着亲切。”
我特意走上去看看,顶端的一段台阶,保留了原貌,尽管凹凸的缝隙中,被填了水泥,让台阶看起来平整,但保留下来的台阶,年代感依然很强,只看一眼,便足以让人思绪万千。
六
听说侯传宇为陵园的事跟人吵过架,而且不止一次,严重的时候差点动手。
第一次吵架,时间有点久远了。当时,烈士陵园旁边有所忠烈小学,因年久失修,泥台子的课桌塌了,有人就搬了陵园碑石做课桌,临时过渡一下。可学生年幼不知事,用小刀在碑石上划刻。侯传宇看到后急了,上前制止,声音急切嗓门高,家长知道后不愿意了,带着孩子找到老侯,怨老侯多管闲事,吓唬小孩。
老侯梗着脖子上前:“这闲事,我管定了。只要有俺姓侯的人在,谁损坏烈士陵园都不行。”
看到老侯的耿直,学校领导也意识到了错误,赶工赶点做好了课桌,将碑石放回了原位。
听说第二次吵架更严重,我笑着请老侯自己说说是咋回事。
老侯低着头闷声闷气:“上级拨款买来沙子和水泥,要修复陵园。有妇女夜晚上来搬砖,说是要搬回家搭锅台。你说我怎能让她搬,俺俩吵起来,她上前就骂人,还想动手。要不是有人拉着,我就动手了。”
听到这里,我竖起大拇指:“老侯你做得对。”
烈士陵园修复期间,老侯白天干活,晚上在烈士陵园里面铺张席子,睡觉都守着。
村里有老人告诉他,晚上不兴睡在墓地里,对身体不好。
他坚定地回答:“陵园里睡的都是为了咱牺牲的烈士,就是保护咱老百姓的。”
七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家里家外,琐事比树叶还稠,转眼间,20多岁的侯传宇被时间打磨成了老侯。
最初父亲侯小臣守陵,是满腔热忱无私付出。10年之后,政府每个月发给侯小臣几块钱的补助。虽然随着经济发展,补助也在慢慢地增加,但跟当时的人均收入比,补助还是很少,根本不够补贴家用。
1984年,侯传宇接替父亲守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守,就是8年。进入20世纪90年代,政府开始每个月给侯传宇发放工资。
说到这儿,侯传宇说了父亲当年说过的一句话:“本来俺就不是为钱守的,政府给不给钱,俺都要守下去。”
老侯也有顶不住的时候。老侯老婆走得早,一双儿女已慢慢长大,转眼就到了儿子说亲娶媳妇的时候。老侯东拼西凑借钱盖了房,给儿子说了亲,将儿媳娶进门。可欠的账终究是要还的。
老侯心里盘算了很久,准备外出打工。
临行时,老侯找到儿子,再三嘱咐,要他守护好烈士陵园。得到了儿子的保证后,他踏上了打工的列车。
在外地的老侯,很快找到了工作。可没过几天,就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说忠烈祠的钥匙被有关领导收走了。
老侯仔细询问儿子后得知,儿子年轻贪玩,几次趁着没活时,找人打闲牌,没顾上扫烈士陵园。领导知道后,锁了忠烈祠的门,拿走钥匙,说烈士陵园只有交给老侯他才放心。
老侯放下电话,没有犹豫,当天就动身返回。
领导看到老侯,第一时间就把钥匙递还给他:“等你儿子成熟一点,再接替你,现在,烈士陵园还得你守。”
自此,老侯彻底打消了外出打工的念头,踏踏实实,安安心心,每天守护着辉山烈士陵园。
2018年4月,侯传宇入选“亳州好人”;
2021年4月,侯传宇入选“安徽好人”;
2021年7月,侯传宇入选“中国好人榜”。
八
2020年的一天,在烈士陵园打扫完卫生,老侯回到家中,突然感到头晕脑涨,一侧手脚不听使唤。他想去医院看看,可还没走两步,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周围邻居看到后,帮忙打了120急救电话。经医生确诊,老侯得了脑梗,必须立即住院治疗。
病情稳定后,医生建议老侯回家休养。出院后的老侯,半边身子麻木,胳膊弯曲,腿脚无力,走路困难。虽然从外地赶回来的儿子跟儿媳妇不离左右地照顾他,老侯还是开心不起来,天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好在儿子明白他的心结,跟媳妇一左一右搀扶着老侯,来到烈士陵园,扶老侯坐好。接着,儿子二话不说,带着媳妇就开始打扫卫生,看着儿媳细心打扫,老侯心里有了主意。
回到家中,老侯把儿子、儿媳叫到跟前,直截了当地提出,让儿媳接替他,做侯家第三代守陵人。儿子满口答应,并跟媳妇打趣:“好好干,不能偷懒啊。”
侯传宇的儿媳妇刘红丽,侯家第三代守陵人,40多岁,中等个头,麦色皮肤,浑身散发着利落干练的气质。
前些年,她和丈夫在外地做生意,收入不错,有了些积蓄。如今他们的一双儿女在外地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但是这些都不重要,用公公的话说,老侯家,守好烈士陵园是最大的事。
作为儿媳妇,她心里早就把守护烈士陵园当成自家最重要的事情。自从嫁进侯家,这么多年,公公风里来雨里去,每天悉心打理陵园,刘红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当公公提出让她回家接替他守陵時,她二话没说,很痛快答应下来。
自从成了侯家第三代守陵人,刘红丽每天早起晚归。巡查打扫烈士陵园,成了她每天必做的事。
当我问起刘红丽儿女们的看法时,她利索地回答:“俺爸说了,只要俺姓侯的有人在,就有人守护辉山革命烈士陵园,儿女也是这个意思。”
有了第三代守陵人,侯传宇能回家养老了吗?绝对不可能。只要还能动,只要有口气在,不让他去烈士陵园转转看看,能把他憋坏了。
病情稍有好转,侯传宇就让儿媳妇开着三轮车,拉着他去烈士陵园。他像父亲当年看他一样,看着儿媳妇打扫卫生,擦拭石碑。
多数时候,老侯都是拿着马扎,在台阶上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看松柏树干笔直,看碑林屹立高耸,看路边大树枝叶茂盛,生机勃勃,这里是他要守护的地方,一生都要守好。
九
辉山烈士陵园山脚的树荫下,聊天的人群年龄相近,可聊的话题也多。无论什么话题,最后都会化为对时代变迁的感慨。
一个老人感慨道:“想想咱那时候真苦,天天干累活,夏天积肥、冬天挖沟,家里还穷得吃不上饭。看看现在的年轻人,真享福,开着小汽车,玩着手机,天天有饭吃,顿顿还想吃好的。唉!咱那时候咋没有这个福。”
旁边有人接话:“谁说你没有福,想想埋在陵园下面的人,他们打跑小鬼子,建设新中国,现如今换来你坐凉快地里聊天,谁能说你不滋润?你说你可有福?”
“就是就是,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光想跟现在的年轻人比。科学进步得快,现在的人当然要比过去的人有福,以后的人,保准比现在的人还要有福呢。”旁边的老人提高嗓门说道。
我抬头看向烈士陵园,两旁的翠柏,树干挺拔;
陵园中,碑石庄严肃穆;
远处田间,麦穗渐黄,丰收在望。
当年侯小臣的一句承诺,换来侯家三代人守护辉山烈士陵园77年。77年的风风雨雨,2万多天的坚守,需要多么强大的毅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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