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占厂,江苏省作协会员、连云港市微型小说协会副主席,在《人民周刊》《光明日报》《小小说选刊》《小说月刊》《天池》《金山》《新民晚报》《扬子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170余篇,7篇次入选中学阅读理解试题。
深林人不知
善南河是苏北平原的一条大河,东流入海时如飘带绕过大半座天齐山。在山河之间,蕴了一片面积六千多亩的弧形森林:月牙林场。
得山川、河流、海洋之精华,月牙林场餐风饮露,终年草木葳蕤,鸟兽贯入。从1984年开始,日常守护林场的是一个姓邵的青年汉子,到了2003年,他就成了邵老汉,周围村子的人都尊他一声“邵爷”。
除了背部两处碗口大的伤疤,邵爷算得上英武挺拔,但他一生未娶,住在林边的木屋里,自己种粮栽菜,政府给他的月工资,除了沽酒和吃穿用度,其余的都存在乡民政杨助理那里。
在邵爷看来,平常他也确实不需要花什么钱。森林就是宝藏,啥都有。烧火,废柴随处可见;
吃肉,野兔多到数不清,随便养点鸡鸭,什么都不用喂,放到林子里长得疯快。所以,邵爷常常自语:“哪是我守着林子,是林子养了我哩。”
每当邵爷这么说的时候,他膝边的大黑狗猛豹就把黑缎子一样的皮毛往邵爷身上磨蹭。
每天,邵爷都带着猛豹去巡林子。邵爷手持长棍,猛豹吐着舌头。巡林,一是防止有人盗伐林木、盗捕野生鸟兽,二是防止林区着火。
盗伐、盗捕行为在刚开始几年有过。但无论是个人还是团伙,面对怒目金刚似的邵爷和狂吠不停的猛豹,都只能乖乖逃走。时间长了,再没有人打过这片森林的坏心思。至于火情,每年都会有苗头,但邵爷好像有特异功能,别看这林子有六千多亩,可哪哪都装在邵爷的心里、眼里,明镜儿似的,只要有一点异动,邵爷和猛豹都能及时赶到。
村子里的人们当然不会从环保的角度去理解邵爷工作的意义,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好人。邵爷的小木屋容留过很多干活时遭遇大雨的农人、迷路的渔夫;
每逢秋天,邵爷把一大袋榛子、干木耳送到村部去,让大伙尝鲜;
邵爷还用土方法为几个被毒蛇咬伤了的村民及时止血……
所以,逢年过节时,大家也会送点菜肴、衣被到林子去。可去的人每次都会被邵爷用烈酒灌醉,都要一遍一遍地听邵爷讲述月牙林的好、天齐山的好、善南河的好,乃至活着的好。
但邵爷也不是什么都说,哪怕喝了再多的烈酒。譬如,他从哪儿来,他为什么不娶。
直到2003年盛夏的那一天。
朝阳刚刚从天齐山露出脸来,把大海、河流、土地、森林都镀上了一层金。民政杨助理把自行车骑得像是一名将军驾驭汗血宝马般向林场边的小木屋疾驰,引得村民们纷纷跟随前往。
只见杨助理把一张纸递给邵爷,大声说着什么。邵爷久久凝望着那张纸,手颤抖着,颤着颤着,就把眼眶里积满的泪给晃了出来,在满是沟壑的脸上纵横流淌。
到场的村民看清了,那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可是这跟眼前这个50多岁的老汉有什么关系呢?
邵爷什么也没说,径直把自己关进了门里。第二天,村民们讶异地发现,那个木屋已经没有炊烟升起,邵爷带着猛豹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过了几天,杨助理把一张皱巴巴的存折交到了村小学校长的手里,郑重地说:“这是邵卫民同志捐赠的,作为村民子弟的奖学金!”
大家这才知道,邵爷是有名字的——邵卫民。
在杨助理的口中,一个隐藏了19年的秘密渐渐清晰:1984年初,老山,位于中越边境第二段12号国界碑之间中国一侧,中国边防军一队侦查兵快速穿插,获得重要情报返回途中,与大量敌军在山间密林里狭路相逢。顿时,枪林弹雨,血肉横飞。连长邵卫民带着五名战士且战且退。敌军的一颗手榴弹让邵卫民后背重伤血流不止,他喝令其他战士立刻突围,自己留下做火力掩护。但战友们坚决不肯,认为连长更能准确表述情报内容,然后迅速分散,吸引敌军注意力。邵卫民来不及多想,在密林中依靠标识奔至临时营地,将情报传回上级,火力很快覆盖了敌军密密麻麻的老山坑道工事……
夺回老山主峰之后,在医院治疗数月的邵卫民得知,那五名战友——“大壮”“小苏北”“高个”“高原红”“秀才”,全部壮烈牺牲。
邵卫民在暗自痛哭多日之后回过神来,他一一打听清楚了:“大壮”是山东的,家里只有母亲;
“高个”是河南的,父母都年过60;
云南的“高原红”、江苏的“小苏北”、浙江的“秀才”不但成了家,还有了孩子,其中“小苏北”的儿子刚满月。“小苏北”不止一次说过自己的家乡有多美,美得就像那首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每一次都让来自甘肃沙漠边缘的邵卫民羡慕不已。
“我的命是他们给的,他们的娘是我的娘,他们的娃也是我的娃。”邵卫民终于下定了决心。复员时,他向组织提出了请求,选择了一个有山、有林、有河、有海的地方。
邵爷每个月的工资由杨助理分别寄给“大壮”“高个”的母亲,寄给“高原红”“小苏北”“秀才”的孩子们。那三个孩子在最近几年陆续考上了大学,2003年夏天的这一封录取通知书是“小苏北”家的,也是最后一封。
通知书复印件送到林边小屋的那天,邵爷,不,邵卫民同志,一次次地对杨助理说,更像是对着自己,对着河海山林,对着19年前那几张熟悉的面孔说,“我,连……连……连长,完成任务了!”
听取蛙声一片
大林,县检察院派驻善南村第一书记,39岁。
老耿,善南村的老光棍汉,51岁。
善南村背依云台山余脉,其余三面被叮当河环抱,蕴积了一大片灘涂,风光秀美。因交通不便,善南村200多户人家的口袋并不宽绰。
大林刚来那会,老耿跟大伙一样,瞧着很顺眼,看着很得劲。大林牵头在滩涂上开辟了木栈道,引来很多摄影爱好者前来“打卡”。很快,游客越来越多,这些人玩尽兴了得吃饭,就稀罕农家土灶台,山上的蘑菇、河边的杂鱼、家养的草鸡,都不问价儿。几个月的工夫,五个农家乐在村里几处要道旁立了起来,开农家乐的人家不仅自个赚大了,也带动了乡邻就业。
老耿也是受益者。比起刷盘子之类,他觉得自己干的是手艺活。从光屁股开始,他就在叮当河里泡着了,对鱼、虾、鳖、蚌、蛙习性的熟悉程度,他老耿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自打大林来了,老耿就忙坏了,农家乐天天追着他要货。老耿很享受。
老耿也有烦恼。同村庄婶的二小子要去广州读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后,庄婶白天忙地里的活,晚上在农家乐里刷盘子,双手泡白了,一双眼睛血红。庄婶也是51岁,婚前据说先是介绍给老耿,不,那時的小耿的,但后来不知怎么黄了。庄婶的丈夫十几年前在工地打工出事死了。这么多年,庄婶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儿子赶日头,老耿明的暗的帮了不少。
老耿知道,那可是广州的大学,学费加上生活费,不是小数目,就是他连天昼夜在河里摸,也没法在两个月里凑够数。
也不是没有办法。之前就有食客找到他,想吃金钱黑斑蛙,当时老耿挑着眉毛瞪了回去。金钱黑斑蛙是黑斑蛙的一种,背上有一个黄色的斑块,由此得名。这是背山临水的善南村的特产,别地儿找不到,据说营养价值极高,一只三两以上的能卖到百元以上。
大林特地给各个农家乐打了招呼,贴了海报,绝对不允许加工、售卖野味。
可随着大学报到日期临近,老耿在一次酒后壮起了胆,带上强光手电筒和背篓走向滩涂。别看金钱黑斑蛙一蹦几丈远,灵活异常,可一旦晚上被强光照射也就晕了眼,一动不动。
第二天,大林就知道了这个事儿——庄婶带着5000块钱找到了村部,说是今早老耿给她的,让她“莫为娃的学费犯愁”。庄婶思来想去,心里不踏实。
大林叫来了老耿。老耿承认,昨晚“照”了47只金钱黑斑蛙,卖给两个外地食客,装进蛇皮袋拎走了。
“糊涂啊,你!”大林一掌重重击在了办公桌上,把老耿震得目瞪口呆,就像昨晚被强光手电筒照耀的金钱黑斑蛙。大林可从来没发过脾气呀。老耿心想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谁都知道金钱黑斑蛙不能抓,但抓了也就抓了,大不了挨顿批,最多罚点款。
但第三天,警察来了,大林报的案。老耿先是被关进了拘留所,后被取保候审,涉嫌罪名是非法狩猎罪。
老耿回来之后就冲进大林的办公室,操起了板凳,好不容易才被众人拉下。
大林躲都没躲,让老耿等他说完想打再打:“我是派下来的驻村干部,想着带领大伙一起脱贫致富,但缺德的钱,咱一分都不能赚!违法的财发不得!”
“娃娃上大学重要,还是几只金钱黑斑蛙重要?”老耿怒气未消。
“娃和蛙,都重要,但不冲突。”大林针锋相对,“我还是一名检察官,之前你们不熟悉这方面的法律,我现在告诉你,这滩涂、河边随处可见的黑斑蛙,属于国家保护的有益的陆生野生动物。不仅是青蛙,麻雀、癞蛤蟆也都已被列入国家保护动物名录,法律规定,非法狩猎20只以上就涉嫌犯罪。”
老耿,还有围观的一众人,都很惊讶。
大林趁热打铁:“法律如此严格地保护青蛙,是因为它们对生态环境太重要了,没有青蛙、癞蛤蟆,田里的害虫就多,它们本身又是滩涂上鸟类、爬虫的食物,没了它们,说重了,善南村的粮食就要减产,滩涂湿地的动物种群就会减少,风光还能美吗?我们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老耿不说话了。
不久之后,检察机关对老耿提起公诉,因是初犯,且认罪态度好,法院采纳检方意见,以非法狩猎罪从轻判处其拘役一个月,缓刑两个月。
这段时间里,庄婶的二小子如愿踏上了去广州的高铁;
老耿沉默地逮鱼摸虾;
大林从村里到镇里再到县里来来回回地跑。
第二年刚过立春节气,滩涂上立起了几个大棚。庄婶拉着老耿去了。大林黑红的脸上笑出了沟壑。
“老耿,你要当‘官了哩!”庄婶也笑了,敲了敲边上的一块木牌:善南村生态牛蛙养殖合作社。木牌的人员分工中,老耿对应的职务是:技术指导。
老耿又呆在了原地。
原来,在老耿犯事后的几个月里,大林通过咨询专家得知,善南村的气候、水质得天独厚,特别适合养殖牛蛙。为此,大林四处奔走,做立项,引投资,吸纳骨干村民入股、就业。
“别愣着呀,过来瞧瞧,幼蛙都开始孵化了。你最懂这里的水质,以后跟着技术员一起配饲料、喂蛙,用不了多久,来这里的游客就能吃上美味的牛蛙肉!”大林拉过了老耿的手……
时光陆续穿越惊蛰、春分节气,大棚里传来洪亮的蛙鸣声。野地里,金钱黑斑蛙的鸣叫声也不甘示弱。
此起彼伏的蛙鸣声虽喧闹但犹如天籁,庄婶替埋头搅拌饲料的老耿擦去汗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老耿给二小子的5000块钱被罚没后,大林和同事们进行了捐款,不但凑足了二小子的学费,剩余的,还以老耿的名义入了牛蛙养殖合作社的股份。
风雪夜归人
林新后悔了。
她不该在冬日的傍晚从学校往家里赶。学校是县里的一所重点高中,距家50余里,骑车要两个小时。
上完下午的课程时是4:40,林新想着,如果骑快一点,晚上6:30就可以到家了,不算太晚。之所以这么急,是想看一看明早就要出嫁的姐姐。
出校门的时候,太阳就已经躲在了漫天的铅色浓云里,北来的寒风倒灌进衣领,林新顾不得这些,用围巾包好头,只露出两只眼睛。随身听里传来《相约一九九八》的旋律,这是当年春节晚会上最流行的一首歌,在奋力骑行中,林新觉得很放松。高三的生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教室就像一个大鸟笼,现在跑了出来,有一种凛凛的刺激感。
雪,是从林新骑了大概一半路程的时候开始落的。起初是一片一片的,很快就成席卷之势,路面上已经没法骑车了,人迹寥寥。林新进退两难,眼看着天黑,车又没法骑,她只好把车寄在一户人家檐下锁好,约定明天来取。
轻装上阵之后,林新迎着风雪向家的方向奔跑。起初还能快跑,然后慢跑,随着路面积雪盈寸,她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天虽黑了,因为有雪,亮度大过平日。此时林新步入了两个村庄之间的狭长地带,两边都是树木和麦地。
她不由得害怕起来。林新听家人说起过,这段路不太平,拦路劫财的事发生过,调戏妇女的事也发生过。林新不敢想了,也不敢东张西望,风吹动树木的哗哗声显得刺耳恐怖,枯草丛里似乎随时都会蹿出人来。
真的有人!后面!
林新是通過脚步的沙沙声判断的。她踩下去的沙沙声是轻缓的,而后面的沙沙声是粗重的,显然,那是一个男人。
林新微微侧身,发现后面的黑影距离自己也就20米左右,手上似乎还拿着一根木棒似的东西。
汗,在一瞬间把羽绒服里的衣物湿透了。除了向前,林新别无选择。她快跑,后面的沙沙声也急促起来;
她慢走,后面的沙沙声随之放缓。
林新一边走一边腾出手来在背包里摸索,希望能找到铅笔刀,哪怕是一支尖锐的圆珠笔也好。但是都没有。
前面的路在大雪中显得特别漫长,距离最近的灯光看起来还遥不可及,即便呼喊也无人听闻。
但林新决定还是发出声音。老人说,走夜路不能回头看,一回头,肩膀的两盏灯就灭了,但是可以放声歌唱。
林新起初轻哼《相约一九九八》,后来干脆喊了起来。不仅是《相约一九九八》,还有《潇洒走一回》《兰花草》,她又感觉这些歌曲太婉约了,不具备威慑力,于是扯着嗓子喊出了《义勇军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精忠报国》……唱到几乎有了哭腔,可身后的沙沙声并没有消失。
林新的恐惧感在抵达岗岭高坡时达到了顶峰。从这里走下去,是一条叫叮当河的大河,过了渡口,就进入了她家所在村的地界。岗岭两边是密密的树林,如果有人意图不轨,在这里动手是最适合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船在对岸,林新一时间犹豫着要不要喊那位住在摆渡口的三老爹。这时已近晚9点,三老爹估计已经睡了。林新浑身湿透,饥寒、恐惧令她不停战栗。
突然间,背后的黑影冲上了岗岭,林新也立刻奔向河滩,一只脚跐入水中,以此告诉对方,自己宁可投河。来不及多想,那黑影找到林边的一棵大树,用木棒使劲敲打树上系着的一条废铁块,发出尖利清脆的哐哐声,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呼咯咯”“呼咯咯”着,在万籁俱寂的雪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过了好几分钟,对岸的摆渡屋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来了,来了……”是三老爹的声音。
三老爹走向渡船时,那黑影的沙沙声渐渐远去,直至无声。
在渡船上,三老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念叨着:“闺女你这胆子也太大了,这大哑巴,我可不止一次在夜里被他叫醒了……”
船至中流,雪还在无际无涯地飘洒着,但落到大河里就刹那融化了,仿佛这隆冬的水是热的——此时的林新,身上、眼里、心里,也都是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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